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當代文學 > 第二個太陽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一三


  五

  秦震一回到前線,整個心神就為紛繁的事務所佔據了,他以驚人的毅力壓制了巨大的悲痛,這是一個軍人應該做到的,也是一個軍人能夠做到的。

  當他踏入湘西境內,他的精神振奮起來,這一方面由於身在前方,同時也由於這兒的自然環境出奇的美妙,引起他的注意。從常德(古稱武陵)沿沅江而上,走沅陵,過辰谿,到芷江,他仿佛走入一幅色彩鮮明、詩情濃郁的畫幅。原野上縱橫交錯的碧藍藍的河流,疏密有致,楚楚動人。赤紅的山阪,阪上長著密叢叢的橘林和油茶林,還有遠處像一抹綠霧似的竹林。有一次,秦震跟吉普車一道過擺渡,清澈流水,一望見底。陽光透過水波,照著河床底下的雪白的瑪瑙石子,日影粼粼,波光瀲灩,秦震看了不覺神往。突然他仰頭看見河上漂著幾隻細長的木船,船頭上蹲著一排黑色魚鷹。不知漁人做了個什麼信號,就像河面上驟然騰起一片烏雲,所有魚鷹都展開翅膀向水裹紮去。隔了一陣,又一隻只先後鑽出水面,十分溫馴地把啄住的魚送給漁人,但見錦鱗閃爍活蹦亂跳,然後欸乃一聲,船兒又飄然浮去。更多的時候,秦震是坐在奔駛的吉普上,有時在挺拔峻峭的高山大穀中盤旋,山陰風冷,颯然拂至;有時又在肥沃的田野中飛掠,群山如黛,陽光似錦。有時,兩旁蒼山如壁,路邊卻是隨山峽而曲折的溪流,但聽得一線潺潺淙淙的水聲,天籟寂寂,綠影憧憧。仰望那頭頂上一條曲曲折折的藍天,就像天上有一條靜靜的河流。黃昏落日,黎明晨光,都各有韻致,各極其美。銀白色的月夜,竹林裡不停傳來婉囀鳥鳴。你迎著微風聞一聞,裡面都飽含有泥土、樹葉、野花,橙橘混合的香味。黑夜與白天之間,橫亙著一條淡紫色的絛帶。等到天空一片猩紅發亮的時候,江上浮出各色樣式不一的船舶。下行的船傳來咿呀搖櫓聲,上行船則被一根根繃緊的纖索牽著。偶然有一隻小船由頭戴斗笠、腕搖銀鐲,胸前圍裙上繡著燦爛花飾的年輕婦女劃著,倩影橫波,悠然來去。從辰谿以後,到了沅江上游,一面山林,一面江流;到了芷江,一個紅色山頭接著一個紅色山頭,蔗田遍野,甜香撲鼻。一隻小小的翠鳥急急掠過水面,像個綠色流星倏然而逝。這一切一切都引起秦震心弦的震顫。當秦震享受到人生中最大的幸福、歡樂,又承受了人生中最大的災難、悲痛之後,他像從一間昏暗窒息的屋子走到廣闊原野上來,世間一切好像剛剛給清水沖洗過,那樣光澤、那樣豔麗。陽光比過去的顯得更明亮了,微風更清爽,空氣更新鮮,樹木更茂盛,河流更澄澈。當他顧盼著這天天地地、山山水水,仿佛有一種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們的祖國從來就是美麗的,而現在她變得更美麗了。也就在這時,他眯縫著兩眼,忽然想起了用指甲刻在泥土牆上的"白潔不死"四個字……一陣悲愴忍不住掠上心頭。這已是沐浴在金色朝暉中的深情懷念。這也許就是秦震和丁真吾不同之處吧!他心中無法忘記女兒的死,不過他把悲痛壓在心房的一個角落裡。他一路上儘量瀏覽風物,指點江山,他覺得當一個人知道了他必須寄託的東西已經找到了寄託之所時,他就平靜了,泰然了。

  車子穿過綠茵茵草地,他的眼光霍然一亮:

  "停下!停下!"

  他跳下車,大踏步向草地上走去。

  像綠色氈毯上飄來一陣霜雪,草地上開滿一層雪白的野花。花朵細小,卻一簇一簇開得豐滿、茂盛。他彎下身來採擷野花,使他高興的是,這野花是潔白的,白潔--潔白,這不別有一番深意嗎?他聞一聞,只有一股淡淡清香。他手上已經采了一捧,仍然久久地環顧草地上的白色野花,依依不捨,緩緩走上吉普。

  在長著兩棵高大橡樹的路口沒有見陳文洪,秦震感到寬慰。他很想單獨一個人和女兒相處,因此把出發時間提前了兩個小時。他的車從路口拐上一片丘陵,而後在茂林修竹鬱鬱蔥蔥的小山腳下停了車,他揮退警衛員和司機,獨自緩步走向一片碧綠森森的樹林環抱的、朝陽的山坡上,在這裡,他看到一座白色石碑,--就在這地下埋著自己唯一的女兒呀!……他輕輕地把一捧雪白的鮮花獻在墓前。他像唯恐驚醒女兒,向後退了一步,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石碑,……我沒看到你,真真!既沒看到你活著,也沒看到你死去……一個戰士的眼淚,一個將軍的眼淚,一個父親的眼淚,灑落在埋葬女兒的一抔黃土之上了。傾瀉吧!古老民族的心靈裡,痛苦淤積得太多、鬱悶得太久了……讓這一滴滴眼淚深深滲進土壤,好像白潔還活著,還能感受父親淚水的愛撫,不,不可能了,永遠不可能了。他再不能看見她的笑臉再不能聽到她的聲音,再不能……真真!我來看你了,我就要走了……留下你一個在此地……秦震仿佛忽然聽到一陣聲音,他有點驚異。然而,一切聲音都聽得見,只有心聲聽不見,那就讓它沉默吧!……樹葉在微風中簌簌微語,可是秦震什麼也沒有聽見,他只覺得這裡什麼聲音都沒有……

  不是聲音,是感覺,漸漸他覺得他身邊多了一個人。

  他知道是陳文洪來了。

  不過,他沒有動,他不想動,他不能動。

  難道還有什麼話要同陳文洪說嗎?此時此刻又有什麼方法能表達自己的心意呢!等眼淚幹了,他慢慢轉過身來。那動作好像說明他不得不如此做才做的。可是,陳文洪默默忍耐,不願觸動老人。從一見面起,他就覺得秦震真的衰老了。他的感覺是對的。老年,往往不一定是從某一年齡開始的,而往往是從一次不幸遭遇,一次命運的打擊開始的。乍看起來,秦震還是精力旺盛、體力充沛,其實,從得到女兒噩耗那一夜,他就開始步入老年了。這種老,並不表現在霜白的鬢角,而潛藏於偶然一瞬的神態之中。秦震不願給人留下苦寂的印象,他努力振作精神。但像陳文洪這樣親近的人還是會感覺到他的衰老的。

  陳文洪囁囁地說:"我一點也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兒……"

  "那都是一樣,十年忠貞,你們總算一朝相見了!"

  他望了陳文洪半晌,他的手索索顫抖著從自己貼身口袋裡取出一張被日月磨蝕得發黃的照片,遞給陳文洪:

  "這是白潔小時的照片,你永遠留念吧!……"

  一陣汽車馬達聲,董天年為首的兵團首長們都來了。董天年大踏步徑直走上山來。他的一隻單袖筒在不斷飄動,他跟秦震說:

  "這幾天你一個字也不提白潔,你一個人走到這兒來了,我理解你的心情……"

  他握著秦震的手掂了掂,好像要掂掂他的手有多少分量,而後說道:

  "疾風知勁草。天上起了疾風,白潔就是勁草,我們呢?我們算什麼呢?"

  他誰也沒看,肥胖的身子轉了一個圈,像等候著一個回答,最後還是他說:

  "秦震!你是重任在身,心如火燎呀!我們留也留不住你了。"

  "我希望我能當個合格的後勤。"

  秦震就要離開前線了,一生戎馬,一旦拋離,心中實在難捨難分。董天年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他把一隻獨臂用力一揮:

  "分什麼前線後勤,哪裡都是前線,我問你打算從何著手?"

  "先搶修從武漢到長沙到廣州的鐵路!"

  "好,那就讓我們在廣州再見吧!哈哈,歷史轉了一個大圓圈,我們從廣州出發,又回到廣州來了,這不該是巧合吧?不,不,偶然中的必然,必然中的偶然,這就是歷史的辯證法。"

  "董司令!我也想過這問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