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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一天,地裡麥子揚花時候,範老四趕著個小毛驢來送面。陳柱子幫他扛下面袋,過了秤,捧過來水煙袋讓他吸著問:「今天怎麼就你一個人來送面,夥計呢?」

  範老四說:「走了。人家賣壯丁走了。看見兩千斤小麥眼紅了。非去當兵不可,我留也留不住。我就說和你講講,麥子也快熟了,我人手少,磨倌也走了,從下月起你另找個面戶吧!我也知道你老陳辦事公道,可我實在幫不上忙了!」

  陳柱子說:「你再雇個人嘛,一盤小打磨,頂上你種八十畝地。現在市上光麩皮就賣兩角多錢一斤。叫我說,你這小磨不能不轉圈。」

  範老四說:「人不好雇啊,別看我這個磨坊,雇的人第一要能下力,第二要老實可靠,因為磨坊在河邊野地裡,成天胡搗棒棰的人不行。第三還多少會算個賬,要不連個秤也不識,還是辦不成事。」

  陳柱子不慌不忙說:「我給你舉薦個人,這三條都行。人是正派老實不過了。還會算帳。保准你看得上。」

  範老四問:「你們河南人?」

  陳柱子說:「是啊。反正你相信我就行了。」範老四忙說:「我知道你陳掌櫃說句話,掉到地下砸個坑。不過,最好能當面看看川川」

  陳柱子說:「這好辦。」他打算叫鳳英去街上叫春義,卻見店門口鳳英已經領著春義回來了。

  陳柱子說:「這不,就是他。」

  範老四看著春義:白淨面皮,細高個子,眉清目秀,細腰寬肩,人雖然單薄一些,面相卻憨厚實誠。

  範老四不先講雇他當磨倌的事,拍拍他的肩膀說:「喂,小夥子,你幫我算一筆賬。一百斤麥子換八十一斤面,我今天給陳掌櫃送來一百六十四斤面,合多少麥子?」

  春義幾乎不加思索地說:「二百零二斤半。」

  範老四把手一拍說:「幫肩!行。」說罷就要帶春義走。陳柱子說:「范掌櫃,最好先把身價講一下。我們都是外鄉人,家裡都還有老有小。你起個轍兒,我們決不討價還價。」

  範老四說:「一天三頓飯,我用罐子送到磨坊裡,一個月給他一百斤小麥,幹得好了,我再外加。」

  陳柱子回頭問春義。春義紅著臉,點了點頭。陳柱子拍了一下桌子說:「行。那就一言為定了。外加不外加,那就看他幹得怎樣了。反正你老範是痛快人。」

  春義臨走時,陳柱子交代說:「兄弟!總算給你找著個事兒了。端人家的碗吃飯,不比在自己家裡,要能吃得苦,受得氣。

  最重要一條,就是手續要清楚。他就是把鈔票扔在地上,咱拾起來也要交還給他。另外,吃人家熟的,拿人家生的,要幹就盡力幹。活可能重一點,有時還要打夜作,習慣就好了。要不是日本鬼子把咱們家鄉占住,咱也不會流落到這一步。你去吧,反正你還來送面,還要經常見面。」陳柱子教育著他,春義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春義和鳳英只有一條被子,鳳英把那條被子用麻繩捆好,讓他背去。春義不肯帶,他說:「帶個破棉襖夜裡蓋上就行了。」鳳英卻執意讓他把被子帶去。柱子說:「河灘裡夜風尖,你還是把被子帶上。鳳英在店裡,怎麼都好將就。」春義只好帶著被子去了。

  到了河岸範老四的磨坊,春義見到一渠清水,幾株垂楊,附近地裡豌豆花、油菜花一片姹紫金黃,麥田裡送來陣陣撲鼻麥香,多少天來他胸中的痛苦和悶氣都消溶在這寧靜的大自然中。

  麥子的香味是沁人心脾的。他熟悉這種氣味,他熱愛這種氣味,儘管這些土地不是他自己的。

  三

  春義走了以後,鳳英的肩頭上像卸下一副重擔:「他總算有個吃飯地方了!」同時她又產生了一種孤寂的感覺。一年多來,她們從家鄉飄流到洛陽,又從洛陽飄流到西安,最後又來在咸陽。他們像兩隻失了窩的鳥一樣,形影不離地比翼飛著。雖然經常鬧些小氣,但這些小氣沒有影響到他們患難與共的感情。

  現在春義走了,她好像失去了自己身上的影子。人連個影子也沒有,是最感到孤單的。

  老白平常買些榆皮刨花泡在水裡,每天梳頭時,向頭髮上抹一些,頭髮顯得蓬鬆發亮。她有時也讓鳳英抹一些,說讓頭髮有點光澤。這幾天鳳英不抹她的刨花水了。她好像覺得不應該再抹。因為春義走了。這種下意識的「慎獨」思想,也沒有人教過她,只是受著良心的驅使。在農村長大的女孩子,有一種天然的宿命觀念:那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聯保處的秦喜來陳柱子的飯鋪裡更勤了。今天來借個火柴吸煙,明天來打盆熱水洗臉。來到店裡,屁股就像粘在凳子上,眼睛不住地在鳳英身上轉。鳳英覺察到這一點,她的目光碰到秦喜的目光時,總是趕快眯一下眼睛不看他。她裝著不理會,心裡卻暗暗提防著。

  有一次,秦喜來說要找點生薑發汗。正巧陳柱子和老白都出去了。鳳英說:「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放,等他們回來你再拿吧!」

  秦喜笑嘻嘻地說:「你不知道我知道,就在那個牆角一堆沙子下埋著。」他說著就要動手去扒,鳳英怕他拿多了,忙說:「你等一下,我去給你扒一點。」

  鳳英在彎著腰扒生薑時,秦喜站在她身後。看著鳳英的修長身軀,他的頭髮起熱來。鳳英轉過身,拿著一小塊生薑說:「你看這夠不夠?」她垂著眼睫毛不看他的臉。

  秦喜沒有吭聲,他喘著氣,忽然捏住她的手,用沙啞的嗓子囁嚅著說:「你真漂亮!……」

  鳳英頓時覺得渾身血液往頭上沖,她把手一甩說:「你幹什麼!」

  秦喜鬆開手,踉蹌著腳步跑了,一塊生薑落在地上也忘記了拿。他跑出飯鋪後,竟碰在賣水二夯的水桶上,鳳英忍不住笑起來。就在她笑的時候,覺得心臟跳動得厲害,她使勁地按住胸口,好像深怕一顆心跳出來。她按著水缸沿,在水缸裡照了照自己的臉,臉竟然紅得像紅布。她又笑了。她不敢看西牆邊地下鋪著的那個草鋪,那裡放著春義的一件棉襖。

  以後秦喜不大來陳柱子的店裡了。有時候從門口經過。也是匆匆而去。有一次老白喊著他說:「秦喜你近來怎麼不來玩了?」

  秦喜低著頭說:「我有事。」

  老白說:「是不是我們店拴了個老虎,你害怕?」老白說話本來是句玩笑,秦喜聽起來卻覺得一定是鳳英向她說了那天的事。

  他沒有敢回答,只在嘴裡咕嚕了兩句,趕快走了。

  鳳英心裡清楚卻不言語。她微笑著心裡想:「陝西人也這麼膽小!」

  四

  夏天時候,咸陽鐵路上來了一批鐵路工人,陳柱子的牛肉麵鋪生意更加稠起來。為了適應這些鐵路職工的口味,陳柱子還加上了炒菜。陳柱子是經過世面的廚師。溜個牛肉絲,炒個雞丁肉片像玩的一樣。炒菜要比牛肉麵多賣幾倍錢。陳柱子盛錢的大竹竿筒,平常一天只賣半筒錢,現在每天卻賣得滿滿一筒。

  有時陳柱子還要抓出幾把,放在一個小木箱裡,怕票子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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