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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也好,也好。"徐秋齋點了點頭,「不過,雪梅如今暴屍荒野,無人收殮。人是從你家出去的,總不能老等著吧?……」

  孫楚庭沉吟了一陣,他已經明白了徐秋齋的來意。他故意悲切切地說:「按法律上說,我和她已經沒有關係了。不過這個裝殮費用,我替她拿出來。」他說著取出了二百塊錢交給徐秋齋:「老先生,這件事情就拜託你去辦吧。我們已經不是夫妻了……我也不便到現場去。我不忍心看見她那慘死的樣子。」說著用手絹捂著眼睛,在那裡假哭起來。

  徐秋齋看他那神情,也不想和他糾纏,接過了錢說:「那就這樣吧,我去給他辦置去了,咱們後會有期。」

  二

  藍五到了成陽以後,住在陳柱子的飯鋪裡。他和陳柱子、老白兩口子的關係一直很好。第二天,他又去看了鳳英和春義。大家多年沒有見面,互相訴說了逃荒出來後的經歷,心裡都感到有些安慰。他們又說著各家的下落和消息。春義聽說徐秋齋就在西安,恨不得馬上就去西安見他一面。

  藍五在咸陽,有時在陳柱子的家裡住幾天,有時又被春義叫去住幾天。他別的活不會幹,只守著一副水桶替兩家擔水。老白希望他長住下去,幾次拿出幾十塊錢給他,讓他作個本錢,就在街上擺個紙煙攤兒,可是藍五都推辭了。他說:「我這拙嘴笨舌,做生意不行。」

  其實藍五也不是完全不會做點小本生意,主要是他無心做。他還沒有心思在這裡安家立業,他的心還留在西安的延秋門巷。

  離開雪梅以後,藍五本想把雪梅這個形象從自己的腦子裡抹掉,永遠不去想她。可是到了威陽的這些天,雪梅的聲音笑貌,卻無時無刻不在他腦子裡縈回……他想到那天夜裡自己離開雪梅家後,第二天早上雪梅肯定要去看他,可是他走了,雪梅會怎樣吃驚,又會怎樣流淚……他好像都親眼看到了。

  有時候,他的心裡忽然產生一種小小的莫名其妙的安慰,這是對一個人進行報復後的安慰。「當你的官太太吧!「去給他笑吧!」「我決不吃刷鍋水!」他默默地想著這些話。可是又覺得心中非常悵惘,無限哀愁。他經常一個人跑到南關外,呆呆地獨坐在渭河岸邊,看著河岸樹木上飄落下來的紅葉、黃葉,隨著清淩淩的流水向東逝去。他朦朧地感到這些流水中的落葉,很像他此時的心情。

  人的思念有時候會產生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對事情的判斷往往非常準確。不知道為什麼,藍五這兩天忽然預感到雪梅要來咸陽。他每天看著咸陽街上的來往行人,特別是從車站方向過來的旅客,每一個青年婦女的背影,都像和雪梅有幾分相似。每一個面孔都使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這天晚上,陳柱子的飯鋪已經封了煤火,上了門。藍五正在洗刷碗筷和桌子,忽然聽見有個婦女的聲音在叫門。她拍著木板門喊著:「這裡是陳柱子的飯鋪嗎?這是陳柱子家嗎?」

  是河南口音。藍五聽到這聲音,就跑著去開門。他剛打開大門,一個走路一瘸一拐的少女就撲了進來:「請問!這兒是陳柱子的家嗎?……」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看清面前就是藍五,就「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來的這個姑娘就是梁晴。

  藍五驚叫著:「晴!怎麼啦?……出……出了什麼事了?」

  「雪梅……被人打死了,在灃河……」

  像是一個晴天霹靂,藍五慘叫了一聲,跌倒在椅子上,他的眼前一下子全黑了,兩條腿不知不覺地跪到了地上。消息來得太突然了。他被打懵了,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一滴淚也沒有流出來。

  當陳柱子問明雪梅被害的情由以後,藍五連夜要到灃河岸去。梁晴一天跑了幾十裡路,腳上打了好幾個血泡。她實在走不動了,老白要她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同藍五去認領屍體。可是藍五執意不肯,他讓梁晴休息,自己披了件破棉襖出東門走了。

  三

  小雪初霽,夜寒似水。白天地上還投有消融完的積雪,在清冷的月光下,閃現出一片片像魚鱗似的白光,路上極少行人,在這條充滿凍泥和水漬的黃土路上,只有藍五和他的影子在晃動著。

  藍五本來是個膽子較小的人。平常他一個人走這種荒涼夜路,總有點膽怯。可是今天夜裡,他的膽子卻格外大起來,他什麼也不怕了。不管是狼蟲虎豹,還是鬼魑魍魎。他曾經害怕死,但是在今天夜裡,對他來說,死好像並不那麼陰森可怕了。

  農民們都有點迷信。他們總覺得有兩個「家」:一個是陽世這個家,一個是陰間還有個「家」。他們把自己住的房屋叫「陽宅」,把族墳叫「陰宅」。「清明節」上墳時,他們要燒些象徵錢財的錫箔。在「十月一」寒衣節時,他們要給自己的祖先燒些紙張剪成的小衣服,好讓他們在那個世界裡添衣禦寒。千百年來,中國農民不相信有天堂,他們也不敢奢望死後能進天堂。卻相信有地獄,還有十八層地獄,民間流傳的《目蓮救母》,就是這種地獄裡的故事。他們牢固的倫理觀念,只是想到人的歸宿是死後不要進地獄,而是回到陰間那一個「家」裡去。

  藍五在一路上想的是:「我到那個世界不孤單了。那個世界有我一個親人了。」他一路上默默地想著,悄悄地掉著眼淚。他想到他早死的父親。他父親在他兩歲時就死了。他記不清他的面貌。母親死時他卻記得清楚,當時他已經十三四歲了,在他的故鄉小鎮上,母親每天都掃土糧食。那些糧食坊子的小夥計們,經常把她的籃子踢翻。可是到散集時,她的籃子裡總還有一小袋帶土的雜糧,他的母親把這些掃來的土糧食淘乾淨,再磨成麵粉,藍五就是吃這種混合雜糧的糊糊長大的。他熟悉各種雜糧混合在一起發出的香味。

  民國十九年大災荒時,鎮上的糧行都關了門。他的母親無處去掃土糧食了,張著大嘴的空籃子裡再也看不到一粒玉米和高粱。藍五家的生命線被切斷了。就在這年冬天,他的母親去世了,給他留下的仍是一隻空著的籃子。就是這一年,藍五開始流浪要飯。後來他被一個響器班子收留,變成了一個流浪藝人。

  漂泊的生活使藍五變得孤獨了。他把他的苦惱、哀愁、悲憤和憂傷,通過嗩呐宣洩出來。可是這一次,他已經沒有力量宣洩自己的感情了。雪梅的死使他覺得更加孤單了,在這個痛苦、悲慘的世界上,只有他孑然一身,而在另一個世界中,卻有他的一批親人……

  灃河水在朦朧的月光下靜靜地流著,在萬籟俱寂的寒夜裡,還可以聽出它如泣如訴的嗚咽聲音。藍五的心緊縮起來,步子也加快了。梁晴告訴他雪梅的屍體停放在南岸一棵大柳樹下,他三腳兩步走過木橋,也不尋找路徑,從堤岸的灌木叢中,向著一棵大柳樹奔去。

  「誰?」從一堆乾枯的秫秸堆裡,忽然鑽出一個人來。

  「我……我姓藍。來認領屍首的……」藍五渾身發抖地說

  那個人就是看屍的打更老頭,他看了看藍五驚恐和哀愁的臉,又同情地歎了口氣:「你是她什麼人?」

  「我……是她男人,是她的丈夫。」藍五說著,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淌了下來。

  老漢被這個男人的眼淚感動了。他歎著氣說:「唉!她總算還有個親人。」說罷又對藍五說:「天太冷,夜裡你也看不清楚,你就和我擠在秫秸窩裡暖和一會兒,等到天明再說吧!現在已經四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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