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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他們在大街上走著,這天正是縣裡逢雙集日。盧氏縣出產的山裡紅,一個山裡紅有核桃那麼大,紅裡透紫,皮薄肉厚,街兩旁擺的都是賣山裡紅的攤子,看去耀眼鋥光,像鮮血染成一樣。大約紅的顏色給人有一種興奮的感覺,雪梅感到又產生了勇氣。就在這時候,她發現大街上丟著一隻黑圓口舊布鞋!

  她一下怔住了。這是藍五前天被送到警察局時,擠掉的一隻鞋!她頓時想起藍五在監獄裡赤著一隻腳走路的樣子,她又想起藍五站在監獄木欄後的那張悽楚的臉……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她血管中的鮮血好像要迸射出來,她突然像一頭野鹿一樣,飛跑過去撿起地上那只鞋,撒開腿撞擠著人群向城外奔去……

  待她清醒過來時,她又被繩子捆住了。

  劉書經和他的外甥捺著雪梅使勁地往一輛架子車上縛,雪梅掙扎著,彈騰著,嘴裡喊著:「我不走!我不跟你們走!……救人啊!救人啊!……」

  趕集的人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沒有一個人過來勸解,他們在旁邊議論著:「『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任人家騎來任人家打』!你有什麼辦法。」一個老頭歎息著說。

  「他們把這女人帶不走!男『拐帶」還在監獄裡。」一個客店掌櫃見慣不驚地說著。

  「怎麼不打呀!十個耳光就把她的楊花水性打過來了!」一個大腦袋的屠戶說。

  「打過了。」又有人說。

  ……

  雪梅仍在嚎叫著,掙扎著,就在這個時候,孫楚庭從西頭走過來了。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穿著一身米黃色杭紡褲褂,手裡拿著一支紫竹鑲玉笛子,頭上還戴著一頂全縣僅見的一頂銀灰色博士帽。

  盧氏縣的各商號都認識這個四十多歲闊綽的陝西人,他是國民黨交通部潼關段緝私處長,來盧氏縣已經半年。

  他聽到一個女人在呼叫,繼而看到一頭散亂的長髮和一個修長苗條的身軀。他分開眾人走進人群,擋住劉書經問:「您怎麼這麼野蠻!光天化日之下,把一個人往車上捆。」

  劉書經說:「她是我的兒媳婦!她是跟人私奔出來的!」

  「你也不能這樣來捆她呀!她為什麼私奔,和你兒子打架了?」

  「他兒子是個傻子!」雪梅大聲哭喊著說。孫楚庭看了雪梅一眼,對劉書經說:「啊,要是這樣,你更不能把她綁走!」

  經孫楚庭這麼一攔,看熱鬧的人都說起話來了,有的說:「老先生,算了吧,你把她的人綁回去,你把她的心綁不回去,她的心已經變了,她是個活人,你能整年捆住她?」也有的說:「捆綁不能作夫妻,你兒子要真的不傻不呆,你可以再娶一個。」

  還有的附在他的耳朵上說:「老先生,你眼頭活一點;這個陝西人是個大官,連縣長都得巴結他!」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勸著,劉書經也沒了主意,他拍著胸膛大聲喊著說:「我花的是錢哪!為娶她我花了八十塊現洋,四大石小麥!……」雪梅掙著繩子喊著說:「我還你!我這一輩子就是當牛當馬也要還你這筆賬!我到你家時才十七歲,我那時不懂事!……」她說著又抽泣起來。

  孫楚庭拉著劉書經說:「你不就是為這八十塊錢嘛?」劉書經說:「是啊,還有四石小麥,我不能人財兩空啊!」

  「我替她贖了!」孫楚庭說著,圍看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嘖噴聲。

  雪梅這時才看清這個戴著金絲腿眼鏡的人,吃驚和感激的心情驅使她向孫楚庭跪下來,她覺得她得救了,她從看過的戲曲和鼓書中,常常聽到人到難處,往往會遇見「貴人」搭救,她大約也是遇到「貴人」了,不過這個人又不大像戲上那些「貴人」,他為什麼老看自己……

  孫楚庭在一個飯店裡和劉書經辦完了人契手續,劉書經解著雪梅身上的繩子對她說:「我走了,從今以後,你再別提我劉家的一個字!」

  「……」雪梅咬著牙沒有吭聲。不管怎麼說,身上的繩子總算解開了,至於前途,是江是海也只好以後再說了。

  二

  早上,孫楚庭坐上包車到南院門去上班後,雪梅趕快打開箱子換衣服,她要去車站附近那些難民窩棚。她沒有敢穿旗袍,也沒有穿高跟皮鞋。她換了一身當時流行的海昌藍布做的學生制服,她對著鏡子淡淡地擦了點胭脂,卻沒有敢抹口紅。

  她對徐媽說:「我到王太太家去,有點事。」說著在箱子裡抓了一疊鈔票塞在口袋裡,一路小跑著出了大門。

  在延秋門胡同口叫了一輛黃包車,跳上車後,她看了看表,剛八點十分。

  西安的初秋是爽朗的,湛藍的天空像掃帚掃過一樣,沒有一絲雲彩,從西邊黃土高原上刮來的風,已經發出颯颯的聲音,它悄悄染著路旁楊樹的葉子,桐樹的葉子。柳樹依然濃綠成蔭,千條萬條低垂著,擺動著,好像在顯示著她倔強的生命。

  在抗日戰爭中,西安像雪梅自己一樣,幾乎每天都在趕著時髦,改換著服裝、髮型。街上的小汽車多起來了,夜裡的霓虹燈把鐘樓四周映照得五彩繽紛。服裝店櫥窗裡第一次出現了穿著西服梳著飛機頭的模特,冷飲店在門前掛的「冰」字旗上加上了英文。

  靠近城牆的街道上開始出覡了工廠,有搖鼓風機的鐵工廠,有木機改裝的毛毯廠,大部分是製造軍需產品,也有為這個人口驟增的城市服務的,最有代表性的是軋麵條機和彈棉花機。

  西安又像一個頑固的鄉下老人,高大的青磚城牆,巍峨的鐘樓、鼓樓和城樓,這是它結構的主體,不管在它身上換上什麼胸章、領帶,它還是一座中國古城。

  雪梅來這裡已經三年多了。自從在靈寶縣金城旅館那一個使她驚懼的夜晚之後,她成了孫楚庭的姨太太。抗日戰爭後,他們搬來西安,城市的紙醉金迷生恬,使她逐漸麻木起來,她學會了打麻將牌,學會到大菜館裡點菜。每逢她從開元寺經過,看到霓虹燈下站著的那些塗著口紅的妓女時,她暗自感到優越。在端履門人市上,看到那些頭上插著草標,被出賣的那些逃荒難民姑娘時,她又感覺到慶倖。每逢在這種心情時,她對孫楚庭是溫柔的、體貼的,她讓他恣意地享受著自己的青春,同時也打撈著她自己的青春。但是有時候她又是惆倀的,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自身的重量,像一絲幽魂,又像別人一個影子,從劉家那個鳥籠子飛出來以後,她並沒有在天空自由飛翔,而是被裝進另一個籠子!儘管這個籠子要比那個籠子華麗得多,但籠子還是籠子!

  儘管現在是錦衣玉食,她對和藍五共同出奔的那兩個多月生活,仍然無限懷念,不管再接觸多少男人,她總覺得她的身軀,她的靈魂是屬￿藍五的,她雖然和藍五在一塊生活過兩個多月,但她感覺上那一段卻是一輩子。感情的火種只要沒有變成灰燼,哪怕只剩一點火星,它仍然要燃起熊熊大火。

  黃包車到了中正門,她下了車付了錢,四下張望起來。她後悔沒有和藍五講清楚在什麼地方等,她又想到自己這一身打扮,說不定藍五會把她當成個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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