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寶
第十章 長工們的團結
昨天半夜打了老周扒皮以後,夥計們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把老周扒皮結
結實實地揍了一頓,至少三個月他不能到地裡來嘮叨了。害怕的是:誰也沒有想到
,日本鬼子半夜三更跑出來照老周扒皮開了兩槍,把老傢伙的骨頭也打壞了,保長
知道他父親被打成這樣,豈肯甘休!
昨天半夜,兩個夥計趕車到複縣城裡請醫生走後,劉打頭的和大家一宿都沒睡
。到了後來,夥計們愁得不行。只要保長想出一點花招來,那就誰也會吃不消。
早上,夥計們鏟地回來,正在小屋裡圍著高桌,站在那裡吃早飯。忽聽院門口
的大門「轟」的一聲開了,玉寶忙伸頭往外一看,也嚇了一跳,忙縮回頭來說:「
劉叔叔!保長回來了!」大家也嚇了一跳,眼睛都望著劉打頭的。劉打頭的說:「
別怕!我看看!」劉打頭的放下飯碗到門邊一看,只見保長身披夾襖,歪帶禮帽,
三角眼直卡叭,臉色變得又凶又狠,走路象刮旋風一樣快,文明棍搗得地上石子「
卡卡」直響。王紅眼和淘氣也慌慌張張帶著小跑,跟在後面。三人急急忙忙進屋去
了。
先前,大家還聽見老周扒皮一陣陣疼得象鬼叫。保長一進屋,就聽他邊叫邊罵
:「哎喲!疼死人啦!你還回來呀!我當你叫勾魂鬼迷住了呢!周長安,你這個忤
逆不孝的東西,遭天打五雷劈的東西!家中出人命了你都不管……哎喲!……」又
聽保長直問:「傷在哪裡?傷在哪裡?」接著是大煙囪的聲音:「哼!你死在外面
別回來嘛!你雇的好夥計呀!……差點沒有把我也打死!要不是我出去的早,日本
太君再開槍,我們還有命嗎?……是哪個臭婊子牽住了你的腿啦?……」「好啦!
好啦!別吵啦!」這是保長的聲音。「日本太君哪兒去了?」「還不是到村裡開會
嗎?你的好太君,你快去請回來把他供起來吧!」這是大煙囪的聲音。「你不是也
很喜歡他們嗎?」保長說。「我喜歡他們?」大煙囪吵起來。「我哪一點不是依著
你來的?你別昧良心!」「依著我?」保長也吵起來。「我不也得依著你?敢不依
你嗎?」「大家都一樣,都得依著太君!」王紅眼說話了。「我奉勸二位別爭了。
先看看老太爺的傷吧!」上屋裡這才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聽保長的聲音說:
「淘氣他媽,爸爸身上的雞屎,你怎不給他擦擦?」
「誰說我沒有給他擦?昨天晚上就擦了。」「擦了,他那屋怎麼還臭?」
「那是他昨天晚上拉褲子裡了。難道你還想叫我去脫公公的褲子擦屎嗎?」
接著,又聽周扒皮叫喚起來:「哎喲!……慢點掀被子呀!王東家,哎喲!別
動我的腿!疼呀!」
玉寶笑起來了。小聲地說:「叔叔,你們聽!王紅眼在上屋殺豬啦!老周扒皮
象豬一樣的叫喚……」
劉打頭的拉他一下說:「玉寶,別鬧!別叫他們聽見了。」
「哎呀保長!看呀!腿上打了兩個眼子。快請醫生!」王紅眼在上屋叫起來。
「快請醫生!快!」保長也叫起來。
「別去啦!」大煙囪洋洋自得的聲音說。「等你來想辦法,早就完啦。你們等
著吧!醫生都快來啦。你呀!虧你身為保長,我看你是越來越不中用了。我看呀,
有一天連你這條狗命也會保不住的!」忽然,只聽「通」的一聲,拳頭捶得屋櫃上
的茶壺、茶碗一陣亂響。接著,就聽保長大聲罵道:「反了!反了!這些傢伙,簡
直沒有王法了。居然敢打到我的頭上來了,膽子真不小呀!」
接著,只聽周扒皮叫道:「長安啊!我們老周家祖輩三代還沒有人敢打過呢。
你現在身為保長了,有人打到你爸爸頭上來了!我把你白養了。快叫長泰回來!他
要在家,我怎麼能受別人這個欺負!」「劉打頭的呢?把劉打頭的給我叫來!」保
長大叫起來。
「保長,你要息怒!你可千萬著不得急。」這是王紅眼的聲音。「你聽我說,
你聽我說呀!……等一等,你聽我說呀!……」王紅眼的聲音慢慢地細下去了。接
著,上屋說話的聲音都很細,夥計們再也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了。眾人都猜想得到
:一定是保長這批傢伙在出什麼鬼點子了,但他們到底出的什麼鬼點子,卻誰也猜
不出來。有一個夥計叫小丁,素來膽子比較小一點,都嚇哆嗦了;老王素來膽子大
,見小丁害怕,忙說:「唉!小丁!一個人不就是一百來斤麼?腦袋掉了不過是碗
大個疤。豁上這一百來斤和他們幹,看保長能把我們怎麼樣。」
玉寶拉著小丁的手說:「叔叔,我可不怕。你幹麼害怕呀?忘了劉叔叔昨天晚
上說的,保長要是問我們,我們就照著那些話說,沒有錯。」
小丁好象受了屈一樣,低著頭說:「老王,你就說的好聽,我要是象你那樣光
棍一個,我也和你一樣,啥也不怕。我家有一個六十多歲的母親,又得了癱病,連
動都不能動,就指望我掙糧養活她呢。誰不知道保長是我們這裡的二朝廷,他兄弟
又在瓦房店當警備隊長,我真害怕,我怕保長把我們抓起來送到瓦房店監牢裡,家
中老人可怎麼辦呢?」
劉打頭的看小丁的臉都白了,就說:「誰沒有家呀?老馬家裡還有瞎了雙眼的
父親;老孫家裡老婆孩子一大群;我家吃飯的人也不少。你說老王他是光棍,可是
,他叔叔嬸子也得他掙糧養活呀……我們替人家幹活都是想掙糧養家。可是,我們
起五更、睡半夜,周扒皮還不長良心,半夜裝雞叫,他這就是要扒我們的皮,抽我
們的筋,要把我們活活累死嘛!我們打了老周扒皮,保長不但會打我們罵我們,把
我們送到監牢裡,他還能想更多的辦法來整我們。可是,不管他想什麼辦法,都不
要怕,只要我們大家都抱著一團,死不承認是故意打他,他就沒有辦法……」
「周扒皮裝雞叫,是玉寶看見的;打周扒皮,也是玉寶出的主意。唉!我們當
時怎麼就不好好想一想,弄出這麼個窩囊事!」小丁顯然是在埋怨。劉打頭的說:
「現在誰也不能埋怨!你埋怨誰呢?打可是我們大家打的,好漢做事好漢當,現在
誰要是走漏一點風聲,誰也好不了,小丁,你不信你就等著瞧吧。」玉寶心想:「
小丁叔叔的話倒也說得對,事情都是我惹起的,怎麼能叫大夥兒受屈呢?」就說:
「丁叔叔,你說得對,保長要問,我就說是我幹的……」劉打頭的不等玉寶說完,
忙說:「這可不行。玉寶,你傻了嗎?你說是你幹的,他們也不會相信。倒反而把
事情弄糟了。我們都說不是故意的,到哪兒也這麼說,他們就沒辦法了。可不許你
亂說!」玉寶想了想:「這話也對。」這才沒有吭聲了。
吃罷早飯,大家拿起鐮刀,準備上山,不管保長他們怎麼商量,大家也不願再
聽了,劉打頭的又把玉寶的小破棉襖從炕上拿來給玉寶披上,說道:「玉寶,你上
山放豬去吧,記住,誰問也不許亂說!」玉寶說:「我知道。」這才拿起棒子到圈
裡趕豬去了。
保長聽見豬叫,出門一看,見夥計們正要上山,他眼睛都氣紅了,指著夥計們
叫道:「往哪兒去?回來!你們把老東家給我打成這樣,想跑嗎?!都到我上屋來
,我要問你們!來!」
王紅眼也站在門口另一旁。保長和王紅眼兩人齜牙瞪眼地站在門口,好比把門
的大小二鬼。保長的上屋就好象是閻王殿。夥計們聽保長叫喚,只得放下鐮刀,低
著頭走到上屋裡去。玉寶正想把豬趕出圈來,只聽保長叫道:「玉寶,你也來!」
玉寶只得又把豬圈上,跟在後面進去。眾人路過保長身邊的時候,保長還大聲叫道
:「快走!快!哼,你們不想活了,敢把老東家給打成那個樣子?!」
保長把夥計們領到東屋。這是周扒皮的臥室。保長說:「你們看見了吧?這就
是你們打的。這可不是誰栽誣你們,你們說吧!是不是你們打的?」大家見老周扒
皮象條死狗一樣躺在炕上「嗯嗯呀呀」的叫喚,身上還蓋了三床被子,知道這回把
老傢伙整得不輕,心想,這回保長怕是饒不了的了。玉寶聽保長這樣發問,心裡覺
得挺委屈,就說:「腿上那兩槍可不是我們打的,那是鬼……那是太君拿手槍打的
!」保長說:「你們不先打,太君就打了?說呀,老東家是不是你們打的?」劉打
頭的抬起頭來回答說:「是我們打的……」玉寶說:「可是,我們是想打賊,不是
想……」「打賊,打賊。」保長發火了。過來把玉寶打了兩個耳光。「把老東家打
成這樣,你還敢說打賊。」劉打頭的說:「保長,我們實在不知道是老東家。」保
長說:「我沒有問你。你們大家說!是誰出的主意?」
夥計們低頭站著,沒有一個吱聲的。小丁嚇得直哆嗦;玉寶挨了兩下,也有些
怕了,心裡象揣個小兔子一樣,「嘣嘣」直跳。王紅眼站在炕前,兩手叉腰,冷言
冷語地說:「老老實實說吧!說了就沒有事情了。不說是不行的。」保長瞪著三角
眼,死盯著大家看著,重複問道:「你們說呀!是誰出的主意?說呀?……」
好大一陣子,誰也沒有回答。後來,老王說話了。他說:「保長,說老實話,
誰也沒有出主意,都睡得軟軟糊糊的了,忽然聽說有賊,不,聽說有人偷雞,我們
怕把保長的雞偷去……」
「胡說!哼!偷雞?你到南北二屯打聽一下,誰敢來偷我的雞?老實說吧,誰
的主意?」
劉打頭的說:「保長,說真的,我們是錯了。誰也沒有想到老東家半夜三更會
到雞窩跟前去。我們睡得軟軟糊糊的,天也黑,的確看不清,一下子打誤會了……
」
「不對,誤會?全是胡說!」大煙囪兩手直比劃著說:「我在屋裡都聽出是老
東家的聲音,你們就聽不出來?」
「我們實在沒有想到會是老東家,誰還注意聽?我們剛聽清楚是老東家,就都
住手了。」劉打頭的說。
「瞎說!全是瞎說……哎喲……」老周扒皮一動身就疼得叫喚起來。「你們每
天晚上睡得象死狗一樣,叫都叫不醒,還能聽到有人偷雞?再說,我直說是我。你
們就不聽,這……哎喲……」
「我不信。」王紅眼左手摸著禿腦袋,右手擺動著說:「要是沒有人出主意,
決不會把老東家打成這個樣子的。」
保長見小丁臉都嚇白了,料想,這個人,只要嚇他一下,他也許會說實話的。
就脫掉上身的衣服,把襯衣袖子挽了挽,上去一把抓著小丁的脖領子,狠狠地說:
「小丁,你說,是誰出的主意?」
「保長,保,保,保長,是……誰也沒有出主意呀。」
「你不說實話,我看就是你!」「啦啪啪!」保長照小丁臉上狠狠地就打了幾
下子,打得小丁鼻口出血,保長又把他往後一推,小丁被門檻絆住腿,一下子就摔
了一個筋斗。保長指著躺在地下的小丁,說:「你說!是不是你?」「保保保長,
不不不是我。誰誰誰也沒有出出出主意。」
「那麼是誰先叫有人偷雞的?」保長問。
玉寶聽保長問這個,就理直氣壯地回答說:「是我。我看見有人偷雞,我就叫
:『有賊!』」「啊!原來是你看見的?你說!你是怎麼看到的?你都看見些什麼
了?」
「我這幾天肚子壞了。半夜出去拉屎回來,見一個人在抓雞。天很黑,看不出
是誰,我怕把保長的雞偷走了,我就喊叔叔們。他們正在睡覺,聽我喊,軟軟糊糊
地跑出來抓偷雞的,這時候日本太君出來,照老東家就開槍……」
「哼!你這個小東西!……」保長上去用雙手狠狠地掐著玉寶的脖子,使勁地
晃著。
「你叫,你叫,我看你再叫!」掐得玉寶嗓子眼裡一時透不過氣來,臉都憋得
漲紅了。然後,保長鬆開手,指著玉寶說:「你快說,誰叫你這麼幹的?快說!」
玉寶透過氣來以後,鼓了鼓勇氣,回答說:「我自己叫的。怕偷你的雞,還叫錯了
?」嚇唬、打罵,也問不出個名堂來。保長稍微有一點洩氣了。他往椅子上一坐,
喘了幾口粗氣,見王紅眼直給他遞眼色,意思是叫他別再追問了,保長突然轉變了
口氣,說道:「這麼說來,真是誤會了?」眾人沒有敢回答。這時候,淘氣在門外
叫道:「爸爸!爸爸!醫生來了。」保長站起來說道:「好吧。就算是誤會吧。」
保長從褲兜裡拿出手絹來擦著手說:「好吧!不是你們特意打的就算了。我饒了你
們。快滾出去幹活去!」
大家松了一口氣,趕快退出屋子來,到外面幫助卸了大車,喂了牲口,上山鏟
地去了。
保長把手絹放回兜裡,和王紅眼、大煙囪走出東屋,只見從車上下來一個四十
多歲的醫生,這人細瘦高條,頭髮梳得溜光,穿一套灰色西服,腳上的黑皮鞋鋥亮
,走起路來「哢哢」直響。劉打頭的從車上把醫生的藥箱和手術箱子拿下來,送到
東屋。保長把大煙囪和王紅眼給醫生介紹之後,彼此客氣了一下,就趕快把張醫生
引到老周扒皮屋子裡去。
醫生帶上口罩,要水洗了手,打開箱子,拿出剪子、鉗子,一大堆用具,把周
扒皮帶屎的褲子剪開,拿藥棉花藥水洗了一陣,這才看見老傢伙屁股的肥肉上打了
一個眼,大腿肚子上打了一條長口子。保長走到炕前問:「張醫生,請問,傷著骨
頭沒有?」醫生先不理他,又在周扒皮屁股上拾掇了一陣,這才把口罩往嘴下一落
,喘了口氣,卡叭著眼睛,笑了笑說:「骨頭倒沒有傷著,就是治起來麻煩一點,
恐怕得多花幾個錢呢。」聽說要多花錢,保長吃了一驚,問道:「怎麼,傷很重?
」醫生說:「重也不算重,就是血流得多一些。現在西藥貴啦,不好買呀。」保長
扭頭在屋裡走了幾圈,想了一陣,又回到醫生面前說:「傷呢,就請你給治好。你
要多少錢?」醫生笑了一笑說:「這個好算,你給不給手術費都沒有關係,我說的
是西藥貴呀。」王紅眼說:「張醫生,老東家這個病就拜託給你了。這西藥,貴也
好,賤也好,治好了一起算吧。」大煙囪站在保長身後,假裝著笑臉問:「那麼。
張醫生,你看這病得多久能好起來?」醫生愣了一下,笑了笑說:「藥要好,換得
勤一點,就好得快一些;藥要不好,換得不勤,就好得慢一點。」王紅眼笑著說:
「當然是要用好藥羅!」醫生看了王紅眼一下說:「既是你們捨得花錢,那麼,隔
一天我親自來一趟,恐怕也得個十天半個月才好得起來。」「好啦好啦,快上藥吧
。周長安,老子都快死了,你還疼這幾個錢!」保長聽周扒皮罵了,這才說:「好
吧,快上藥吧。多花點錢就多花點錢吧。」醫生說:「對不起,我們按規矩是先交
錢後治病。」保長有點生氣了,問道:「你要多少?」醫生說:「問題不是我要多
少。象這種外診,城裡按規矩是要先交五十萬,以後算帳的時候多退少補。」保長
問:「現在就要交錢?」醫生說:「實在對不起,這是規矩。」周扒皮又叫起來:
「交就交吧!快給我上藥呀!你們要把我疼死呀!」保長只得叫大煙囪把錢點出來
交給醫生。醫生這才又把口罩帶好,給老周扒皮打了兩針,用藥棉花在傷口上擦了
點藥。醫生把傷口包好,保長忙回身對大煙囪說:「快做飯去。張醫生,吃了便飯
再走。」醫生說:「不必了,我還有事,要趕回去。」大煙囪忙接嘴說:「既然醫
生有事,那我們就不強留了。淘氣,叫夥計快套車。」
醫生見周家十分吝嗇,很不高興。臨上車時,又對保長和王紅眼說:「對不起
,還有兩筆費用,我想還是先談清楚為佳,一筆是出診費,一筆是伙食費,至於車
馬費,那就算了。」王紅眼說:「好哪好哪,保長說過,一起算就一起算吧。」醫
生說:「既然如此,那我明天就等你們的車了。」
送走醫生,保長剛要進屋,忽聽有人喊:「保長,保長。」保長回頭一看,見
是村上跑腿的小萬來了。保長忙問:「什麼事?」小萬用手摸著他那男不男,女不
女的長頭髮,嬉皮笑臉地說:「保長,村長叫你快到村上去開會。日本太君在那裡
。……」王紅眼拉住小萬問:「又開什麼會?」「聽說是要勞工的事。」保長看了
看王紅眼,說道:「真夠嗆!這回比春天要的勞工,還多好幾倍!」王紅眼說:「
你不是說過:『多多益善』嗎?」保長苦笑了一下,說:「『多多益善』倒是『多
多益善』,這回可是上面逼得急,要得急呀!」保長進屋去拿衣服的時候,周扒皮
軟弱無力地說:「長安呀!我們人也吃了虧,錢也吃了虧,這一口氣,我是忍不下
來的!」保長不耐煩地說:「這個,你就別說了!這幾個傢伙,我還能饒過他們?
」說完,叫王紅眼和他一道上村上開會去了。
日本鬼子忙著要勞工,保長就更忙了。這回的勞工,光太平村一村就要一百五
十名,周長安管的第一保就要六十名,比春天多要五倍。按日本鬼子的規定,這一
回不管窮富,只要有弟兄三個,就得去一個。可是,實行起來,就不是這樣了:有
錢人家,當然不會讓自己的兒子到華銅溝礦山去送死,每天,好些人到保長家來,
送禮的送禮,求情的求情,這又是保長敲詐錢財的好機會。於是,他每天送往迎來
,催逼勒索,忙得個不亦樂乎,莊稼活全交給夥計們自己去安排著做,做得怎樣,
保長沒時間管了。可是,有一件事夥計們真猜不透。從村裡開始要勞工以後,接連
幾天,夥計們打老周扒皮的事,保長不但一字不提,對夥計們一天天倒要好起來了
。有時,保長見夥計們從地裡回來,就笑嘻嘻地說道:「你們累了吧?多歇一歇,
來來來,大家喝一口吧!」就把財主們送來吃不了的酒肉拿給夥計們吃。
保長一家,對玉寶更好。也不打罵他了。玉寶每天放豬回來,大煙囪就把豬食
替玉寶先準備好。有時,大煙囪還叫淘氣把豬食替玉寶送到豬圈旁邊。玉寶每天上
山放豬,保長還叫大煙囪把他們吃的白麵饅頭給玉寶帶上幾個,玉寶心想:「這是
黃鼠狼子給小雞拜年,沒安好腸子。」心眼兒裡暗暗地提防著,看他們要玩點什麼
鬼花招。
十月裡,天氣很冷啦。一天晚上,夥計們還沒有回家,玉寶趕豬回來,在院子
裡正圈豬,見保長從上屋送出一個帶手槍的兵。那個兵走出上屋時,點頭哈腰地說
:「保長,請回去吧。您放心,這封信我回到瓦房店就交給周隊長。」「好好好,
有勞了。」小豬仔一進圈,玉寶好歹把它圈上。那個兵走後,保長就走到玉寶跟前
,很親切地問道:「小豬倌,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山上的莊稼都割完啦,青草也
沒有了,豬在山上也沒有什麼吃的,天又冷,以後,晚上早點回來吧。」他又摸著
玉寶身上那件秋天穿的露著肚子的破小褂說:「唉!你那個爹媽呀!也不疼孩子,
只顧叫你往家掙糧,不管你的冷熱,看你冷成什麼樣子啦。我給你媽帶過好多次信
了,叫她把衣服送來,到現在也沒有送來。唉呀呀,你不冷嗎?」保長又低頭看著
玉寶的腳,說道:「看,腳被紮成什麼樣子啦。你沒有鞋穿也不吭一聲。秋天不穿
鞋怎麼行啊!茬子、豆稈,遍地都是,紮上可受不了!來,把淘氣的鞋子拿一雙穿
去。」
玉寶被保長拉到上屋,一進他住的西屋,從地上三面大穿衣鏡裡,看見大煙囪
象條瘋狗一樣,勾勾著腰躺在炕上,她好象睡覺才起來一樣,披頭散髮,臉也沒洗
,眼刺子都成球了。被子亂糟糟地堆在炕上。她正在漂亮的小銅煙燈上烤大煙,烤
好一顆,放在大煙槍上,就著小銅燈便「咕嚕咕嚕」地抽起來。她煙癮真大!屋裡
進來人了,她都顧不上回頭看一眼。
保長從櫃底下摸出淘氣穿壞的破布鞋,那鞋也不知放有多久了,塵土就有幾錢
厚。他說:「啊,拿去穿吧。」玉寶搖著頭往後退了幾步,說:「不,我不要,過
幾天,我媽會給我送來的。」「哼!等你媽送來?過幾天你們就好下工了。快拿去
穿吧。」玉寶高低不要。「你為什麼不要?噢!我明白啦。你是怕拿去,叫劉打頭
的和夥計們看見了會打你,是不是?」
玉寶奇怪地看著保長,搖著頭說:「不是。」「我不信。」保長把鞋子放在炕
沿上,過來把玉寶拉到放著擺鐘、玻璃花瓶和茶壺茶碗的櫃子跟前站著,他自己把
椅子拉到賬桌跟前坐下,說道:「你一定是受夥計們的氣了?他們要是不欺負你,
為什麼我問過你多少次夥計們打老東家的事情,你總是不告訴我?不要怕,你告訴
我,他們都怎樣欺負你?打老東家的事情,是不是他們不讓你說?我聽小丁說,打
老東家是劉打頭的和老孫出的主意,你說對嗎?不要怕,你說了,我也不說是你說
的,以後他們再欺負你,我給你作主……」玉寶聽說小丁栽誣劉打頭的和老孫,心
中又恨又氣又害怕,急得瞪著小黑眼珠說:「不是,不是!誰也沒有出主意,那是
小丁胡說!那晚上是我先看見……」「噗!」大煙囪把煙燈一口吹死,忽地一聲坐
起來,罵道:「瞎說!鞋不要給他穿!」她用手很快地把亂頭髮往後腦推了推說:
「我早就說過,這小鬼是不受抬舉的貨!這樣問他,他是不會說的,要他說出來,
非給他苦頭吃不可!」她狠狠地橫了玉寶一眼,說:「鞋給他穿太可惜了,把它丟
在豬圈裡漚糞,也不給他穿。」玉寶也生氣了,說道:「我沒有來跟你們要鞋!我
腳就是爛掉了,也不穿你們的破鞋!」玉寶知道這句話把大煙囪鬧火了,非打他不
可,就一面說,一面往門口退。「啊?你說破鞋?破鞋也不給你穿!」大煙囪抓起
那雙破鞋,照著玉寶狠狠地扔去。玉寶往旁一躲,一隻鞋打在穿衣鏡上,「啦!」
的一聲,不知道是鏡子後面的繩子斷了,還是釘子掉了,「哢嚓」一下,鏡片掉下
來,正打在花瓶、茶壺、茶碗和座鐘上。保長見大鏡子掉下來,喊了聲「完啦!」
怕賬桌上面的東西打著他,就一頭鑽進賬桌底下。「唉呀,天呀!」
大煙囪當著鏡子把保長打倒了,什麼也顧不得啦,光著腳丫子就往地下跳,要
打玉寶,玉寶見事不好,嚇得回頭就跑。一出上屋門,正碰上十幾個來找保長給他
兒子免勞工的財主們。
他也不管他們,就一直往大街上跑去。大煙囪見財主們來了,這才沒有再追。
玉寶跑出保長家,跑到屯子邊一個小場院的窩棚裡藏著。劉叔叔他們每天收工回來
,都要經過這裡,他想等他們回來時,就把剛才保長背地裡拷問他的事告訴叔叔們
,讓他們好留心一點。然後跟他們一起回去,大煙囪再要打他,劉叔叔他們也會幫
助他的。等了一會,遠遠地只聽小丁的聲音,說道:「管他准不准,我今晚上也要
回家去看看。我媽病得快死了,還把我叔叔抓了勞工,難道我回家看一看我媽也不
行?他不讓回家,我就不幹了。」又聽劉打頭的說:「正要勞工,在這節骨眼上,
你不幹了,回家就得抓你的勞工,你還是忍耐一點吧。你叔叔的事,也別向他求情
,抓都抓去了,求他也是白費。」又聽小丁說:「好吧,那就今晚上回去看看再說
吧。」又聽劉打頭的說:「他不准你回去,你也不要硬要回去,晚上你自己回去,
把你媽的病料理一下,明早你早一點來,不要讓保長家的人看見,回到地裡來就行
了,早飯我們會給你帶到地裡去的。」……玉寶聽見是叔叔他們回來了,忙從窩棚
裡鑽出來,一邊跑過去,一邊叫道:「劉叔叔,劉叔叔……」劉打頭的聽聲音知道
是玉寶來了,忙問:「什麼事呀?玉寶!」玉寶走到劉叔叔跟前,忙把劉叔叔拉住
,說:「劉叔叔,你們快來,我告訴你們一件事!」「什麼事?出了什麼事?」大
家都著急地問。玉寶說:「來吧,咱們到窩棚裡再說吧。別讓路上來的人看見了。
」玉寶把劉叔叔他們拉到窩棚跟前,這才說:「劉叔叔,你和孫叔叔快跑吧!」劉
打頭的忙問:「出了什麼事?」玉寶說:「你們不知道,聽我告訴你們吧!保長剛
才問我半天哪,他直問:打老周扒皮是不是劉叔叔孫叔叔出的主意,還哄我呢,要
給我一雙破鞋子,還說是丁叔叔都早就說了。」小丁一聽,氣得直罵:「放他媽的
狗屁!我說什麼來著?我什麼也沒說。」劉打頭的說:「你就忍耐一點吧,誰信他
那一套?」
玉寶說:「丁叔叔,你別生氣,我才不信他的呢。」老孫說:「你小子急什麼
?閻王保長嘴裡還能有好話?」劉打頭的忙制止大家說:「別鬧了,聽玉寶把事情
說完!」玉寶這才把剛才保長背地拷問他,後來大煙囪要打他的事全說出來。完了
,玉寶又說:「劉叔叔,你倆快跑吧!保長會整你們的。」劉打頭的說:「往哪裡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在東北這塊地方,跑哪裡也回到保長家,正碰上保長上
屋又有客人。大煙囪正忙著招呼客人,沒有再打玉寶。大夥吃罷晚飯,小丁就去向
保長請假走了。大家把場院裡的活收拾完畢,脫衣服睡覺的時候,老孫說:「想不
到保長今晚上能讓小丁回家!」劉打頭的說:「誰知道他安的什麼心眼?……睡吧
,快到半夜啦,雞又要叫啦!」眾人笑了笑,說:「老周扒皮的傷口治好了,怕也
叫不起來了。」老孫說:「半夜雞再叫,抓住偷雞賊,咱們可得往死裡揍了。」玉
寶說:「我再看見偷雞賊,我就叫你們。」
夥計們剛躺下,忽聽院子的大門外有人叫門。聲音不大,一時聽不清是誰。老
孫說:「聽是不是真有賊偷雞來了?」劉打頭的說:「別開玩笑!聽聽是誰。」劉
打頭的邊說邊穿衣服。玉寶耳朵尖,聽見聲音有些熟,就說道:「怕是丁叔叔叫門
。」大家說:「他不是請假回家去了麼?不會半夜來叫門吧。」玉寶動作快,兩下
穿上衣服,就說:「我去看看。」
劉打頭的說:「我去。」結果兩人都去了。天很黑,冷風吹得人直抖,涼氣好
象直朝骨頭縫子裡鑽。快到門口,已經聽清楚,果然是小丁在叫門。劉打頭的問:
「小丁,你媽不是病了嗎?怎麼你剛走又回來了。」小丁在門外說:「打頭的,快
開門,我有話告訴你們。」劉打頭的開了門,問道:「什麼事?是不是你媽病重了
?」小丁小聲說:「不是。別說話,咱們到屋裡去說吧。」
回到屋裡,大家也沒點燈,但都起來了,大家圍著小丁,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小丁這才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講出來。
原來小丁還沒有回家去看他媽的病呢。他說,他去向保長請假的時候,走到保
長住的西屋門外,聽屋裡有些人說話,他沒敢進去。他就站在門外,想等那些客人
走了,再進去向保長請假。這時候,他忽聽保長小聲地說:「你們放心,我早就替
你們雇好人了。一個勞工十石糧,一顆也不能少,少了人家就不幹了,說實在的,
買人家當勞工,這是把人家往鬼門關裡邊送呀!現在花十來石糧買一個人,價錢實
在不能算貴的。你們明天把糧送到我這兒來,我就從這面替你們把人送走,你們就
沒事了。」那幾個財主給保長道了謝,就要走。小丁知道保長要送他們出來,就趕
快閃到一邊躲起來,看保長把那幾個財主送走了,這才去向保長請假。很奇怪,保
長說話挺客氣似的,聽說小丁要請假,簡直滿口答應,還說:「看看你媽病不行,
要花錢時,明天來,可以給你支一筆工錢。」接著保長就說:「我還要到村上去一
趟。你回家也走這條道,你就打著燈籠,送我一段吧。」於是,小丁就只好跟保長
一道走。
出大門不遠,保長邊走就邊說開了。保長說:「怎麼?聽說你叔叔怎麼也當上
勞工了?你們黃家屯屯長是怎麼搞的?要勞工也不先問問我。」小丁說:「是呀!
我叔叔當勞工了。」保長說:「你叔叔一走,你媽誰照顧?這可不行呀!怎麼抓到
我長工家的頭上來啦?真是胡搞!」小丁沒有作聲。保長又說:「回去告訴你媽,
叫她放心養病吧。我到村上,就叫他們把你叔叔給放回來。」小丁聽這一說,當時
心裡很高興,就說:「保長,你真是做了好事了,我叔叔要給抓走了,我媽不病死
也得氣死!」保長說:「是呀!上歲數的人啦!哪經得起這場風波!你要早告訴我
就好了。我只要給黃家屯的屯長打個招呼,他就不會抓他的勞工了。你怎麼不早說
呢?你是不是還怕我?」小丁說:「我是今天下午才知道。」保長說:「剛才你為
什麼不說呢?我知道,你們都怕我,你也怕我,怕說了我也不會幫你的忙,其實你
們是不瞭解我,我平時雖說對你們厲害一點,我其實是個心慈面軟的人,就是你們
做錯了什麼事,當時把你們罵了一頓,事後也就算了,我當保長的,還能跟自己的
長工記這個仇?比方說吧,你們打了老東家,我明明知道這是劉打頭的和老孫出的
主意,問你們,你們還瞞我,死不認帳,不承認就算了吧,就算是你們鬧了誤會吧
,事情都過去了,打也打了,錢也花了,硬要追出個水落石出,弄得大家都傷了和
氣,這有什麼好處?真要傷了和氣,你們背地裡不好好給我幹活了,我豈不是更吃
虧了嗎?我把掏心的話都說出來了,你說這是不是實話?」小丁從來沒有聽保長說
過這種話,就說:「是實話。」保長說:「可是,劉打頭的和老孫這兩個人,特別
是劉打頭的,別看你們見天在一起,你可不知道他,他們兩人其實是又奸又猾的人
!他們拉你們一起打老東家,打完了,叫你們一起不認帳,這樣他們兩人就不吃虧
,吃虧的是誰呢?就是你們!你們也真傻!何苦替他們兩人背黑鍋?事情不是明擺
著的?你們就是背黑鍋也遮蓋不過去的。你說對不對?」小丁聽保長的話越來越不
對頭,好象是在拿話套話,就不做聲。保長說:「你怎麼不吭氣了?你說呀!是不
是你們大家替他們兩人背黑鍋?」小丁說:「不是。」但保長一點也沒有生氣,只
是有好長一會沒有說話了。走了一陣,保長才說:「你說不說都沒有關係。我也不
是拿話來套你的話。不過,小丁,我老實告訴你,你可得小心點!你要跟劉打頭的
他們跑,對你可是不好的。」走到十字路口,保長說:「好吧,你回家去吧。」他
就把燈籠要去,自己走了。小丁在往家走的路上,心想:「保長今晚上為什麼說這
些話?恐怕是要要點什麼鬼名堂!我叔叔恐怕就是保長叫黃家屯屯長抓的勞工!保
長今晚上這些話,得趕快告訴劉打頭的,大家得商量一下,免得明天出什麼事情!
」所以,不等回家看媽的病,就又回來找劉打頭的和老孫。
眾人聽見這些話,都擔心,恐怕要出事情。老孫說:「隨他便吧!他愛怎麼辦
就怎麼辦,大不了抓我們去蹲監牢!」劉打頭的尋思著說:「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呢?……哈哈,又挨了打,又賠了藥錢,又丟了面子,他要不整咱們才怪呢!」玉
寶說:「劉叔叔,你們倆快跑吧!保長就是要整你們倆!」劉打頭的說:「老孫,
你跑吧!你光杆一人,跑哪裡幹活不是一樣,何必硬要呆在這裡挨他整!」老孫說
:「要跑,咱們大夥兒一齊跑;光我跑,他來整你們,我不幹。」劉打頭的說:「
大夥兒是不能跑的。比方小丁吧,他媽病得很厲害,他能丟下不管?我是不跑的,
我要一跑,大夥也松不了,況且,咱們誰要一跑,這倒反而好象自己心虛,承認我
們是故意打老周扒皮的。唉!咱們就是跑也沒處跑!」小丁說:「難道咱們就呆在
這兒等死嗎?總得想個法子呀!他要抓我們的勞工,豈不是自己送死嗎?」老孫說
:「這回,勞工要得凶,村裡年輕人要走不少,他要抓了我們,誰給他收秋?」劉
打頭的說:「我也這樣想。咱們要防還是防收秋以後。那時莊稼活沒啥了,他恐怕
就要下毒手了,到來年開春,日子還長,他哪裡還能雇不到人?」玉寶說:「怎麼
今天,保長又背地詐我,又背地詐丁叔叔?」劉打頭的說:「早晚他總是要問的,
又賠錢又賠人,他能甘心嗎?這些日子,他一下子變得那麼客氣,就沒有安好心眼
子,咱們多留心一點就是了。也不要怕,大家都把心眼兒放靈動一些,有什麼動靜
,就趕快告訴我。眼下我看他還不會下毒手。」大家心裡放寬了一些,就是小丁還
發愁得不行。他說:「打頭的,夥計們,我媽的病怎麼辦?我叔叔抓了勞工,怎麼
辦?」眾人商量了一陣,也想不出多少好辦法,他媽的病,大夥兒把身上的錢都湊
起來給了他,叫他晚上還回去,明天托人找個醫生先治一治;他叔叔呢,抓都抓走
了,還能怎麼樣?玉寶說:「托人捎個信去,叫他跑,跑得遠遠的,保長就找不著
了。」
眾人說:「這倒也是個辦法。趁這批勞工還沒送走,趕快捎個信去。」劉打頭
的和玉寶把小丁送到院門口時,劉打頭的說:「小丁,你明天早晨要是回來晚了,
就到地裡來。明天你還是得回來一趟,免得保長查問。你媽病不好,明晚上再回去
看看。別發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總會盡力量的。」小丁答應了一聲,又趁
黑夜趕回家去了。
第二天,夥計們照常上地裡去幹活,玉寶也照常去放豬。玉寶把豬趕到東大溝
去,一路之上,心想:「再過五六天,劉叔叔他們把茬子打完,把草垛好,我們就
要下工了。保長再也管不著我了,我就可以回家了,那時,我一定還去念書,這就
好了。」心裡越想越高興,不覺拾起一條樹枝,又在地上畫起字來。天快到中午的
時候,玉寶忽然看見山坡上跪下來一個四套馬的大膠皮軲轆車,車上坐著四個兵,
手中拿著大槍。車跑得很快,一晃眼之間,玉寶忽然看出其中一個兵,正是昨天晚
上從保長家出去的那個傢伙。玉寶心想:「怕又是去派勞工去了。」玉寶一邊看著
豬,不讓亂跑,一邊想看看那車要往哪裡去。看看車跑到劉叔叔他們幹活的地頭上
,忽然停住了。東大溝離劉叔叔他們幹活的地方不過才二裡來地遠,雖然偶爾隔著
幾棵樹,但站到溝沿上還看得見。只見車一停下,車上的四個兵隨即跳下車來,就
往地裡跑去。玉寶一下子明白了,怕是要抓劉叔叔他們,不覺叫了一聲:「唉呀!
壞了!保長他兄弟派兵來抓人了!」果然,一轉眼工夫,劉叔叔、丁叔叔他們,有
三個人被看起來不准動了,孫叔叔離得遠一點,見事不好,拔腿就跑,玉寶替他們
急得忍不住大聲叫道:「快跑呀!快呀,快跑呀!」但孫叔叔還沒跑多遠,一個兵
就照他開槍了,玉寶嚇得叫了一聲:「唉呀!我的媽呀!」一閉眼,就從溝沿上滾
下來,等他再爬上溝沿看時,劉叔叔他們已經全被抓住,一個個正往車上送,孫叔
叔瘸著一條腿,連大車都上不去,顯然是被槍子兒打壞腿了。玉寶急得心亂如麻,
這可怎麼辦?又怕那些兵把他也抓去,想去看看劉叔叔他們,更不敢去。玉寶知道
了:「這是保長下毒手了!可惜,沒想到保長下手會下得這樣快!現在,得趕快給
叔叔們的家裡送一個信去,叫他們家的人快想辦法,好把人救出來。」又想:「他
們要來抓我,我也不怕,跟劉叔叔他們一塊兒去,劉叔叔他們還會照護我的,只是
,要離開爹和媽媽了,心裡真是怪捨不得的!……」玉寶臉上不覺掉下兩行眼淚來
。但玉寶馬上又醒悟過來:「玉寶,快去給叔叔們的家裡送信呀,你還哭呢?真象
個小孩子!」於是,玉寶趕快拉了許多早砍倒的樹枝子把溝口攔住,免得豬亂跑,
就飛快地跑出溝去,去給叔叔們家裡送信。等玉寶攔好豬,只見那掛車已經跑到太
平山去了。
一個下午,玉寶跑了劉屯、蓋屯、北王屯,給叔叔們家裡都把信送到了。玉寶
永遠也忘不了叔叔們家裡的人聽見這個消息時的可憐樣子:她們突然一下就變得象
個瘋子一樣,呼天叫地,嚎啕大哭。玉寶沒有時間勸她們,趕著一家家送完信,又
趕著回到東大溝,天就快黑了。回到溝裡,喘息了一陣,想起今天晚上回到保長家
,劉叔叔他們一個也沒有了,都抓走了,再沒人來照護自己了,特別是想起丁叔叔
的害病的媽,他去了,沒有敢告訴她,今晚上丁叔叔不能回去了,她也怕會死了,
……越想越傷心,玉寶忍不住也嚎啕大哭了一場。
天黑時,玉寶才把豬趕回保長家。一進院子,玉寶見院子裡點著燈,擺著五六
十石糧食。玉寶知道,這是財主們給保長送買勞工的糧食來了。西廂房的倉庫門大
開著,今年收的二百多石糧裝得滿滿的,已經再也盛不下了,送糧來的人蹲在地上
抽煙,保長和大煙囪正在院裡發愁,糧沒處放!後來保長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就
把玉寶叫到跟前說:「小豬倌,你搬到牲口圈北屋鍘草的屋子裡去住吧,這房子暫
時要拿來盛糧食!」玉寶只得趕快把自己的破爛衣服包拿出來。保長對大煙囪說:
「夥計住的房也太少!五十石糧,二萬多斤,也放不下!」老周扒皮的傷口已經好
多了,趴在東屋窗口上叫道:「夥計住的那屋放不下,就先在院子裡放一夜吧!明
天找幾個工把南屋倉房裡的壞糧抬到豬圈裡去,就都放下了!」保長就叫送糧的人
把夥計們的破被子爛衣服通統拿出來,丟在院子裡,然後又叫玉寶幫助把屋子打掃
乾淨,這才叫那幾個送糧的人把糧食一袋子一袋子扛進屋去。剩下的糧食,怕地上
潮濕,院子當中又鋪了一層木板,這才把糧食垛成垛,垛得象個小山一樣,再在頂
上蓋了一層席子,防備霜露。大煙囪高興了,還特為給送糧的人燒了半桶開水喝。
等把糧食完全垛好,已經又是半夜了,玉寶心裡難受,趕快回到牲口圈北屋躺下了
。送糧的人趕車走了之後,玉寶聽大煙囪說:「這堆破爛,打成布殼,能作十來雙
鞋底呢!」又聽保長說:「先別動它,人家家裡來要人時,東西總得叫人家捎回去
呀!」又聽大煙囪說:「真的,人家來要人,你怎麼對付他們?」又聽保長笑著說
:「當然得答應人家去給他們把人找回來呀!」接著又聽保長小聲笑著說:「裝樣
子也得裝得象個樣子呀!別再說了,玉寶這個小傢伙不知睡著了沒有!走吧,快回
去睡吧!」然後就沒有聲音了。
玉寶躺在破炕上的爛草堆裡,又凍又餓,又傷心又氣恨,哪裡睡得著!心裡總
想著劉叔叔、孫叔叔他們,恨保長一家心腸太毒了。躺了好大一會,玉寶又爬起來
,到院子裡去,把劉叔叔他們的破爛東西收起來,一件件把它捆好。心想,將來劉
叔叔他們回來時,也還要用的。
接連幾天,長工叔叔們毫無消息。叔叔們家裡人來找保長,保長就說:「你們
急,我也急呀!把人給我抓走了,我還得花錢雇零工,茬子都還沒有打完,我不急
嗎?我已經四處托人打聽啦,打聽不出消息呀!誰知道抓到什麼地方去了!要是打
聽出來是有人抓他們的勞工,事情就好辦了!你們還是先回去吧!光急也不頂事,
慢慢找嘛,相信總會找回來的!……」就這麼樣,劉叔叔他們從此就沒有下落了。
丁叔叔的媽第二天就死了,聽說臨死前還直叫丁叔叔的名字呢。
過了五六天,是下工的時候了。玉寶去找保長,說道:「保長,我要下工了,
你算算帳把工錢給我吧。」保長笑了笑,說道:「你要下工?好啊!我們就算算帳
吧:今年,你把我的豬腿摔壞了,少賣了三鬥糧;春季,你病了一次,欠了我八九
個工,那時雇一個小工,一天二升半糧,你算算吧,一共多少糧?零頭我不要了,
你回家拿四鬥糧來,我就讓你下工;不拿糧來,你就給我幹到年底再說吧。哼,你
還要工錢呢?真想得好!」玉寶見保長不讓他走,回到屋裡,趴在炕上就大哭起來
。玉寶家裡哪有四鬥糧食來換他回去呢?玉寶媽來看他時,母子二人又抱頭大哭一
場。玉寶媽好言好語哄著兒子,叫他再幹兩三個月,把這個苦日子熬過去,媽就來
接他。玉寶只得聽媽的話,又在保長家幹下去。
這兩三個月就更苦了。寒冬天,到處都是一片冰天雪地。玉寶缺衣少鞋,哪裡
抗得過寒冷!手腳凍裂起大口子,耳朵鼻子都長了凍瘡,成天還要喂豬喂牛馬,挑
水鍘草,動作慢了,大煙囪又罵又打。劉叔叔他們不在,也沒有一個人疼他,玉寶
這孩子,簡直被折磨得不象人樣了。
臘月底,井沿上的冰凍得滑溜溜的。玉寶挑一擔水,一下子滑倒了,一挑水潑
在身上,衣服一下子就凍成了冰,玉寶凍得直發抖,好容易才爬起來,保長見了罵
道:「怎麼把水桶給弄壞了?真可惡!」拿起扁擔就把玉寶揍了一頓。玉寶一下子
凍病倒了,渾身發燒酸痛,躺在爛草堆裡起不來。渴了沒人給水喝,餓了沒人給送
飯吃,想起劉叔叔他們和自己的爹媽,眼淚水直長流!玉寶正哭呢,大煙囪竄到屋
裡來了,一見玉寶在哭,就大聲罵道:「過年啦,還在這裡叫呢!把財神爺給我嚇
跑了怎麼辦?給我滾!」提起玉寶的小破被就往門外丟,把玉寶拉起來就往門外推
。玉寶只得拾起破被子,撿了根棍子拄著,走幾步歇一歇,慢慢地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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