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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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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圍過來一些看熱鬧的人。又一個青年推著他說:「別發火,別發火,有理講理嘛。先把眼鏡抬起來看看,看摔壞了沒有?」 那個青年從地上拾起眼鏡,看了看,眼鏡沒有摔壞。原先那個青年卻故意對著電燈照著說:「摔破了!有一道紋!」 春義憤憤地說:「我不管你摔破沒摔破!我根本設有摸你眼鏡。」說罷掙著就走,那個青年還要上前去拉他,另一個青年卻使了個眼色說:「窮光蛋!放他走吧!」接著是一陣怪笑。 春義覺得這兩個人有點噁心,心裡說:「這也算個人!」他想著自己還算慶倖,眼鏡真要摔破了,他們還真要說麻瘩!他又想起剛才吵架時,他應該向大家說:「我兩隻手在口袋裡一直沒有拿出來,怎麼接住他的眼鏡?」這句話最能說明他沒有碰過眼鏡,可惜當時沒有想起來,自己的嘴太笨了。 回到北關,鳳英在鍋蓋上切著白菜葉子,她興奮地對春義說:「街口南邊賣機器軋的雜面條,兩角五分錢一斤。雜面條煮起來漲鍋,買一斤就夠咱倆吃啦。」 春義笑著說:「買一斤半。我今天有點餓了。」他說著就往口袋裡掏錢,手伸到口袋裡一摸,錢卻沒有了。他吃了一驚,又趕快摸另一個口袋。可是不管怎麼掏,兩個口袋裡連一個小紙片也沒有。他的眼睛忽然一黑,馬上想起那兩個街痞子在吵架時擠著他的樣子,他又想起他們兩個擠眉弄眼的表情。他全明白了:「錢被他們掏跑了!」 夜裡,他躺在地上睡不著覺。十個指頭疼得像刀子割一樣,但更使他心疼的是,一天的工錢被小流氓偷去了。他有點害羞,覺得自己太沒有能耐。他想到這個城市地方,就是人吃人的生活。在農村,人是向土地要東西,在城市,人是向人身上榨取、勒索,甚至偷盜東西。 他看了看鳳英,鳳英裹著一條被子睡在地上鋪的麻袋片上,睡得很香。天快亮了,鳳英的頭髮上凝結了一層白霜。他心裡引起了一陣強烈的自疚。他和鳳英結婚幾個月了,他們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住過一間房子,甚至沒有在一張床睡過一夜。自己是她的丈夫,丈夫是要對妻子的幸福和生活負責的。他覺得自己太不中用了…… 天亮了,春義還準備去裝磚。城牆上響起了警報。警報「嗚——!嗚!——」地叫著。日本鬼子的飛機要來西安轟炸了。因為各個街口都已戒嚴,春義無法通過。一直到中午十二點警報才解除。據說日寇的飛機是飛到重慶投炸彈去了。就在這時候,他在車站看到一張「告示」。「告示」上號召難民到黃龍山去開荒,到那裡每人可以發二百斤小麥安家糧,還發鐝頭等二具。春義看到這個消息,心裡覺得一陣興奮。他氣喘吁吁地跑回北關和鳳英商量說:「咱們乾脆去黃龍山開荒吧!還是種地可靠。不在這城市混了,我真住不慣這城市。到黃龍山,咱們今年冬天能開出幾畝地,明年一年就不發愁了。」 鳳英有些猶豫。她說:「誰知道是真的假的?到那裡這一冬天吃什麼?住什麼地方?城市的活路總要多一些,這麼多人,他們能生活下來,我們也能生活下來。昨天我問一個大嫂,她在戲院門前賣瓜子,一天就賺兩元多錢。」 春義勸她說:「人家是當地人。咱們是初來乍到,人地兩生,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還說做什麼生意?」他又哀求鳳英說:「鳳英,這城市就是遍地是錢,我也拾不了。在這兒淨受欺侮,我這個人,不是這個材料。」他說著低下了頭。鳳英想起他昨天被偷的事,又想起他那十個露著紅肉的手指頭,心裡著實可憐。她說:「你看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反正你是男子漢,你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我就怕到那裡荒天野地,他們要是不發糧食,才叫哭天天都不應哩!」 春義說:「這是政府出的「告示」上說的。他們不能隨便說話。」 鳳英說:「『告示』是什麼?『告示』是一張紙。今天說了。明天又不算數的事多得很。凡是出『告示』,都是想方設法騙人的。」 話雖如此說,鳳英還是把行李捆了捆,跟著春義上路了。 上黃龍山開荒的難民確實也不少。大都是些只會種莊稼的老實人。他們渴望著看到土地,他們只有在土地上才有笑容,才有生氣,才能活潑起來。他們在土地這個舞臺上,才能施展出一切本領和智慧。 咸陽離西安四十裡。春義挑著擔子,鳳英背著行李在西安往咸陽的大道上走著。路旁高大楊樹上的葉子,在蕭蕭的秋風中飄落著,地裡莊稼已經收割完畢了。土地像脫光了衣服一樣,露出它健美寬闊的胸膛,在黃色太陽光下面,閃發出誘人的紫紅顏色。偶爾有幾塊剩著的棉柴還長在地裡,一片片殷紅色的棉葉上,留著嚴霜的痕跡。 春義看著路旁的土地,心裡舒坦了許多。他從那些瑟瑟作響的肥厚棉花葉子上,看得出這裡土地是相當肥沃的。他想著黃龍山的荒地,土質如果也有這麼好,他就可以建立起他的新家園。一對喜鵲從他的頭上掠過,落在一棵光禿禿的柿樹上時,還喳、喳地叫了兩聲,這增加了春義的信心,他不知道他腳下走著的路,就是兩千年前阿房官的大甬道。對農民來說,土地就是他的阿房宮。 日頭偏西時候,他們來到咸陽南關。這裡的難民少多了,街上都是說陝西話的聲音。鳳英看著街上的行人,不但沒有個熟人,連個熟臉也沒有。她開始感到真正到了異鄉。 春義在街上走著,他想找一家飯鋪先吃飯。一個藍布白字的酒簾在風裡飄舞著,上邊寫著「牛肉麵」三個字。春義正在盤算著是不是進去吃兩碗牛肉麵,卻聽到了一聲悅耳的熟悉聲音:「牛肉麵!大碗牛肉麵!裡邊請。」 春義緊走了幾步。只見臨街的灶台前站著一個系著白圍裙的男人。他正在熟練地炒著菜。春義的眼睛一亮,還不是陳柱子嗎?他忍不住叫了聲:「柱子哥!」 那人正是陳柱子。他看著面前站著這個挑著行李的人,半天才喊出來:「你是春義?」 「是啊!我們從西安來。」 陳柱子「嘩」地一聲,向炒鍋裡掭了一大瓢水,匆忙跑出來接住春義的挑子說:「先到鋪子裡!怎麼你們也來到這裡了。」他又向裡邊喊著:「老白,春義來了!……」 「白菜心」正在抹桌子收拾碗筷,她一看到春義,就抓住他的手說:「哎喲!你怎麼也一擔兩筐出來了!」 春義苦笑了笑,卻說不出話來。柱子看到店鋪外還有一個年輕婦女,掂著包袱,低頭站著。他不認得鳳英,因為他在赤楊崗時,鳳英還不曾和春義結婚。不過他從年齡、打扮,特別是梳的髻上還有一段紅頭繩,心裡也估摸個八八九九。忙問春義:「春義,這是?……」 春義紅著臉,「我……」了半天,沒說出個名堂。鳳英卻滿臉笑容地走過來叫著:「大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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