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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冬天,不,我們正處於春天。十月一日是我們偉大時代的真正的春天,可是她死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多可憐呀!我的孩子……當丁真吾意識到一點希望也沒有了的時候,她看見了真真。真真站在面前,好像就要張開口叫媽媽了。丁真吾痛哭了,她穿過朦朧的黑暗,走向壁爐前那個大黑沙發,她在沙發的一角坐下來,她一任眼淚漫流,陷入沉思。

  思索是超光速、超音速的,她一下想了女兒的一生,女兒的一生也就是母親的一生,不論距離多遠、時間多久,母親和女兒的生命總是緊緊膠合在一起的。

  在北伐征途中,丁真吾牽著真真的手走,走累了,就把她背在背上走,她就在媽媽脊背上睡眠。小真真是聰慧可愛的孩子,在大人的革命生涯中,她養成了特殊的性格。她不懂得撒嬌,不願意啼哭,她像一個小大人一樣關心母親。有時由於工作緊張,回家太晚,真真就安安靜靜坐在小竹椅上等媽媽。孩子愛這把小竹椅,它像黃瑪瑙一樣有光澤,除了這把小竹椅她什麼玩具也沒有。丁真吾帶著負疚的心情踏進門來,還沒開口,就聽見孩子說:"媽媽!我不餓,你累了,你先歇一會兒!"多少次,媽媽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流下眼淚:"小真!小真!媽媽對不起你!"真真含住一根小指頭,瞪著烏黑的眼睛說:"媽媽有工作,我知道,媽媽有工作。"丁真吾哭得更厲害了。因為她確實覺得給予孩子的太少了。正是這種相依為命的生活,使得女兒更熱烈地希望溫暖,祈求幸福,不過,真真從來沒有提出過孩子的奢望。小女孩是愛嬌的,媽媽偶然帶回幾張紅紙綠紙,她就用小手拿著剪刀,剪呀,剪呀,不知她剪的是什麼。可能是她夢中的天堂吧?而當母親回來時,常常發現她趴在桌上睡熟了。當然,生活的匱乏並不等於幸福的淡薄,母親的血汁滋養著美麗的花,大家都說:"小真真可愛。""小真真漂亮。"那時,母親的心靈裡便充滿了幸福。

  現在看來,小真真的童年時代也是父母的黃金時代。不,他們一家人的黃金時代,應該是在延安重聚時,小真對父親的愛好像是在那時覺醒的。哎,不,黃金時代還應該說是大革命的時候。是的,那時,秦震,真吾與父母相聚,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小真愛祖父和祖母超過愛父親、母親。因為秦震、真吾奔波勞碌,日夜不息,有時十天半月不見人影。祖父秦宙,祖母陳雪飛屢遭坎坷,歷盡滄桑,兩位老人把全部愛傾注在小孫女身上。小真真成為撫慰老人的一股愛的小溪,小溪發出明亮的波光,丁冬的響聲,成為引起這個家庭歡笑的源泉。可是,這美好的時光多麼短暫呀!眼看白色恐怖來臨,風起了,雨落了,秦宙、陳雪飛先後被暗殺身亡。在祖母的追悼會上,小真真小臉發白髮青,瞪著兩顆大眼睛,捏緊小拳頭說:

  "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形勢急轉直下。

  那時真真還小呢,就和父母分手了,寄養在前輩友人白老先生家裡。小真真從此改名白潔,成為白老爺爺鍾愛的孫女。從那時,骨肉分離,漫漫十載呀!……

  周副主席很關心白潔的成長,革命的骨肉要有革命的靈魂啊!一方面考慮白老先生的處境,一方面有利於日後在白老先生掩護下進行地下工作,一九三七年,她被送到延安求學。這事是嚴格保密的。在這種情況下當然不能公開他們父女母女的關係,只能避開人眼目暗暗相會。真吾見到女兒長大了,開始她簡直不認得她了,當她從她臉上找到那顆小紅痣,她一把抱住她,淚如雨下。倒是女兒說:"媽媽,你不應該哭,你應該笑,你看,我高興,我多高興……"整整十年,真真長大了,她甩動烏黑發亮的短髮,穿著不合身的、肥大的灰市軍衣,但她全身上下洋溢著美麗的青春的光輝。母親破涕為笑,父親破涕為笑。延安,那是充滿甜蜜與歡欣的地方。真真常常在夜晚溜到媽媽身邊。媽媽跟女兒合睡在一個床鋪上,通宵不眠,喁喁傾談。那是纏綿而愉悅的時光,夏季土窯裡發出泥土氣息,冬季炭盆上散發著溫暖。這一切,都比花朵、蝴蝶還美呀……真真的頭髮長長了,她學當時延安女孩子中流行的樣式,梳起烏黑發亮的兩根長辮子。她那纖細的腰肢,白嫩的面容,水靈靈的眼睛,母親看著看著也愛得抱起她,親吻她,連連說:"真真,你真美……你長大了!"是的,她好像一株小玫瑰花,沐浴著金色的陽光,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吸收著滋潤的水分,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如果說丁真吾的母愛在嬰兒呱呱墜地時已經開始,秦震的父愛在延安重聚時也強烈滋長起來。因為他以教育科副科長的身份,與白潔頻繁地接觸,幾乎每天無數次在操場上、講堂上相見。儘管在人眼面前只能相視而笑,但在個別談話時,他說得很深、很廣,談人生、談理想。秦震好像要補償長期睽隔而產生的歉疚,他把他的全副心血灌注在她心田上。他深為女兒的悟性聰穎而高興,常常急匆匆回到自己的窯洞,向丁真吾誇獎女兒。丁真吾豔羨他、嫉妒他,同時也從中得到絕大的安慰。真真也會在夜晚突然跑到父母面前撒嬌,但在她的靈魂深處,已經升騰起一個莊嚴的意志和信念,她擁有了偉大的共產主義理想。

  就在這時候,白潔和陳文洪相愛了。

  為此,父母有過萬種柔腸,千般憂慮。他們知道她終究要回到國統區去,秦震堅決要切斷這種戀愛關係,他不願女兒將來忍受愛情的痛苦;丁真吾卻為女兒爭辯,因為對媽媽來說,女兒做的事都是對的,不願讓她再受一絲委屈。讓她回去,帶著充實的愛情回去。為這事,秦震和丁真吾爭吵過。

  當白潔被調往特別訓練班時,他極力說服女兒,而且想親手斬斷他們的關係。但是此刻他發現,陳文洪不但闖進了女兒的生活,也闖進了自己的生活了。古人說嚴父慈母,其實父愛何嘗不震顫人心?秦震終於心軟了。他想:他們的命運由他們自己去安排吧!未來屬￿他們,我何必患得患失,斤斤計較?這想法立刻得到丁真吾的支持,白潔和陳文洪又見面了。那天,秦震高興地搓著兩手,告訴丁真吾說:"兩人談得很好……"丁真吾斜了秦震一眼說:"我們當時喊:打倒封建,爭取女權,現在難道說我們倒干涉起戀愛自由了?"秦震哈哈大笑,戲謔地說:"你把我當作封建專制的泥胎塑像了,好,你罵吧,罵個痛快……"秦震和丁真吾都感到快樂,因為獲得了一種深刻的幸福才有的快樂。儘管從此白潔、陳文洪走上了一條漫長漫長的生離死別的道路,但那終究是充滿希望的道路啊!連秦震和丁真吾的個人生活都由於有了這種希望而變得充實起來了。他們身單影只,孤苦兩人,但一想到將來,將來,就有幾分興奮。將來是什麼?陳文洪和白潔的團聚之日也就是他們做父母的幸福實現之時。民族,你這凝聚著幾千年神魂的民族啊!歷史註定你在血火中前進,在死亡線上新生,你的命運維繫著億萬人的命運,就如同高山綿亙,大江奔騰。白潔、陳文洪,以至秦震、丁真吾的命運,都維繫在這迂回曲折、起伏跌宕、刀光劍影的大搏鬥裡。是的,我們無愧於民族。我們搏鬥了,我們勝利了,而她……她……卻永遠地沒有了,永遠地消逝了……

  丁真吾整個心在劇烈跳動。她突然兩手顫抖,跑過去,找出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樂》的唱片,放在留聲機上。她想用這像火山爆發一樣的英雄的激情來醫治自己的創傷。但,不行,從那宏偉博大的樂聲裡,她好像看見女兒像一隻矯健的鷹在飛翔、飛翔,她還是在想女兒呀!

  她突然忍受不住,一下把留聲機關閉。

  冷冷月光落在桌上,這時她才發現桌上還有一個包袱。她猛撲過去,"十月一日穿的衣服,永留紀念"。丁真吾感到了秦震的體溫,聞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血的潛流,心的跳動。她一下把包袱貼在臉上,她號啕大哭了。

  突然,門呀的一聲打開一條縫,射進一線燈光,圓圓像一個小天使一樣放輕腳步走了進來。

  她看到了丁真吾悲苦的形狀,她遲疑了一下,然後,突然伸開兩條小胳膊,喊了一聲:"媽--媽--"一下跑過去,撲到了真吾懷裡,丁真吾緊緊抱住了圓圓。

  電燈一下雪亮,嚴素癡癡站在門口,囁嚅地說:

  "首長希望您保重身體。"

  "不去說它了,我謝謝你……"丁真吾只顧抱住圓圓,親著圓圓,喃喃叫著:"圓圓,親愛的圓圓……"

  歷史,多麼深情又多麼無情呀!歷史可以過去,歲月可以消失,但母親撕裂的心是永遠無法癒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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