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上一頁    下一頁


  她聚精會神地看著那姑娘的演唱。只見那個姑娘唱著唱著,因為又餓又累,便無力地倒在地上,那個老漢拿著鞭子就要抽打,人群裡一個青年大喝了一聲:「放下你的鞭子!」還沒有來得段上場,卻見場外一陣風似地跑過來一個婦女,一把奪住那個老漢的鞭子說:「你這個老頭,怎麼動手打人?就你長著打人的手?」

  那老漢忙說:「大嫂,我們這是演戲。」

  那婦女說:「我知道你們是賣藝。賣藝也不能把人當鼓敲。你沒有看她唱不動了嘛!」

  唱曲的那個姑娘本來伏在地上,她看著這個演老漢的和她講不清楚,急忙爬起來拉住她的手說:「大嬸,我們這是演新劇。他打我是假的。」

  「假的?」

  演老漢的又忙把嘴上粘的鬍子一扯說:「大嬸,你看!」那個婦女臉「唰」地紅了。她咬著嘴唇跺了一下腳說:「嘿!你看我該死不該死!……那您們演的到底是啥戲呀?連個箱也沒有,也不到戲臺上去唱。」

  那個姑娘安慰著她說:「大嬸,我們演的是新編的街頭劇叫《放下你的鞭子》,鄉親們沒看過,容易弄錯。」

  一個叫王跑的三十多歲農民說:「李麥嫂子,別看你走南闖北跑了不少地方,這一回可是棍子掄到茄子棵裡了。怎麼半路裡殺出你這個程咬金來!」

  那個婦女笑著說:「你丈母娘那臉!我啥時候看過這『新劇』!……」

  這個婦女名字叫李麥,就是海天亮的媽媽。

  李麥的娘家是本縣李大莊人。她有個老爹叫李甲子,因為雙目失明,三翟五村的群眾都叫他「李瞎子」。李麥四歲那年,豫東遭了大饑荒,她娘餓死了。李甲子從那時起,就領著閨女流落在外邊要飯。一根竹竿連著父女倆。李甲子在後邊走,閨女在前邊領著路。要飯先要到信陽,又要到湖北,後來又從南陽要飯回到老家。父女倆轉了一大圈,總算保住了兩條命。李麥從小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鍛煉得能吃苦耐勞,膽大潑辣。七八歲時候,就一個人到田裡拾麥揀稻,蹭紅薯鏟麥茬。有時要飯到鎮了,她會在糧店門口掃土糧食,菜市上揀菜葉子。春夭,她能爬到一兩丈高的椿樹上,攀椿頭菜;秋天,她會拾些黃豆棵,把豆子剝下來埋在河邊沙灘上,潑了水長成豆芽,和她爹一塊煮煮吃。

  她敢和男孩于們打架。有時在路上遇到野孩子向李甲子投擲石塊,李麥就拿起棍子沖過去和那些野孩子拼打,直到把那些孩子攆到家裡關了大門,她還要向門上吐口唾沫。各種惡狗她都不害怕。走到一一個村子,不管再凶的狗向她撲來,她總是不動聲色地理也不理。等到狗撲近了,她掄起棍子狠狠地給一下,那狗就蹺著一條腿哼唧著夾著尾巴跑了。有的老狗有經驗,看著她那小黑眉毛下邊的兩隻透亮眼睛,從容威嚴的神氣,只把頭扭到一一邊叫兩聲,卻不敢走近她。

  李麥九歲那年,她和爹要飯來到赤楊崗。那年雨水均勻,麥秋兩季收成都不錯。地主海騾子他爹海福元還在世,他看著李甲子腿腳還靈便,就對他說:「瞎子,我給你找個活幹吧,不比你要飯強。」李甲子說:「那敢情好。這要飯棍雖說不重,誰也不願意掂。我是個沒有眼的人,你看我能給您老幫個啥忙,你就安排吧。」海騾子他爹碗:「我說這個活,還就是你能幹得了。給我家推磨。一天推二鬥麥,拉一鬥牲口料。我管您爺兒倆吃飯。反正吃飯不拿飯錢,幹活不拿工錢,你幹不幹?」李瞎子本來過去是給人推過磨的人,他思忖著這見天推二鬥麥子還要拉一鬥料,活是夠重了。不起早貪黑,根本磨不完。可是又想,這整年餓肚子住廟也不是個辦法。就說:「您老先生要是行好,我給您推磨,總不能叫赤身露體吧,是這樣:—個月您再拿兩串錢,權當您少吸兩盒洋煙,我也給閨女買件大布衣裳穿。」

  就這樣,李甲子和閨女到海騾子家當起磨倌了。那時候海騾子和他兄弟海香亭還在上學堂。回家來看西院磨坊裡住了個瞎子,就老大不高興。海香亭有一次對他爹說:「爹,怎麼叫一個瞎子住到咱家,出來進去多不雅觀。」他爹說:「你懂個屁!什麼雅觀不雅觀。喂頭驢一天也得吃二斤料!要是再雇個磨倌,連吃帶拿得多少?我瞌睡著比你們清楚。」

  李甲子給海騾子家推磨,一推就是六年。頭幾年是李甲子推磨,閨女籮面。後幾年李麥長大,李甲子又得了個氣管炎,李麥就替她爹推磨,讓她爹籮面。一天在磨道裡轉圈跑一百哩,腿腫得像發麵饅頭一樣,可是李麥從不叫苦,不讓她爹知道,老地主看著李麥漸漸長大,又是大腳板子,就又打主意了。他來到磨坊對李甲子說:「老李,你雖說是個殘廢人,可活幹得不錯。再說小麥如今也能給你幫上手了。以後咱家碾米這恬,我說你們爺兒倆也包起來算了。一年吃不了多少小米,值不得再雇個人……」

  李麥一聽,嘴一噘說:「俺爹老了,一見涼氣就憋得出不來氣!光速磨面他就受不了啦!」

  老地主笑著說:「咳,我還能虧待你?常言說:貧占富光!富占天光。」他又己對著李甲子說:「老李,你也是個苦命人,別的不說,你將來老了以後,這一口桐木棺材我包了。我說話算話。你看著辦吧。」說罷揚長去了。李甲子卻感動得在磨坊裡大喊著:「老掌櫃!老掌櫃!我給你磕個頭!……我給你家碾米,你別請人啦!……」

  李麥說:「爹,你就不要命了?你不知道我腳腫得鞋都穿不上了。」李甲子拉住閨女的手,兩隻瞎眼裡流出兩行淚說:「妞!爹咋能不知道你腳腫哩,我看不見我能聽出來啊!咱生就的當牛做馬的命,有啥法子呢,我跟你說呀,乖乖!爹活不長了。誰能給我買一口棺材哩!我早想著你將來也不過買一領蘆席把我卷了。妞!看在爹的老臉上,咱就接住他這碾米的活吧!……」李麥一隻手擦著她爹臉上的跟淚,一隻手擦著自己臉上的眼淚,她說著:「爹,你別哭了,為你這一口棺材,他就是叫每天扛磨扇我也去扛!」

  從此以後,這父女倆把碾米的活也攬下了。第二年冬天,李甲子的病更重了,每天咳嗽氣喘,整夜坐在草堆裡不能睡覺。後來他也不知道聽誰說了個偏方:熬點洋金花①喝了能治氣喘。第一次熬了兩個花喝了,有些見效。過了幾天病又犯了,他就又熬了七八個花喝了,誰知道這洋金花有毒性不能多喝,他熬了七八個花過了量,喝了以後,當天晚上在草堆裡翻了兩個身,就斷氣了。

  李甲子死後,李麥抱住她爹屍體,整整哭了一天。嗓子哭啞了,眼睛哭腫了。多虧街坊鄰居來勸她,幫她料理,才算把她爹抬出革屋,換了一件黑藍土布褂子,一雙新鞋。一個姓申的老婆婆也是外來戶,她對李麥說:「閨女,你光哭還能把你爹哭活?趕快跟你掌櫃家說,他不是答應給休爹一口棺材嘛!」

  俗話說:叫化子也有三個窮朋友。李甲子雖然是個瞎子,可是他會說天南海北,為人也正直,赤楊崗一般窮人都喜歡他。如今停喪在地,都來幫李麥出主意,讓她趕快向海家要棺材。幾個窮朋友商量了一下,就讓海家的老長工老陳領著李麥去見老掌櫃海福無。李麥帶著孝,見了海福元先磕了個頭。老陳說:「甲子今天雞子叫的時候不在了。您看昨把他置辦置辦。.他也沒個親戚,就這一個妞……」海福元故作驚訝地說:「喲!我還不知道。」他又問李麥:「你爹留下錢沒有?」李麥說:「俺爹吃藥錢都沒有,哪裡會留下錢。大爺,你不是答應給俺爹買口棺材嗎?如今就請您老人家多行好了。」海福元這時卻裝聾賣啞地說:「啊,這是哪裡話,我啥時候答應給他一口棺材?」李麥說:「你可不能忘了。

  ①洋金花,即蔓陀蘿,一種有毒的草藥,有平喘、麻醉、止痛等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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