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寶
第十一章 大連一月
農民叫日本鬼子鬧得在鄉下實在活不下去了,聽見從大連來招工的人說:「大
連好,掙錢容易,哪裡都要人,工錢比鄉下多,哪象鄉下死守著幾畝地,遇個天旱
水澇,就乾瞪眼了……」在鄉下活不下去的人,聽見這些話,心眼兒就活動了,好
多人逃往大連去,想在大連求一條生路。
陰曆四月,一天下午五點多鐘,從奉天往大連的火車開進了大連市,在西沙河
口火車站停下了。不大時間,旅客們從地下道裡擁出來:有破破爛爛的鄉下人,有
穿著時髦的闊太太,有全副武裝的日本鬼子,有歪帶烏龜帽的漢奸,有穿長袍的商
人,有穿短褂的工人,有老頭,有孩子……擁擠不堪,都想快點出車站。老太婆、
孩子被擠得又哭又叫,扒手和小偷們就乘機搶東西,掏腰包,有的人怕把東西擠壞
了,就高高地把包裹、籃子舉在頭上,被偷了東西的拼命喊叫,鬼子漢奸給人擠了
碰了,就使勁揍他身邊的人,……幾個戴紅箍大蓋帽子的日本巡捕警察,在擁擠的
人群中間,左手提著腰刀,右手拿著木棒子,象瘋狗一樣,朝著鄉下人和窮老百姓
又打又踢。人們要擠出這個火車站,就好象過鬼門關一樣。
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背著他的小弟弟,在混亂的人群中,被擠掉了一隻鞋
。這孩子彎腰去撿鞋,一下子被後面的人把他推倒了。一個三十多歲又瘦又小的鄉
下人,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肚子有點大的鄉下女人,和一個十六七歲的鄉下姑娘
,見那男孩子被推倒,都嚇壞了,他們立即用九牛二虎之力擋住周圍的人群,那鄉
下人急得大叫:「玉寶!你撿什麼,快起來!」立時就一把把那男孩子從地下提起
來。玉寶說:「鞋掉了。」那鄉下人說:「不要了,快走!」三人保護著玉寶和他
弟弟,費了好大力氣,出了滿身大汗,好容易才擠出了火車站。
玉寶他爹這回帶著老婆孩子到大連來,也是出於萬不得已。鄉下實在過不下去
了,都說大連能找工做,所以特地來投奔周德春。火車站外面的廣場上,就開闊得
多了。汽車、電車、二馬車、人力車、火車,跑來跑去,川流不息。趕大車的、人
力車夫、做小買賣的、等火車的,很是熱鬧。下火車的人,有上汽車走的,有坐二
馬車走的,有坐人力車走的,鄉下人雇不起車子,大都是扶老攜幼,問問路,又慢
慢往前走。玉寶和弟弟,從來沒有進過城。
第一回看見大連,到處都是高樓連高樓,房子連房子,滿街上都是人馬車輛,
街道上也弄得油光水滑,真是又熱鬧又好看。玉寶很想去看看電車,見他爹問路去
了,就背著弟弟往街中心跑去,不提防後面一下子就來了一輛汽車,街上有人喊:
「誰家的孩子,汽車!」玉寶媽嚇壞了,撂下包袱卷,三腳兩步飛跑上去,就把玉
寶拉回來了。說:「唉!你叫我操不了心啦,把人都嚇死了!你背玉才往哪跑?看
汽車不把你撞死!」高學田擔著兩個破行李捲在街角上正向一個做小買賣的老頭問
路:「老長櫃的,請問你。」用手指著山坡說:「到朱家屯從那還能過去嗎?」「
能。」老頭點點頭說,「你順著火車道一直往東走,過了神社山那個小坡,就是大
橋,從橋底下過去,就是朱家屯的西頭了。」高學田問路回來,聽玉寶差一點給汽
車撞著,也嚇了一跳,一路上緊緊地跟在玉寶後面,怕他走到街中心去。
神社山並不高,滿山長著不大不小的樹,路就順著斜坡上去。玉寶一家子爬到
山後坡,往北就看見一片汪洋大海。海上漂著許多船,海岸邊上塵土飛揚,許多大
車和人在忙碌著。
玉寶好奇地問:「爹,你看,那些人在幹什麼?」「怕是拉髒土填海。」高學
田又用手指著北岸那條火車道說:「從前我來大連的時候,那一片全是海呀。大連
的髒土都拉到那裡填。你們看,現在填起來那麼一大塊了。」玉寶問:「爹,你啥
時來過大連啊?」高學田扳起指頭算了一下,說:「有十六年啦。那時,你大姑全
家都在大連住,我和你爺爺來過好多次。從日本人到了大連,你大姑家搬回鄉下,
我再就沒有來過了。」他回頭指了一下玉容,說:「就是生你姐姐那年來的。」
「嘿!這橋洞子可真大呀,北面還有一個。」經過火車道下的大鐵橋洞子的時
候,玉寶高興得先跑進大鐵橋洞子下面。玉才也高興了,也要下地跑。兄弟倆跑到
橋下,靠著水泥牆站著,看那橋和橋洞子裡來往飛跑著的汽車和大車。「嗚……哐
!哐!哐!」一列火車從大橋上面跑過去,把玉寶震得忙用手捂住兩個耳朵,玉才
也學哥哥的樣,兄弟倆看著爹媽和姐姐笑。忽然玉容大聲喊道:「媽!媽!你看,
那些人跑什麼?」玉寶忙扭過頭,順著姐姐指的方向一看。「啊!」見賣糖的老頭
、小孩和一群坐在街旁補破衣服的老太太們,都爬起來,挎著筐子,不顧馬路上來
往的汽車,就亂跑。一個七十多歲賣糖的老頭,擋住一個補破衣的老太太問:「又
出什麼事啦?」老太太一面扭扭捏捏地跑著,一面喘著氣說:「天呀,可叫人怎麼
活呀!三不管世界,誰都管,香爐礁的巡捕走了,劉家屯的巡捕又來,一天補幾件
破衣服,還不夠拿稅的呢,不給就打!」那老太太回頭又招呼跑在後面的人,說:
「快跑吧!你們看,朱家屯小衙門那個王大棒子又來了!」老太太們邊跑邊歎氣說
:「啊!這一天收了六次,還要收!」老頭子見事不好,嚇得拿著賣糖的小木盤,
同老太太們一起跑走了。
「玉寶他媽,你看,那個用洋刀打人的傢伙,那不是閻王保長的小舅子嗎?」
玉寶媽看了看,說:「可不是,就是他!前年春天我送玉寶到保長家放豬時,就是
他帶小英子到大連來念日本書!」玉寶看見王巡捕那個凶樣子,又見那補破衣服的
女人和作小買賣的都嚇得直跑,心裡真恨王巡捕。高學田忙問街旁一個穿破衣的人
:「到朱家屯西頭大糞場從哪走?」
那人指著路東一個用鐵絲網圍著的大木廠說:「這木廠北面,靠北大橋跟,往
東有條馬路,那條路就通大糞場。」又指著木廠東面的小木廠板房說:「就在那房
子後面的小山上。嘿,那糞場可大啦,全大連的大糞,都拉到那裡,再往外賣!」
高學田謝了那人,回頭催著玉寶弟兄說:「快走吧!你們聽著!往後你們都得小心
點,千萬別碰上王大棒子!」
通大糞場的馬路,緊靠著兩丈多高的火車道南面。路上,拉大糞的汽車和大車
來回跑著,就是空車,也又腥又臭。走路人很多,全是穿得破破爛爛,沒有一個穿
得乾淨的人從這裡走過。玉寶沒有心看路上的車和人,他正看著木廠裡放的那好幾
摟粗的大樹。有十幾個衣服遮不住身體的孩子,手裡拿著用鐵棍打成的鏟子,正鑽
進大木孔子裡扒樹皮。他們正扒著,只聽有人喊:「快跑啊!快跑啊!打更的鬼子
來啦!」這是站在火車道上的一個男孩子喊的。扒樹皮的孩子們聽見喊聲,抱著扒
下來的幾塊樹皮,不顧命地跑到鐵絲網跟前,爬出鐵絲網,順著馬路往東,跑過那
霧氣騰騰的大連市的總髒水溝逃走了。
總髒水溝東面,有很大的髒水坑,一根幾摟粗的洋灰管子,從髒水溝通到髒水
坑。坑裡泡著很多編筐用的槐樹條子。這裡也是臭氣沖天。玉寶後來知道:每天海
裡漲潮的時候,髒水溝裡的水流不到海裡,就從大管子裡流進髒水坑。坑南有個大
糞場,人們從總場買來大糞,堆在那裡,再堆上些髒土,曬成大糞幹,再拿出去賣
。
玉寶跟爹走到髒水坑北沿,到了朱家屯。爹對媽說:「還不知他周叔叔住在哪
裡呢。你和孩子在這等著,我先去找一下。」說著,放下行李擔子,從腰裡摸出周
德春去年秋天來的信走了。
玉寶放下筐子,看著朱家屯那些東例西歪的木板房子,心想,總算走到了。心
裡不覺高興起來。玉寶媽是個雙身子人,走得很累了,把拿的衣服包往地下一放,
拉著玉才一起坐下休息。玉才的小眼睛真尖,一蹲下,就見地下很多大蟲子直爬。
他忙喊:「姐姐,姐姐,你看,這些大蟲子!」玉容哈腰一看,一把拉住玉才的手
,說:「別拿,這是大坑裡的蛆!」
玉寶媽見蛆蟲滿地直爬,忙站起來說:「玉寶,快把筐拿了。」歎了一口氣,
說:「這是什麼大連啊,又腥又臭,蛆都有一寸多長!……」玉寶正看坑南面那些
擔水拌大糞的人,聽媽喊他拿筐,一邁步,覺得腳底下「咯吧咯吧」直響,抬腳一
看,這一腳踏死了不止十五條大尾巴蛆。玉寶拿起筐子,只見爹已經回來了,他爹
還不到跟前,就叫:「玉寶,你們快來吧。找著地方了。」玉寶媽不再休息,領著
孩子們趕忙朝周家奔去。
周永學家,院牆是用三分厚的木板釘起來的。在外面看,是一個院;進了大門
,就看出是兩個小院。房子隨著山蓋,山是個三角形,房子也蓋成一溜三角形。北
院的房子門朝西,東院的房子門朝南,周德春家就住在北院。
鄰居家的孩子們看見周家來了客人,都圍攏來看。玉寶跟著爹媽走進院子,小
朋友們也跟進院子裡來。這院子裡,西北角有一個用草簾子擋成的便所,成群的蒼
蠅在滿院裡飛,地上到處是碎石子爛泥塘。院子裡沒有人,只有左右鄰居家有病人
痛苦的叫喚聲。高學田問孩子們:「他家人上哪去啦?」孩子們搶著說:「周永學
他爹給人家趕髒土車去啦。他媽到『三不管』給人家補破衣服去啦。」玉寶忙問:
「周永學呢?」孩子們說:「他在大華窯業工廠裝柏油。」正說著,有個孩子叫道
:「瞧,周叔叔回來啦!周叔叔回來啦!」玉寶回頭一看,見院裡進來一個光著腳
、腰上捆著麻袋片的人,這人滿臉沖上黑灰土,背一麻袋碎紙,手中拿著鞭子。玉
寶仔細瞅瞅,才認出是周叔叔。忙撲過去一把抱住周叔叔的腿,說道:「周叔叔,
周叔叔,我可看見你啦。」周德春看見是高學田一家子來了,也很高興,忙把鞭子
一撂,抱起玉寶來,說道:「嘿!玉寶,看你又長高哪!」又忙對高學田夫婦說:
「大哥,大嫂,你們都來啦?」高學田說:「都來啦。」周德春放下玉寶說:「想
不到,你看玉容都長成大人了。玉才快有他哥哥高了。」玉容有點害臊,低著頭不
吱聲;玉才就趕忙藏到媽媽背後去,偷偷地拿眼睛瞅周叔叔。周叔叔笑得露出一口
白牙,又摸著玉寶的頭說:「看,兩三年不見,孩子們長得多快呵!」周德春放下
麻袋包忙叫:「你快進屋坐坐……」
一看門,門鎖著,他說:「永學他媽補衣服還沒回來,鑰匙叫她帶去了。她也
快回來了,來,咱們先坐下歇歇。」說著就把麻袋放倒,把玉寶拉過去坐在懷裡,
玉寶爹坐在自己的被蓋卷上,玉寶媽抱著玉才坐在衣服包上,玉容和孩子們站在旁
邊。周德春和玉寶爹都拿出煙袋,抽著煙,兩人才談起家常話來。周德春聽高學田
說,一家人不願在鄉下種地,要到城裡來謀生活,就搖頭了。他想了好一陣才說:
「高大哥,你我雖不是親兄弟,也是從小兒一塊長大的。你們來,我是真高興!可
是,別怪我直說,你們不在鄉下住,偏偏往大連這個火坑裡跳,這件事可辦得不好
!難道你們在鄉下就沒聽說過,大連有這麼幾句話:『到了大連來,得把鋪蓋賣,
新的換舊的,舊的換麻袋!』你看,」他指著自己身上披的破麻袋片說:「兄弟不
怕你們見笑,到大連這幾年,簡直披上麻袋片啦!我們天天想回鄉下去,只要能餘
下幾個錢,我也早回鄉下了。」高學田大吃一驚,在小石頭上卡掉煙鍋巴,圓睜著
眼,看著周德春,問道:「大兄弟,你要回鄉下?啊?」高學田著急起來。「鄉下
人上自五十,下至十八歲的人,不論男女,都要去當兵,勤勞奉仕,當勞工。小鬼
子不但要人,還要出荷糧!幹白菜,蘿蔔乾,連兔子、耗子、長蟲、蒼蠅,小日本
鬼他都要!要是少給一點,保長、甲長又打又罵。鄉下人都往城裡跑,你怎麼還要
回鄉下去?」高學田難過地低下頭說:「前年我鬧了一年病,玉寶他叔叔被日本鬼
子抓去送炮彈,到現在也沒有音信。玉寶給周長安放了一年豬,大年三十把孩子趕
回家,一粒糧都沒給。我欠王紅眼那兩口棺材糧,滾了二年,把我那六畝好地都滾
到他手上去了!西窪那幾畝地,又沒有牲口種,只得把它丟下,和玉寶兩個去給人
家放了一年牛。哪知道,放牛掙那點糧,到秋天拿出荷糧都不夠,欠人家債又多,
天天到門上來要。鄉下實在沒有辦法過了,我才和你大嫂兩個商量,把西窪的地全
賣掉,還了人家的債,剩下幾個錢,帶著一家老小來找你幫忙。大兄弟,莊戶人誰
願意撂下地不種,跑城裡來混?這都是出於萬不得已!只要有活幹,再怎麼拼死賣
命,我想總比鄉下好一點!」「城裡比鄉下好一點?」周德春吃驚地看了玉寶爹一
眼,說:「好,我的高大哥,城裡不如鄉下呀!你別聽那些招工頭的話!那些招工
頭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們是上當啦!我不是給你潑涼水,大連還有這麼幾句話,聽
了你就明白啦!『到了青泥窪(指現在大連灣一帶),得學日本話,吃飯叫「每吸
」,罵人叫「叭咯」。』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幹什麼活還得用日本話。工廠裡監
工、頭佬大半是日本人,街上到處有日本人,狗腿子,壞人不少,說錯一句話,走
錯一步路,就得當心點你的腦袋瓜!買點橡子面,都得排隊,碰上運氣不好,你排
隊排一夜也買不到。唉,事情多啦,一下子也講不完,你看,」他指著站在跟前的
孩子說:「比方這些孩子們吧,工廠裡,日本人不喜歡用大人,工廠裡做工的大部
分是小孩子,可是,人多工作少,這些孩子就找不到工作。他們沒有辦法,只好天
天跑到北海髒土場去拾破爛賣幾個錢。你要不信,等到零工市去看看,就是那一個
地方,每天都有七八百做零工的人,找不到活幹,三天能有一天找到活,那是最好
的了。可是,就是找到活,一天掙那三毛五毛錢好作什麼,連自己都不夠吃的,怎
能養活全家?城市不比鄉下;在城市住,什麼錢都得花,連吃的水都得買!你看,
」周德春指著他住的那間小房說:「租這一間房子,一個月還得五六毛錢,房錢還
得『上拿租』。要是到月拿不上房租,房東一天都不留,馬上就把人趕出去!……
」玉寶媽聽著這些話,難過得流下眼淚,高學田也低著頭不再吱聲,一腔高興早飛
到九霄雲外去「大嬸子回來啦!大嬸子回來啦!」門口有孩子們喊。玉寶聽見,「
呼」地跳起來,跑到大門外一看,果然不錯。可是,周嬸子比從前老得多了,身上
的衣服補釘疊補釘,胳膊肘挎著一個針線筐子。玉寶跑到周嬸子跟前問:「周嬸子
,你好啊?」「唉呀,玉寶,你來啦?」連忙拉著玉寶走進院來。「啊!……大哥
,大嫂,你們都來啦?什麼時候下的火車?」周嬸子高興得不知怎麼好了,笑著用
手拍著身上的灰土問。周德春站起來,哈腰把裝破紙的麻袋拉到一旁說:「不要拍
打吧,快開門!叫大哥、大嫂和孩子到屋歇一下。等你好半天啦。」周嬸子連忙把
筐放到地下,拿出鑰匙開開門。玉寶跟大傢伙進屋一看,屋裡什麼家具都沒有,進
屋就是土炕,炕上沒有席子,鋪的是破麻袋片;兩床破被子,不知用多少年了,破
得露著一塊一塊黑棉花。炕前有個小爐子,上面放著一口破小鍋。牆根有個水桶代
替水缸,小碗櫥裡放著幾個土碗,這就是周家的全部家產。
周德春把玉寶一家子安頓在炕上坐下,周永學回來了。想不到周永學也長高了
。他穿著滿身是柏油的破衣服,提著一個飯盒,臉上又黑又髒,玉寶乍一看都有點
認不得了。倒是周永學先認出玉寶,叫了聲「玉寶哥!」高興得連忙上去,和玉寶
抱在一起。「你可來了……啊!大伯、大娘、玉容姐都來啦。」周永學又撲到高學
田身邊來。玉寶媽趕快把周永學拉到身邊來,親了一陣。玉寶媽仔細看著周永學,
說:「這孩子也快長成大人樣了。」周德春笑著說:「大嫂,你不知道永學多鬧我
呀!天天鬧著要回鄉下找玉寶。這回可來了。」回頭看著周永學,又說:「玉寶來
了,再也不准鬧我啦。」周永學伸手去抱玉才,玉才不跟他。周永學聽他爹說玉寶
,歪著脖子又跑到玉寶跟前,摟著玉寶的脖子,邊搖晃邊笑。玉寶媽說:「他周叔
叔,你可不知道玉寶怎麼樣:從你們走後,沒有人給他講故事了,又少了一個小朋
友,想起來就鬧著要上大連來找你們。」「還想聽故事?」周德春看著玉寶,笑著
說:「以後我可不給講了,要聽麼,和永學倆去前街說書館聽去吧。」「有說書館
?」玉寶高興地問周永學:「讓聽嗎?」站在門口的孩子們搶著說:「讓聽。那個
先生說的可好啦。現在正說《嶽飛傳》,我們和周永學天天晚上都去聽。你要喜歡
聽,我們晚上來找你。」「永學,回頭再和玉寶玩吧。你大伯大娘來啦,快到木廠
去扒點樹皮回來,媽好做飯。」玉寶媽拉著永學媽說:「他大嬸子,你可不能叫孩
子去扒樹皮呀!木廠裡日本人可厲害啦……」永學媽說:「不怕,沒關係。永學去
那裡去熟啦。見小鬼子來,他的腿可長啦!」又對永學說:「孩子,你去吧,要加
點小心!」孩子們說:「走,周永學,咱們一起去。這回扒來樹皮全給你。明天你
下班回來就不用扒了。」玉寶對他媽說:「媽,我也去。」永學媽見玉寶媽有些遲
疑,就說:「玉寶就別去了。明天你跟永學上西崗子玩去。」玉寶說:「我不怕。
小鬼子來,他還能打著我啦?」玉寶媽有點生氣地說:「去吧。你能幹。可不許亂
跑!」周德春說:「玉寶,你不要去。就在家聽我給你講個故事。」玉寶愣了一下
。一想,知是周叔叔哄他,就說:「叔叔,晚上再講。我去。」說著,和小朋友們
一塊兒跑了。
孩子們走後,周德春指著門口那一麻袋破紙對永學媽說:「你把它拿去賣了,
買點魚回來做給孩子吃。他們在鄉下吃不到啊。我和高大哥找房東租前院兩間房子
去。」回頭又對高學田苦笑了一下,說:「有個安身之處,活兒再慢慢地找吧!」
光陰過得好快呀!轉眼間來大連一個多月了。從到大連第二天起,玉寶爹就去朱家
屯小衙門報戶口,這戶口報了一個來月,還沒有報上,周德春左右求人,去給王巡
捕求情送禮,前後花了十元錢,才算報上戶口。這一個多月,沒有戶口,也沒有活
幹,去做零工,人家要勞工證,要起勞工證,就得有戶口;沒有戶口,有零工也幹
瞪眼。高學田一家五口,吃,喝,住,用,就指望從鄉下賣地帶來的一百多元錢。
等報上戶口,哪知道,玉寶爹早犯了心疼病。這病越來越厲害,成天躺在炕上叫喚
,什麼活也不能去幹了;成天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住房要房錢,吃水要水錢,
花上一個來月,錢也快花完了,把玉寶媽愁得不知該怎麼好了。
周德春到處打聽,想給高學田找個活幹。總是東不成,西不成。大連失業的人
太多,人們到處張著嘴等活幹,哪裡找得到;好容易找到一處,可是人家又不敢用
沒有戶口的「黑人」;後來高學田病了,乾脆不能幹活了,找也是白搭。只有玉寶
媽和玉容能做一點活,周嬸子就帶她母女二人去到「三不管」地界替人補衣服,見
天掙幾毛錢,幫助家用。這補破衣服的活,時時刻刻都得擔驚受怕,留意著巡捕抓
人打人。只要聽說巡捕來了,就得快跑,要是被抓到,挨一頓打不說,還得把一天
辛辛苦苦掙的幾毛錢給巡捕,誰敢不給,誰就得當心自己的性命。
周永學在大華窯業廠當裝柏油的小工,很想把玉寶也弄到廠裡去做工,一則能
掙幾個錢,二則每天來回也有個伴;可是不行,廠裡現在不要人。一個小孩子,廠
裡不要,別處更不要了。玉寶媽眼看沒法維持生活了,只得叫玉寶跟鄰居的孩子們
一起去扒樹皮,去到髒土場撿破紙、碎鐵,賣幾個錢。
北海髒土場,很早就叫日本鬼子看管下來了,除了海岸,三面都拉上了鐵絲網
,誰要進去撿破爛,先得花一毛錢買票。要是誰敢從鐵絲網下偷著鑽進去,被看髒
土場的日本鬼子抓到,不死也得去層皮。髒土場裡,每天都有幾百個找不到工作的
男女孩子撿破爛。他們餓得象瘋魔一樣,不管那髒土有多腥多臭,只要看場的鬼子
不在,來了髒土車,大家就圍上去,肮土一倒出來,正是塵土飛揚的時候,大家就
拚命鑽進髒土堆裡去,不但想多撿點碎紙碎鐵碎布條之類的東西,還想在髒土裡能
找到一點可吃的東西。這些孩子,不顧命地亂抓亂搶!
有的抓了一手屎;有的給碎玻璃爛片、鏽釘子劃破了手腳,運氣好的要是搶到
一塊西瓜皮,也顧不得髒不髒,用手擦擦上面的土就啃。看廠的鬼子見孩子們圍著
車搶破爛,就跑過來用棍子沒頭沒腦地打。這個髒土場,從早到晚總是不斷哭聲。
玉寶也跟這些孩子們學會了,一天到晚拚命地撿破爛,想多賣幾個錢。可是,鬼子
還興了一個規矩,髒土廠內撿的東西不准拿到髒土場外去賣,非賣給他們不可。這
樣,在外面能賣四毛錢的東西,鬼子最多只給兩毛錢;誰要是偷著拿出去賣,叫鬼
子知道了,挨打還不說,沒收了筐子,從此再也不准你進髒土場來撿破爛。
為了玉寶賣破爛能多賣幾個錢,周德春叔叔每天總是偷偷地把玉寶撿的破爛東
西用髒土車給帶出去賣,再把錢交給玉寶。玉寶賣的錢,一個也不花,都拿回家交
給媽。每天回家,媽媽都要問他,「挨沒挨打?」看他身上有沒有傷痕。玉寶常挨
打,他怕媽難過,媽問他時,他總說:「沒有挨打。」
有一天,天氣很熱。玉寶和小朋友們買了門票,才進髒土場,髒土被大太陽曬
出的那股腥臭味,更難聞了。那股臭味,熏得玉寶的頭一陣陣發脹發疼。海上天邊
的黑雲直向頭頂的天空中擁來,小朋友們看看天,都知道,要起狂風了,要來大雨
了,身邊的孩子對玉寶說:「看,天要壞啦,你頭疼,就快回家吧,在這,也撿不
到多少東西。」玉寶看著才買的票,心想:「爹心疼病還沒好,玉才又病啦!家中
連領糧的錢都沒有,我把票買了,要是一點東西不撿,這樣回去,明天再來,拿什
麼買票呢?……」就對小朋友說:「我能行。你看,車來啦,咱們快去撿吧。」
五六月的天氣,大連常刮西北風。特別是髒土場一帶,刮得更厲害,塵土、垃
圾飛揚,刮得人簡直睜不開眼睛。有風鏡的人還好一點,玉寶沒有風鏡,眼睛給塵
土迷得什麼也看不見了。「來車啦!」孩子們喊著跑去,圍上一輛才來的髒土車。
玉寶顧不得眼睛了,提著筐子就跑過去,恍惚看見孩子們都往車上爬,玉寶也連忙
往車上爬,才爬上車,就聽這處有人喊:「玉寶,玉寶,快跑啊!壞種鬼子來了!
」玉寶聽這話,嚇得直哆嗦,眼睛迷得想看又看不見,似乎覺得人家在跳車逃跑,
玉寶急得也趕快從車上往下跳。玉寶眼看不見,動作又慢,心想跳下車快跑就沒事
了,哪知道,這一跳跳得正好,不偏不斜,正撞在壞種鬼子身上。這個管髒土場的
鬼子,打起人來沒有夠,大家都怕他,給他起的諢名叫「壞種」。這「壞種」才在
車東面拿棒子把孩子打得鬼哭狼嚎,把孩子們的筐子往海裡扔,誰知道一下子又轉
到車西面來,正好,一把抓住玉寶。動手就搶玉寶的筐和鉤子。玉寶知道不好,哪
裡肯放手。鬼子兩手就來卡玉寶的脖子,卡住脖子,他就狠狠地把玉寶的腦袋往車
上碰!「媽呀!」玉寶叫了一聲,沒有力氣了,接連由他在車上碰了好幾下,把玉
寶碰得鼻口滲血,這才把玉寶摔在地上。趁這時候,鬼子把玉寶的筐和鉤子搶去,
就往大海裡丟。「我的筐!……」玉寶爬起來要去往回搶筐,鬼子順手拿起車上的
鐵鎬照著玉寶就是一鎬把打去,這一下正好打在玉寶背上。這地方正是海岸邊,都
是剛堆上的虛髒土,玉寶站不住腳,「撲通」一聲,他和岸邊的虛髒土一起滾進大
海裡去了「玉寶!」小朋友們站在遠處嚇得直叫喊。有的嚇得手中的筐和鉤子都掉
在地下;有幾個女孩子,嚇得連忙用手遮著眼睛驚叫起來,看都不敢看。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玉寶覺得耳朵裡「嗡嗡」直響。仔細聽聽,好象有人叫
他,聲音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誰的聲音;身旁也好象有人在說話,也聽不清楚說些
什麼。一會兒,他覺得有只大手在摸他的胸口和頭,忽然又有涼水滴在他的額頭上
。玉寶心想:「我怎麼啦?為什麼我看不見他們呢?是不是小朋友們和我鬧著玩啊
?」他想睜開眼睛看看,想轉轉身子,但眼睛好象給什麼東西蒙住了,怎麼也睜不
開。急得他使勁一轉身,人似乎清醒一點,但又覺著嗓子裡有很鹹的東西堵著,鼻
子也不透氣,心裡悶得慌,也憋得慌。「嗯!……」
他拚命一用力,從嘴和鼻子裡就逼出一股很腥的東西。這下,他心裡舒暢一點
了。他聽清楚有人在說話了。有人說:「天啊!我前世作了什麼孽啦?把孩子帶到
大連來受這個罪呀!」
玉寶聽出這是媽的聲音。又聽見姐姐在哭,玉寶這才忽然想起髒土場上發生的
事情,腦袋「轟」的一聲就脹得疼起來。「媽媽!」他叫了一聲,但嘴裡有腥東西
,叫不清楚。「好啦,能叫喚了。快把他嘴裡血給擦擦。」聽這聲音是周叔叔,立
刻就覺著有濕東西在擦嘴。
玉寶不知道自己倒是怎樣了,心中一難過,就流出眼淚來,眼裡迷的土,給淚
水沖出來。慢慢地他睜開眼睛一看,才知道自己是在媽媽懷裡躺著,玉寶看見媽媽
眼睛都哭紅了,又看見地上站了好多人,本院的嬸子、大娘和小朋友們都來了;又
見爹用手捂住心口,在地上哄著有病的玉才;姐姐站在炕前,正端一盆水給周叔叔
洗手,周叔叔全身衣服都是濕的。「媽媽,」他看著媽的臉問:「我怎麼回來啦?
」玉寶媽見他清醒過來,松了一口氣,把玉寶往自己身邊挪了挪,喂玉寶喝完了一
碗稀粥,這才慢慢把周德春和孩子們告訴她的事情,告訴了玉寶。
原來事情是這樣:玉寶被壞種鬼子一鎬把打進海裡,小朋友們都嚇壞啦,有幾
個勇敢的孩子,跑到海沿看時,見玉寶正在海水裡掙扎。壞種鬼子還指著大海,笑
著說:「中國人大大有,死了沒有關係!」又狠狠地對那些孩子說:「你們要是再
圍車,叫你們統統海裡去!嗯?」他這才洋洋得意地走了。孩子們見玉寶連喝了幾
口海水,要往下沉,但大家不會游水,心裡乾著急,不敢下去救。幸好,正在此時
,周德春趕著髒土車來了。孩子們見他來了,遠遠地就大叫:「周叔叔,快來救玉
寶!」周德春聽見,飛快地趕著車跑來,見玉寶已經下沉,他什麼也不顧啦,把手
中的鞭子一丟,連衣服都沒脫,就一頭鑽進海水裡去,他水性很好,幾把就遊到玉
寶身邊,抓住玉寶的一隻胳膊,就把他抱上來。這時,玉寶已經昏過去了,嘴和鼻
子直流血,周德春把玉寶拖到岸上,趕快把玉寶肚裡的水倒出來,脫掉了玉寶的濕
衣服,又給他施行了人工呼吸法,玉寶才開始有了一點氣,孩子們把玉寶掉在海裡
的經過告訴了周德春,他聽了,心裡又憤恨,又難過。孩子們替他卸了車,他趕快
把玉寶抱上大車,讓他躺好,脫下自己的衣服給玉寶蓋上;鄰居家的孩子們也跳上
車來,看著玉寶,大夥兒急忙把玉寶送回家來。周德春又忙著去請醫生,給玉寶看
了頭上碰的傷口,並且自己掏錢給玉寶買了藥吃。
玉寶給閻王保長放豬時,挨打受餓,又凍又累,身體早就拖壞了。這回被髒土
場的壞種鬼子給打下海去,碰得鼻口流血,差點沒有淹死,加上海水一泡,流血又
過多,飯又吃不飽,身體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十來天的工夫,玉寶就瘦得不象個孩
子樣了。玉寶媽心疼玉寶,加上玉才也病,丈夫也病,家裡缺不得人,就不到「三
不管」地界去補破衣。好在永學媽給她找了一份活,洗人家從大糞坑裡撈出來的破
布,這才又能在家照護病人,每天又能掙幾個錢。高學田只要心口疼病輕一點,就
掙扎著起來擔水吃,買水也買不起了。
玉寶十幾天沒有去撿破爛了。這兩天,玉寶兄弟倆的病好了一些,玉寶就每天
帶著弟弟在門口玩。一天下午天快黑的時候,玉寶和弟弟正在北院玩皮球,玉寶聽
見媽媽在家中和別人說話,聽媽媽說:「趙大嬸子,這房租錢求你再將就幾天吧,
家中實在一個錢也沒有,孩子他爹有病,不能做活。玉寶、玉才的病才好一點,等
孩子病好了,掙來錢就給你。」又聽房東老趙太太怪聲怪氣地說:「哼!今天推,
明天推。我來幾次,你們就推幾次,你們也太不講道理了。你四處問問去,現在大
連住房子,哪裡不是『上拿租』?告訴你們,再過五天,你們就住到期了,我再不
來要啦,頭四天要是送不來房租錢,第五天你們就給我搬家!我可不管你們病不病
。」過了一會兒,再聽不見聲音了,老趙太太可能走啦,只聽媽媽好象是在家裡哭
。
玉寶一聽媽哭,心中就難受了。心想:「幹活去吧。明天我就去撿破爛。快點
撿,多賣幾個錢,不要叫媽媽再哭了。」玉寶正想回家去看媽媽,忽然見周永學下
班回來啦。周永學見玉寶站在院門口,遠遠的就叫:「玉寶哥,你好了嗎?」玉寶
說:「好啦。」周永學跑到跟前,玉寶忽然想起該問問周永學。就問:「周永學,
你們廠子裡還不招工嗎?」周永學說:「玉寶哥,前幾天廠子裡就招工啦,我見你
有病,沒敢告訴你。」玉寶聽說大華窯業工廠招工,心裡高興得了不得。一把抓住
周永學說:「怎麼?又招過啦?現在還要人嗎?還能進去嗎?」「那我可不知道還
要不要。你要去,明天咱們倆一起去看看。廠子裡帶我們幹活的一個劉叔叔,他對
我們可好啦,我們都叫他『好心的劉叔叔』。明天咱們去找他,求他幫幫忙,看行
不行。」「好!」玉寶說。「明天咱倆一起去。我回家去告訴媽媽。」玉寶高興得
帶著弟弟就往家裡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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