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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逃荒不如減口。」對於度荒的經驗,海老清這一輩子也算經歷過十幾次了。可是現在他是逃荒在外鄉,一無親戚,二無朋友,要是給雁雁找個人家童養出去,他實在難以割捨。將來落葉歸根還要回老家,把女兒尋在外鄉,會彆扭一輩子。可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去年打的一點蕎麥,眼看快吃完了。兩頭牲口因為沒有料喂,也餓成骨頭架子了。海老清想著:人不能減,牲口是「張嘴貨」,無論如何不能再喂了。他和雁雁商量說:「雁雁,明天咱把咱的馬和驢都牽到集上賣了。咱喂不起了。現在弄點糧食,人還要帶皮吃,哪有料喂它們。另外,就是草咱也喂不起了。咱這匹老馬一天一簍子草,剩那點麥秸,不夠它半月吃,將來餓倒了,抬不起來才不好辦。」

  雁雁說:「先把馬賣了,把驢子剩下。萬一天下雨了,咱連一頭牲口也沒有,秋莊稼怎麼種?」

  老清長歎了口氣說:「我看這個老天爺是瞪住眼了。現在顧人要緊。」

  第二天一大早,海老清牽著兩頭牲口到集上去了。牲口市上的牛、驢、騾、馬,拴的不少,買主卻沒有幾個。經紀人過來搭了搭價,海老清嚇了一跳,兩個月來牲口行情大跌,那頭毛驢,據經紀人說,最多能賣上三十塊錢。至於那匹老瞎馬,只有賣給「殺坊」,最多也不過賣十塊八塊錢。

  小晌午時候,驢子先賣掉了。是界首來的兩個驢販子買去的。他們看了看這頭驢的牙口,剛換過六個牙,身板雖然瘦了一點,口還算年輕。他們把價錢出到三十塊錢上,再也不添了。經紀人死拉活拖,張羅了半天,算是賣了三十二塊錢。除了傭金,海老清淨落了三十塊錢。

  驢子賣了以後,那匹老瞎馬卻沒有人問津,一直等到日頭偏西,牲口繩上的牲口漸漸都牽走了,那匹馬仍孤單單地垂著頭站在那裡,看著海老清蹲在地上抽煙。

  傍晚時候,海老清牽著那匹老馬回家了。黯淡的夕陽把他和馬的影子拖得長長的,饑餓的烏鴉在他的頭上盤旋著叫著,海老清覺得有些晦氣,他向烏鴉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海老清又把老馬牽到市上來了。

  經紀人看見他說:「又牽來了?」

  「可不。」海老清不好意思地說:「百貨中百客。要不是天旱,我還真不賣。別看它口老,種莊稼還能拉獨犁獨耙。」

  經紀人說:「老哥,舊皇曆不能看了,眼下能下四指雨,你這馬就賣二十塊錢。可是雨在哪兒哩?叫我說賣給「殺坊」算了。

  這一張馬皮還能賣四五塊錢。」

  海老清聽他說著馬皮,心裡有些難受。他說:「給『殺坊』我不賣。我這匹馬給我出過大力,我不能送它去再挨一刀。」他說著眼睛有些紅了。

  經紀人看著這個老頭怪實誠,就對他說:「你把韁繩拴得高一點,拴得高一點,馬就看精神了。這樣耷拉著頭閉著眼,像座焰火架子一樣,誰也不會要。」

  海老清聽著他的話,把馬韁繩往高處拴了拴,把馬頭高高吊起,經紀人替他喊叫起來:「誰要?誰要?就這一匹大灰馬,十塊錢!眼不瞎,腿不瘸,長套短套,三天水草。誰要?誰要?」

  經紀人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幾個買牲口的販子轉過來看了一眼,連口也不看就又轉走了。到了中午,那匹馬忽然臥倒在地上,因為韁繩拴得高,把脖子吊得太長,就像上了吊一樣。

  海老清趕快跑過來,吆喝著讓馬站起來。經紀人用鞭杆敲著喊著,催它站起來,可是那匹馬只是閉著眼睛伸著脖子。任他踢打喊叫,硬是站不起來。

  經紀人這時勸著海老清說:「老海!我看這馬你牽不走了。趕快賣給『殺坊』算了。這年頭人的命都還顧不住,你還顧牲口的命?趁現在還有口氣,要是沒有氣的時候,才沒法辦呢。」

  海老清看著馬的樣子,確實有些危險。他後悔這兩天沒有喂它一把料,要是能喂一把料,總不至於倒在地上起不來。可是他還不忍心賣給「殺坊」。幾年來這匹老馬就像他的一個朋友.它是那樣忠實,又是那樣聽話,它是那樣落落大方而有德性。平常播種耩地時候,種籽就擺在它的嘴邊,不管再餓,它從來不去偷吃一嘴。它好像知道這是主人的種籽,種籽要長出豐收的莊稼。每逢打場碾場的時候,它領著驢子拉石滾,一滾挨著一滾轉著圈,根本不用人喊號頭招呼。它也從不在麥場里拉屎拉尿,總是等著卸套以後,拉到應該拉的地方。它好像真的通了人性。

  如今它老了,其實也還沒有真正老,而是餓老了。再把它送到「殺坊」吃一刀,把它的肉拿到秤盤上一兩一兩地賣出去?海老清覺得自己實在做不出來。他決不能這樣做。

  「老海,怎麼樣?」經紀人催著他說:「是捨不得嗎?你就是今天牽回家,明天也牽不來了。捨不得叫人家宰,你自己得宰。反正早晚是一刀菜。」

  海老清忽然瞪著兩隻帶血絲的眼睛,像乞求又像命令地說:「老弟!我賣給你!你就買下它呢,我賣給你!」

  經紀人不解地說:「你賣給我?」

  海老清又戰顫巍巍地說:「是啊,賣給你,你怎麼樣處置它都行,我不能!……我……我……」他眼中湧滿了淚水,話也說不下去了。

  經紀人似乎懂得了他的心情,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真是『百人百姓』,世上什麼人都有!」他又問著:「我給你多少錢呢?」

  海老清說:「隨便!你給多少錢都行,我決不爭。我只是要把它交個家。」

  經紀人籲了口氣,從腰裡的皮錢包裡取出十塊錢說:「你拿去吧!我給你咬的牙印,我還給你這個價錢。傭錢也不收了!

  你把馬籠頭取下來。」

  海老清模模糊糊地說:「籠頭還取下來?」

  經紀人說:「是啊,『賣梨不賣筐,賣馬不賣韁』,這是規矩。

  明年年景轉過來,我再幫你買頭好牲口。」

  海老清說:「謝謝您的吉慶話!」

  就在他取掉馬籠頭時候,那匹馬睜開眼了,它用左眼看了海老清一眼,嘴唇翕動了一下。它想用舌頭舔舔海老清的手。海老清沒有敢讓它來舔。他像個罪犯,掂著馬籠頭默默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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