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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那個「煙民」躺在地上不吭聲。

  那個年紀大的警察向另一個警察使了個眼色說:「走吧。他要上廁所,給他送到廁所解手。」說著兩個人架起那個「煙民」,那個「煙民」由他們攙著進到奉先寺附近一個廁所裡。

  廁所裡一陣吆喝,幾個解手的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他們有的提著褲子,有的系著腰帶,有的小聲地嘟噥著:「嘿!人該倒黴,連解手也選錯了時辰!」

  巡警和那個抽鴉片的在廁所裡不知道咕噥了些什麼,停了一陣子從廁所出來了。那個「煙民」嘴上又叼上了煙捲,而且繩子只縛了一隻胳膊,得意洋洋地看著那個年輕巡警。

  另外一個臉黃得像鬼一樣的「煙民」吸著鼻涕說:「老二,給我個『螞蚱』。」

  吸煙的「煙民」給了他一支煙,又給他點著火,由四個巡警揮著下山去了。

  這時,看熱鬧的人都議論起來了。

  有的說:「真會找地方,跑到佛爺耳朵裡抽煙!」

  有的說:「捕役個個都是賊,這兩個抽大煙的准是和警察局通著的,要不他也不敢那麼撒潑耍賴。」

  「他們到廁所裡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那個人就順順當當地跟著他們走了。」有人問著。

  一個人說:「反正沒有好話,好話不會拉到茅廁裡說。」

  老清聽著大家議論,沒有敢插話。剛才那股高興的勁頭,也一下子全沒了。他平素為人謹慎,又來在外鄉。常言說:「離家三十裡,就是外鄉人。」誰的臉上也沒有貼帖子,誰知道誰是幹什麼的。憑多年的經驗,在是非場所,他是恪守「只用耳,不用口」。

  不過他心裡清清楚楚,「私鹽越禁越好賣」,鴉片煙也是越禁越好賣,民不敢賣官賣!

  下山回到龍門街上時,他又看見那幾個巡警抓來了兩輛洋車,讓那倆抽鴉片煙的煙民坐上,拉著去洛陽城了。看到這樣情景,他不由得暗暗歎息著:「真是『賊口出聖旨』!可苦了這兩個拉洋車的下力人了。」

  三

  回到店裡,掌櫃的已經掛上燈籠,過路的、打尖的、做小買賣串鄉的,也都來投宿住店。

  掌櫃的看他們父女回來,把桌子抹了抹,先端上兩碗面來。

  那盛面的碗倒不小,是禹縣神屋燒的大白粗瓷碗。按這裡的習俗,飯鋪賣的都是麻醬拌撈麵條。海老清看著那放在桌子上的兩碗面,倒也凸堆喧騰,高山碗沿一大截子,用筷子攪了攪,只見碗下邊有一多半是綠豆芽,真正的麵條,也不過兩大筷子。海老清又嘗了嘗,說是麻醬面,也聞不到芝麻醬味,倒是青辣椒汁子放的不少。海老清歎了口氣吃起面來,他沒有說什麼,他知道這大路邊的買賣人,是哄死人不抵命的!反正「南京到北京,買家沒有賣家精」!吃虧上當也就在這一回。

  飯鋪掌櫃又端上兩碗面,老清把自己碗裡的麵條沒捨得吃。

  全都挑給雁雁。他從手巾兜裡取出了個幹饅頭,就著碗裡的綠豆芽吃著。吃罷,他足足喝了兩大碗煮麵條的麵湯;因為麵湯是不要錢的。

  吃罷晚飯,雁雁到後邊一間住女客的房間裡去了。海老清就留在前邊臨街的大屋裡。這裡說是個通鋪房間,其實就是在地上鋪幾領席子。屋子裡睡了十幾個人,由於蚊子多,大家睡不著覺,就坐起來抽著煙扯閒話。和海老清挨著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新鄉縣人,長的圓腦殼、尖下巴,再加上頭上謝頂,看去活像個倒掛葫蘆。登記店簿時候,海老清知道他姓申。這人說話倒和氣,見人亂點頭,身上好像鑽著幾個跳蚤,一會兒躺下去,一會兒坐起來,好像渾身上都是機關。

  他身邊放著一副挑子。一頭是個箱子,一頭是個筐子,筐子上踅著十幾個揪木羅圈,還豎了一捆竹篾子。海老清看他這個挑子,自然知道他是個張羅的,就和他聊起天來。

  「哪裡客?」老清問。

  「新鄉縣的。」

  「一張銅絲底羅多少錢?」

  「現在哪有銅絲底羅!上海路不通,一年多都沒有買到銅絲底了。現在就只有絲羅底、馬尾羅底,就這還缺貨哩。」他說著把屁股底下坐的一個白布包袱,塞進箱子裡,一會兒卻又拿出來枕在頭下,他問老清:「大叔,這店裡不知道有賊沒有?」

  老清說:「我不是此地人,我也說不清楚。你睡覺操點心就是了。」..

  那人連忙點著頭說:「是的,大叔,是的。」說著又把個包袱抱在懷裡。

  老清看他瞪著眼不睡覺,估量他是沒有出過門的人。心裡想:你這麼個架勢,還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久不通風。店不露白」,真的要有小偷,你自己先把幌子打出來了。他看著他那個難受樣子,就勸他說:「你就把包袱枕在頭下算了,別那麼抱著。」那個人又千恩萬謝地枕在頭底下。

  海老清問:「你是頭一次出門做生意吧?」

  那人說:「是的。我是新鄉縣人。我們家鄉起蝗蟲了。只兩天工夫,把秋莊稼全吃光了。蝗蟲飛來時,遮天蓋地,高低莊稼一齊吃。眼看就是餓死人的年饉,我才跑出來了。」

  海老清聽說黃河北岸起了蝗蟲,忙問:「這蝗蟲是從哪兒來的?」

  「從東邊。」張羅的說,「有人說是從黃河故道灘裡來的,黃河扒開口子,大水向南流後,原來向東流的故道,幾百里長全是水灘雜草,你想,螞蚱在這種地方,還能不繁生!唉,這就苦了俺們那裡老百姓了。先來『皇軍』,後來『蝗蟲』,人算沒法過了。」

  說起來蝗蟲,插話的人多了。一個武陟縣賣油茶的說:「這是天意!我前天才從家鄉出來,我們武陟縣一個縣的莊稼。全叫蝗蟲吃完了。人家說,老天爺本來對蝗蟲說:你到下界去吃武陟縣的莊稼!蝗蟲耳朵聾,它聽錯了,它把『武陟』縣聽作『五十』縣。看起來這蝗蟲不吃完五十個縣,它是不會走的。」

  「這蝗蟲群能飛過黃河不能?」老清關心地問。

  「這說不定!」賣油茶的說,「這是天意。老天爺要降災給哪一方人,在劫者難逃。」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海老清沒有再說話,他不相信蝗蟲是「神蟲」,可是忽然一年工夫生這麼多,原因他弄不清楚。

  他擔心著他在聞鶴村種的莊稼,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大螞蚱

  這個大螞蚱是從奉先寺大佛的耳朵裡飛出來的。身子像他一般大,兩隻帶著醬色斑點的翅膀展開兩扇風車,眼睛像兩隻黑色的大瓷碗扣在頭上,兩條後腿是草綠顏色,竟然像兩根椽子那麼粗!特別是那一張嘴,像兩片鐵犁片一樣開合著。

  這個大螞蚱在黑沉沉的天空上轉了幾圈,後來竟然像日本鬼子的飛機一樣插著頭向老清身上俯衝過來。老清喊叫著、踢打著,忽然覺得他被這個大螞蚱拖住了!他感覺到那個大螞蚱在向他的臉上噓氣,這種氣味很像牛吃草時噴出來的那種氣味,帶著酸苦的青草味道。老清狠命地用腳踢著它,他的腳被螞蚱像鋸齒一樣的小腿拉得鮮血淋漓!他又用手去掐它的脖子,卻怎麼用力也掐不住!他掙扎著大喊了一聲,驚醒了!房間裡的人都打著鼾聲,月亮光照射在窗戶的白棉紙上,他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額頭,才清楚地意識到剛才是在作夢。

  老清怎麼也睡不著了。這個奇怪的夢好像在他心裡塞了半截襪頭。伊河水在龍門山下嘩嘩響著。月亮光還是像水銀一樣灑在窗戶紙上。隱隱約約地他好像聽到了一陣從遠而近的風聲,月亮光忽然昏暗下來了。老清還以為是天快亮了,因為天亮前總是黑暗一陣。可是他覺得又不大像,這種昏暗顏色裡閃動著千百萬個黑色的影子,而且越壓越低。

  就在這個時候,窗戶紙忽然「叭噠!叭噠!」地響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撞著窗戶紙。他急忙坐了起來,響聲更大了,也更密了,好像猛雨敲打在荷葉上,他還以為是真的下雨了,可是當他站起來到窗子前看時,窗子上已經落滿了密密麻麻一寸多長的黑色影子一一這是蝗蟲!

  「蝗蟲飛過來了!蝗蟲飛過來了!」他大聲喊著,他沖到門前去開門,剛開了一扇門,一群飛蝗像一股風一樣,蜂擁地飛進屋裡。

  屋子裡的人都被驚醒了,大家跳著叫著,像夜驚一樣亂成一片。海老清這時還清醒,他急忙跑到後女眷房間喊著:「雁雁,雁雁,快起來!快起來!」

  雁雁揉著眼睛出來了,蝗蟲群在她頭上、身上亂撞,她驚恐地叫著:「爹!這是啥?」

  海老清沒有回答,拉起她來就走,到了後院,找著驢子,解開韁繩,備上鞍子,把雁雁抱到驢子背上,從地上撿了一根破竹竿,狠命地打著驢子屁股,沖到了向南去的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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