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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六

  六月底,鳳英和陳柱子算清了賬,又專門跑了一趟鄉下把春義叫回來,連夜盤火立灶、擺案板、刷門窗準備開業。礙著陳柱子的面子,她沒有賣牛肉麵,也沒有借陳柱子的家具賣水煎包。

  因為她不想再看老白的臉色。近來老白不大搭理她。有時沖著秦喜故意說些風涼話。她心裡想:我心裡沒鬼,不怕喝涼水,難道說這咸陽飯鋪的錢只許你一家賺!不管老白怎麼諷嘲,她總是忍氣吞聲地只裝沒聽見。

  她決定賣水餃。一是因為西大街還沒有一家賣水餃的店鋪,二是自己手快,一個人連擀皮帶包,一個上午可以包十斤面,三是賣餃子不要那麼多家具。一個大鍋,一把漏勺,幾十個粗瓷碗就行了。她最犯愁的還是春義。春義雖然被她從鄉下叫了回來,心裡卻總是老大不高興。他整天嚷著:「這個活不是人幹的。

  我得回老家!」

  開門的頭一天晚上,鳳英幾乎沒有睡覺。她把桌子板凳刷了一遍,和好了面,生著了火,剁肉切菜,盤了一大盆餡。等到天明把門打開,坐到案子前時,眼都快睜不開了。

  頭一天生意還不錯。一個中午就賣了十幾斤面的餃子,像水流似的顧客使她精神抖擻,一個個餃子像飛一樣從手中跳了出來。春義只看鍋煮餃子,卻累得滿頭大汗。一會兒鍋溢了,一會兒餃子掉在地上了。鳳英看那笨手笨腳的樣子,索性自己連包帶煮,只讓他給客人們端餃子。

  天快黑的時候,進來一個趕驢的。他進來後,腳往板凳上一蹲就喊:「堂倌,先給我來一碗餃子湯!」

  春義給他盛了一碗餃子湯。他又喊著:「堂倌,拿個火來。」

  春義給他拿來盒火柴。他吸著煙。又喊著:「喂,堂倌,餃子快一點啊,我要趕路。」春義心裡煩了,沒有理他。

  趕驢的又喊著:「堂倌!堂倌!」

  春義沒好氣地說:「喊什麼!你是來吃飯的,還是來喊魂哩!」

  趕驢的火了,他問:「你是做生意的不是?」春義說:「我是做生意的。餃子不熟我讓你吃生餃子?」

  「餃子不熟你得有句話!」

  「話不能當餃子吃。」

  趕驢的跳著腳說:「你這個河南蛋見的稀,說話像吃了戧藥一樣。」

  「你像吃了炮彈!」

  鳳英聽著這邊吵嚷,急忙跑過來勸那個趕驢的說:「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他沒有做過生意,性子硬。餃子馬上就熟,我這就給你端來!」

  「我不吃了。有錢到哪裡也能吃飯!」他說著掂著鞭子走了,到門口嘴裡還嘟噥著:「今天是遇上我,要是遇上個當兵的,不把你的鍋砸了!」

  春義還想發作,被鳳英制止了。一直到晚上收攤,春義還憋著氣,沒有說一句話。

  「你不應該和那個趕驢的吵,買主什麼樣的都有,咱們做生意的,光和人家吵架還行?傳出去不讓老白看笑話?」

  「這侍候人的事我幹不了!」

  鳳英勸他說:「你看柱子哥,多精明啊!見人一臉笑,再難侍候的人,都能打發得舒舒服服。你老是哭喪著臉……」

  春義把碗一推說:「咱是賣飯的,不是賣笑的!人不會笑,不能用根棍把嘴唇頂開!」

  鳳英不敢再說了。她輕輕地籲了口氣,低著頭慢慢地吃起飯來。她吃著飯,覺得心裡憋悶。她想自己累死累活,跑前跑後,不但得不到一點安慰,還老得生氣。難道這個「家」是我一個人的家?她想到她的父親,從來沒有對自己大聲說過一句話,一開口就是「妞啊!妞啊!」地叫著,可春義也是個男人,他怎麼比鐵打的人還生硬?……她想到這裡,眼淚流在臉上了。

  吃罷晚飯,春義到街上去轉遊。鳳英把一天賣的錢從小櫃子裡倒出來數著。開始,她還歎著氣,擦著眼淚,等她整出十幾張大鈔票時,她的眼睛閃出了光。因為下邊剩的鈔票全是盈利。

  她的血液沸騰起來,她身上又充滿了精神。她抹去了臉上懦弱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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