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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第二十五章 古城牆下】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

  烏自高飛,羅當奈何?

  ——古代民歌

  一

  雪梅自從在秦家遇到藍五以後,她的心就像在一井死水裡,突然投進一塊石頭,又掀起了洶湧的波浪。這些波浪雖然埋藏在地層深處,但卻像火紅的岩漿,重新燃燒起這個少婦對生命、對愛情和良知的追求。

  她約定第二天和藍五在中正門見面。由於失魂落魄,吃晚飯時,竟把一瓶白酒當作醋,倒在一盤雞絲拌粉皮的冷萊裡。徐媽包的燒麥本來只有杏核那麼大,她用筷子往嘴裡填時,卻是那麼艱難。她覺得喉嚨好像忽然細了許多,每咽一口菜就像吞鋸末一樣難受。要不是她丈夫孫楚庭坐在對面,她早把碗推在一邊了。女人是天生的演員,她不讓自己臉上寫出任何透露底蘊的文字,男人卻是一個敏感的觀眾,在觀察破綻方面,再笨的人也是天才。

  孫楚庭今天食欲好像特別好,吃燒麥時候,他嚼得特別響,兩顆包金的牙,在電燈光下閃閃發光。雪梅忽然感到那一排發亮的牙齒好像一架金屬機械,它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她年輕的生命。

  好容易等到上床睡覺以後,雪梅瞪著眼睛看著那在夜色中的天花板。她故意呼吸得很均勻,慢慢揀出腦子中積存著很多記憶的一團亂麻。回憶也需要環境。在這一張狹窄的床上,她無法將那麼多淩亂的思緒,整理得有條有序。人的掌管記憶部分的大腦,卻又是一個碰不得的閘門,一經觸動,它便不絕如縷地重新湧現出來。嗩呐的淒婉旋律,麥田地裡略帶甜味的泥土味道,香積寺嘈嘈的夜間急雨,藍五兩綹粘在額頭上的長髮……這些形象、聲音、氣味一齊向著她的耳、眼、鼻、口襲來。它們不但歷歷在目,而且比原來更加細膩而鮮眼地展現出來。

  她記得和藍五最後一面是在盧氏縣的監獄木柵欄前。那好像不是一座監獄,而是一條把門堵死了的走廊,上邊釘了幾根粗大木條。藍五看到她時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後來的表情她記不清了,因為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

  「他們審問過你了沒有?」雪梅急切地問。

  「過了一堂了。他們說我是『拐帶』,拐騙良家婦女。」

  「我要上堂說清楚,不是你『拐帶』我,是我『拐帶』你!」雪梅大聲說著,她也不知道「拐帶」是什麼意思。

  藍五低下頭沉默了好大一會說:「算了吧,雪梅,我們原來想得都太容易了。地上鋪著條條大路,就是沒有我們走的。你該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吧,能遠走高飛就趕快遠走高飛吧,我,你不要管了!……」藍五說著掉下淚來。

  「不!我要請人寫狀子和他們打官司辯理,難道說我一輩子就應當嫁給那個傻子?」

  藍五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在流淚,他無法回答雪梅提出的這個問題。

  兩天后,雪梅從縣府前街一家小店被叫到警察局,也被看押起來了。據說是要通知項城縣她的婆婆家來「贖人」。兩天后,她的公公劉書經,帶著她姑家的表哥從項城縣果然來了,最使雪梅難堪的是她見到她公公那一天。

  她從看押的班房被叫出來,院子裡站了很多人,她低著頭走著。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一雙千層底布鞋。這雙鞋子是她親手做的,鞋底鞋幫上每一個針腳她都熟悉。她吃了一驚,猛抬起頭一看,卻是公公劉書經!大約是由於關在班房裡的恐懼和孤單,加上他們總算在一個鍋裡吃了幾年飯,見了公公,她忍不住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爹!」

  劉書經把臉一板說:「你還有臉叫我!」

  就在這時候,跟著來的那個表哥跳過來,在她臉上打了兩個耳光。

  一陣羞愧和憤怒使她麻木了,她眼裡冒出了金星,她覺得她面前又張起了一面大網,一張遮天蓋地無邊無際的網…-

  縣警察局長指著雪梅問劉書經:「這是您家的人吧?」

  「是的,長官,她跑出來已經一個多月了。」劉書經不住地點著頭說。

  「為您這個案子,我們局子裡的兄弟,可沒少費力啊!忙了幾天幾夜!」

  劉書經忙說:「是的,是的,讓老總們費心了。」

  警察局長說「人您可以領走,不過盤查這案子的費用你要拿出來。」

  劉書經說:「是的,皇帝老子也不能白用人,這我清楚,」他看了雪梅一跟,「咱們……到屋裡說吧……」

  劉書經到屋子裡不知道和縣警察局長咕噥了些什麼,只見出來的時候,縣警察局長的眼睛和嘴變成了三條橫線。他說著:「不客氣!不客氣!」還拍了拍劉書經背上的灰塵。

  她的那個表哥走到她跟前,故作威嚴地喊道:「走!」

  「我不跟你們走!」雪梅大聲喊著。

  那個表哥挽著袖子又要來打耳光,劉書經走過來溫存地說:「雪梅,回去,回咱家,回去不打你!你在這裡算個啥名堂,跟我回去吧!」

  劉書經勸著,雪梅眼中流出了淚,她開始挪動了腳步,她的眼中又出現了她屋子裡那些箱子、櫃子、盆架、鏡架,還有那一張漆得發亮的頂子床。床圍板上透花刻的那一隻臥在松樹下的小鹿,似乎又向她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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