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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秦震異常高興,又有點忐忑不安,他本來想向梁媽媽表示一下敬意,這老人坐過牢,受過刑呀!可是,誰知一見面就親熱交談起來,竟覺得說那些話不搭調了,當他隨著人流湧向會場時,他腦際一掠而過,他從這個老人家更感到這會議的隆重意義了,就是這樣一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在決定國家命運啊!

  好像心中蕩過了一陣波瀾,秦震坐到自己坐位上,精力卻很久集中不起來,一片熱烈掌聲才把他猛然喚醒。凝目前視,兩眼亮了起來,啊!毛澤東!他容光煥發,邁著從容的步伐,正在走上講壇,無數聚光燈朝向他,無數眼睛朝向他,無數掌聲朝向他。但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似乎覺得:"這一切歡樂的表示,都不是為了我,是對我們大家,包括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呀!"掌聲像暴風驟雨,更加熾烈,人們看到陸續走上台的宋慶齡、劉少奇、周恩來、朱德、林伯渠、李濟深、張瀾、沈鈞儒、郭沫若、何香凝……當秦震看到周副主席時,他的心神震動了起來。北京飯店東廳的一瞥,南下列車上的急報,一個一個鏡頭在他頭腦中交疊出現。現在,他回來了,黛娜依然沒有下落,如果周副主席問到他,他該怎麼答覆呢?是的,周副主席!我沒有完成你給我的重要任務呀!……秦震的心情一陣黯然,一陣羞慚--於是他的心又馳向遙遠的南方,想到白潔在虎跳坪那陰暗的牆壁上傭指甲刻下的字跡。一刹那間,秦震的整個心神便轉而投到這歡笑喜悅的洪流中了。在這沸騰的、歡呼的人群中,好像白潔也站在這裡,她用清脆而堅定的聲音在說:"白潔不死,白潔不死",……想至此處,秦震感到一陣頭暈、心疼。不覺之間,汗水竟濡濕了全身,他的手在微微戰抖了,他努力想集中精力,但怎樣也抑制不住自己。飄忽之間,像有一扇門打開,放進一道光亮。他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是的,他自己還沒跨過門檻,當然,也許正在邁過,不過終究還沒有邁過……因為他的全副心身還在湘西,還在前線。而後,他發現一股熱潮從心的深處向眼上沖湧、沖湧。

  他迷茫中看到毛澤東站在裝了幾隻麥克風的講臺後面,左手舉著講話稿,會場上一片凝然沉寂,只回旋著他那響亮的聲音。

  這是多麼隆重、多麼莊嚴的時刻啊!歷史,不是一分鐘一分鐘,而是一秒鐘一秒鐘地在前進哪!是的,這裡每一秒鐘時刻都像金子一樣閃光。

  秦震的周圍都是軍隊代表。他急速地掠了一眼,他們很多人都是從前線回來的,可是他們都在聚精會神地聆聽,為什麼我不能呢?秦震惱怒地在責備自己。他突然透過人群看到梁媽媽,她坐在離他並不太遠的一個坐位上,這剛才還歡笑著、閃爍著慈祥光輝的人,現在哭得像一個淚人一樣,她哭得那樣坦然,一點也不掩飾,……突然之間,他聽到會場上一片輕輕的欷歔聲--這是出於悲痛?還是出於幸福?……人們在死亡邊沿上忍住了眼淚,而現在在勝利的邊沿,眼淚卻一下宣洩而出了。生活裡有過多少這樣偉大的時刻啊!與其說它是理智的時刻,不如說它是感情的時刻,中華民族的苦難太深重了,但無論在水裡火裡,民族道德的光輝,沒有沉淪,沒有撕裂,沒有斷碎,而是更加凝聚,凝聚成強大生命力。沒有它,沖不開這整座歷史的閘門,沒有它,沖不開每個人心上的閘門,而走到這輝煌的光亮裡來,讓眼淚在光亮中沖流激蕩吧!歷史像莽莽長河永遠流動,似乎既沒有開端,也沒有結尾,但是每一個浪花,每一點水滴,都是新的誕生、新的呐喊、新的開端。這一團像太陽一樣莊重燃燒的光亮啊,就是人類文明史上一個永照千秋的創造。不錯,這是創造,沒有這個創造就沒有後來的一切,無論它是正確的還是謬誤的,光明的還是黑暗的,歡樂的還是痛苦的……但新的長河從這兒開始流入新的渠道了。

  像一支雄渾博大、莊嚴華麗的交響樂在回環激蕩。不過,它不是音樂家製作的藝術品,它是我們民族、祖國所發出的心聲,這是自由之神在東方紅色曙光中的第一聲歌唱,它在珠穆朗瑪峰、昆侖山、黃河、長江以及茫茫無際的原野和森林上震出強烈的回音,樂曲迂回曲折,起伏跌宕,逐步走向高潮。

  會議的最後一天終於來到了。

  為了這一天,秦震興奮得幾夜沒睡好,早晨用冷水洗了臉,他的精神特別爽朗,體質也顯得特別碩健。但是,一踏進會場,他變得格外的鎮定、肅穆。當選舉國家領導人這一議程到來時,會場洋溢著歡樂的洪流。他滿面笑容地朝會場上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望著,而他們也同樣喜氣洋洋地望著他,仿佛每個人心裡的喜悅,都自然地流露出來。這裡已經沒有單個的人,每個個體都是屬￿洪流的一部分,在一起閃爍、蕩漾。當那粉紅色的選票發到手上,在他接過來的那一刹那,他突然覺得它像一塊千斤重的花崗岩石,要由他親手在上面鐫刻金字。懷仁堂裡的燈光大放光明,照耀得如同白晝,雕梁放彩,彩繪增輝,更顯得一派雍容華貴。一個白髮森森的老人,清瘦的面孔上閃著青春的光輝;一個戴著華麗小帽的青年婦-,她的臉龐像一朵玫瑰花一樣鮮豔。寂靜無聲,但會場上活動著、騰躍著一種聽不見,而又確確實實存在的聲音。那是大家的血水暢流,心臟搏跳,那是幾億人民的意志,逾過高山大川、艱難險阻,彙集到這裡來的聲音,人們在這裡為新中國大廈塑造一座金字塔形的尖頂。秦震收斂了心神,凝視著選票。當宣佈寫票時,他忽然覺得自己心房戰顫起來,他的手戰顫起來了,這是怎麼回事?他責備起自己來。可是,這莊嚴的時刻具有一種魔法般的壓力,是的,心情太莊重了,反而不能抑制自己。一瞬間,他聽到會場上響起種種聲音,正在寫選票的急速的沙沙聲,寫完選票的輕鬆的喘息聲,這是多麼奇妙而又譎密的聲音呀,它滿載柔情,輕傳快意,它在催促秦震。就在這時,秦震的老花鏡片上蒙上了一層水霧,他趕緊掏出手絹擦了擦,握著筆寫自己的選票。等他寫完時,會場上已有了嚓嚓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看見毛澤東正走向紅色油漆的票箱。這時弧光燈閃電般交織,照相機發出軋軋聲響。毛澤東投了一下沒投進去,可能選票折疊得太松了,於是他又用力折了一次,而後投進票箱。他像一個孩子終於完成了應該完成的課業而露出天真的笑臉,他擺著兩隻手臂,移動他寬厚堅實的後背,向休息室緩緩走去。秦震排在部隊代表團行列裡面,部隊代表在會場中心靠左那一半,他們繞到前面,走向水銀燈光照得最亮的那個投票箱。投罷票的人散在會場各處,走路聲、說話聲,立時震起一陣嘈雜的轟響。

  這時麥克風響起來:

  "請各位代表到天安門去!……"

  秦震沒聽清楚後面的話。但見人群忽然分成兩股,一股順著東面走廊,一股順著西面走廊,向懷仁堂門外湧去。這時夕陽像胭脂一樣染紅懷仁堂大門以及從門裡湧出的人群,秦震向西面那個青銅獅子看了一眼,那獅子在夕照中笑態可掬,像正翩然起舞。他記得他乘坐的那輛轎車就停在西面青銅獅子旁邊,他走去,竟是到達那裡的第一個人,緊跟著同車的人都來了。懷仁堂大門外,黑壓壓一片都是汽車,要把這些車順當地開出,得有一番精心的指揮。交通警喊叫著,做著手勢,把龐雜的車群領入一條航道。當秦震乘坐的車開出中南海西門,夕陽忽然淹沒在幾片紫色濃雲後面去了。車燈放亮了,一輛跟一輛小汽車順著長安街向東駛去,一長串紅色尾燈,形成一條委曲宛轉、緩緩移動的紅色虛線。

  沒有次序,沒有排列,誰先下車誰就向天安門大街與南箭樓之間那塊廣場走去。這廣場東西兩面各立著一排刺梅,每當春天,金黃的嫩蕊,淡淡的芳香,頗為雅致。而現在在暮靄中,那兩排樹行,只是一垛黝黝暗影。秦震到得不算遲,不過前面已經擠了一層人圈,他只好站在後面,他的後面又不斷有人群湧來,於是他就躋身人叢之中了,他只能從人縫中看到廣場中心的情景。這時天已黑了下來。他忽然聽到周恩來用響亮而又低沉的聲音宣佈人民英雄紀念碑奠基典禮開始,廣場上的空氣一下突然沉靜下來,沉靜得連每一個人心跳的聲音都能聽到。仿佛有憂傷悱惻的哀樂聲雲霧一樣彌漫開來,籠罩在這一片廣場之上。人們深深沉浸在莊嚴懷念之中。秦震為了永遠牢記住人類歷史長河中只有一次的時刻,他看了看天空,天上一片濃黑,只有西方上空還懸著一小片晚霞,像殷紅的鮮血,非常醒目,十分動人。

  毛澤東走向擴音器前宣讀碑文:

  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秦震覺得西方天空那一小片殷紅,就是千百年來犧牲者的血凝聚起來的。在這莊嚴的一刻,他們正從九霄之上,以慰藉的心情穆然凝注著人間,人間此處正掀開莊重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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