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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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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五說:「大爺,我既然來了,還能不先去看她一眼?……」他說著把頭低下來,不想讓老頭看到他臉上的兩行眼淚。 老頭猶豫了一下說:「你跟我來!」說罷,領著藍五向大柳樹下走去,走到秫秸堆前,他站住說:「這樣吧,你既然來了,我回村裡去一趟。天太冷,我得回去喝口熱水。」 藍五忽然「撲通」一聲給他跪下叩了個頭說:「大爺,叫你……受這幾天冷,我替她給你叩個頭……」 老漢忙把他攙起來說:「唉!你們是苦主,夠傷心了……」他說著指了指柳樹下的席子說:「就在那裡,趕快把她殮埋了,入土為安……唉!」說罷,從秫秸堆裡取出個舊錫酒壺塞在懷裡,向堤南岸的村子走去了。 藍五踉踉蹌蹌地跑到大柳樹下。席子被風刮在一邊了。雪梅的屍體躺在一片枯草中。 在月光下,雪梅的臉是那祥慘白。兩條眉毛緊緊蹙在一起,嘴唇還微微歪著,好像在訴說著無窮的哀愁。藍五的眼淚「嘩」地一下從眼睛中奪眶而出。他撲在地上,抱住雪梅的頭大喊著:「雪梅!……雪梅!……我來丁!我來了!……雪梅,你別害怕!我跟你作伴兒!……雪梅!我……我不埋怨你了,我……對不起你!……」他像瘋了似地哭著說著,又拼命地向雪梅的屍體叩著頭。他想以此來表示他的懺悔。 幾絲流雲從夜空中緩緩飛過,月亮顯得更黯淡了。藍五仍舊呆呆地坐在草地上。雪梅的頭枕在他的腿上安詳地躺著。藍五已經沒有眼淚了。他回憶起在他們第一次從家鄉逃出來時,在麥田裡,雪梅就是這樣枕著他的腿睡在地上的。那個時候,雪梅是那樣的清秀和恬靜,她的心是那樣活潑地跳動著,可是現在這顆心已經停止了跳動。那個時候,他們倆也是在這樣一棵大柳討下「拜了天地」,他們用柳枝編的花冠戴在頭上,藍五清楚地記得,雪梅對天說的話:「老天爺!可憐可憐我們這兩個苦命人吧!我們也是人……你要公平對待!……藍五哥就是我的丈夫,我就是他的妻子。我們兩個活,要活一塊,死,就死在一起!……」可是,老天爺!你為什麼那麼不公道?!你為什麼偏偏要欺侮我們這一對苦命人啊?!…… 藍五呆呆地望著雪梅的臉。雪梅的臉似乎不像剛才那麼難受了。她似乎有了一點微笑,和平常的微笑一樣,嘴角上還露出兩個小圓坑……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沒有了……」藍五默默地想著。天快亮了,這個世界又快恢復活動了:殺人、搶劫、欺騙、爭鬥、逃亡、饑餓、要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人活到一百歲,不也是死嗎!」也不知道是從舊戲上,還是從鼓詞上,藍五記起了這句話。這句話此刻卻是如此具有魅力。就在幾分鐘前,藍五還想到另一句話,那就是:「你們要活的人,我要死的。」他曾經想到要給雪梅買一口棺材,把她埋葬在這灃河岸上,他每年清明節要來給她掃墓上墳,他要把最好的嗩呐曲子吹給她聽……可是當熹微的晨光照在雪梅的臉上時,他看到雪梅的表情可憐極了。眼淚又從藍五的眼睛中滾落下來。他用絕望的語氣喃喃說著:「雪梅!你……別害怕,我……我們一道走!……」 他輕輕地把雪梅的頭放在地上,又用席子蓋住她的身軀。然後他飛快地解下自己的腿帶子,把它系在老柳樹的一根大枝杈上,他搬來兩大塊土疙瘩,雙腳踩了上去,把頭伸進繩套,用力踢開了土塊…… 四 月亮沉沒了,晨霧收起了。灃河岸的樹林還是像往常那樣冷清、安靜。 最先來到灃河岸邊的是梁晴、春義和陳柱子。他們一大早從咸陽趕來。梁晴眼尖,首先發現老柳樹上吊著一個人。她喊著:「柱子叔,老柳樹上吊著一個人!」 陳柱子定睛一看,拔起腿就向柳樹跑去。他們用小刀割斷腿帶子,把藍五卸下放在地上。他們活動著他的頭和胸脯,希望他能夠恢復呼吸,可是為時已經太晚了…… 徐秋齋雇了一輛架子車,拉著一日棺材也趕來了。當他看到兩具屍體並排躺在老柳樹下時,他用拳頭捶著自己的頭喊著說:「唉喲!我少交代一句話!我少交代一句話啊!……」 中午時分,陳柱子從附近鎮上買來一日棺材。又從村裡找來幾個幫忙的青年農民。徐秋齋、陳柱子和春義把雪梅、藍五的頭髮梳了梳,臉洗了洗,又替他們倆整了整容,然後,幾個人扛著抬著,把他們倆放進兩口棺材裡。按照徐秋齋的意思,他們在河堤的朝南坡上挖了一個雙人墳墓,把兩口棺材並排合葬在一個墓穴裡。 「大爺!你等等!這是藍五叔的嗩呐……」梁晴膽子小,她不敢給屍體整容,她躲在一邊悲切地低著頭。就在她低頭抹淚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她從咸陽帶來的這把嗩呐。昨天晚上,藍五走後,她在藍五睡的地鋪上躺了一會。當她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牆上掛著的藍五的這把嗩呐。她想,雪梅已經死了,何不讓藍五叔給雪梅吹一曲《送葬調》?也不枉他們相好了一場。今早趕路,她就順手拿了這把嗩呐…… 徐秋齋接過這把嗩呐。這是一把跟隨藍五多年的五眼嗩呐。藍五通過這把嗩呐,吹奏了多少個激動人心的曲子啊:悲涼蒼勁的《林沖發配》、清新明快的《小二姐做夢》、熱情奔放的《三上轎》……就是這把嗩呐,把藍五和雪梅的心連了起來,它是他們定情的「媒介」,私奔的「見證」和重逢的「橋樑」……可如今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就像做了一場夢,主人已經離去,它也已經完成了使命…… 徐秋齋兩眼滾動著淚花,他用顫抖的手把這把嗩呐擺在兩口棺材中間。嗩呐又一次把兩口棺村連在了一起。 徐秋齋默默地祝禱著:「雪梅、藍五!你們就安息吧!……你們,生,不能在一起,死,卻合到了一起……你們可憐的心願……總算達到了……」 墓穴裡的土慢慢地填滿了。嗩呐被埋住了,兩口棺木也被埋住了。徐秋齋、陳柱子和春義的心裡感到空落落的。他們呆呆地望著越堆越高的墓穴。 沒有祭祀,沒有葬禮,沒有帶孝的人。徐秋齋把哭得像淚人似的梁晴叫了過來,讓她在這座新墳前叩了三個頭。 臨走時,徐秋齋還像有什麼心事。他繞著新墳轉了兩圈,最後,他在那個大柳樹下停住了腳步。他攬了兩根柳樹,插在新墳前,算是留了個紀念…… 沒有想到,到了第二年春天,這兩棵柳枝居然活了。在灃河岸上所有樹木都還沒有發芽的時候,這兩棵柳枝卻吐出了茁壯的紫色嫩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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