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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二

  北京九月,殘暑未盡,但不時有一陣清風送爽,預示著一個金秋的到來。秦震他們被從北京車站送到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六國飯店和北京飯店是老北京僅有的兩個西式高級賓館。從前這裡除了白衣侍者,是很少有中國人出入的,它們可以不折不扣地說是中國大地上的一小塊外國領土。而現在,當秦震走進玻璃大門,緩步登上鋪了紅氈毯的臺階,覺得從穹頂上垂下來的巨大吊燈是那樣燦爛奪目。他們向南走過鋪著紅地毯,鑲嵌著木板護壁的長廊,長廊裡亮著一串十分好看的壁燈。不久之前在茫茫黑夜裡露宿草坪的秦震,目睹這豪華陳設,頗不習慣。但轉念一想,又笑將起來。因為這一切都屬￿我們的了,就像那草坪夜晚紅濛濛的月光屬￿我們一樣。更何況,現在這裡所有一切,都屬￿古老而又年青的、正在噴發出歡樂氣氛的北京的一部分呢?使秦震特別滿意的是,分配給他的二樓那個房間,窗外不是繁華鬧市而是古老城牆,城牆外面不斷有火車發出隆隆震耳的聲音,奔馳而過。他覺得正是這火車保持著他同遙遠南方的一線聯繫,仿佛他可以憑藉它們把他的心意帶向前方,又由它們把前方的心意帶回來。這一間堂皇而又幽雅的房間好像也在親切地向遠方表示好意,一切都樸實、舒適、安寧。從那漿洗得雪白的亞麻桌布上、床單上,散發出清涼氣息。北京,一九四九年的北京是多麼可愛呀!它像剛從黑暗沉沉的噩夢中醒來,但還沒有來得及改換一下裝束。不要說後代人簡直無法設想當年北京是怎樣一副姿態,就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也由於已經習慣于今天的大廈摩天、汽車如雲,漸漸淡忘了過去北京的模樣。但一九四九年的北京卻以無可比擬,無法代替的重大歷史意義永存人們心中。它像一顆璀璨瑰麗的星懸在天穹之上,是永遠無法磨滅、熠熠閃光的。當時,天安門廣場不像現在這樣廣闊、宏偉,但它有它若干世紀來形成的莊嚴、美麗。那時金水河的橋前,在天安門黃琉璃瓦和紅城牆襯映下,有兩座晶瑩潔白的漢白玉華表,那是古老民族精靈的象徵。雕塑的盤龍生動活潑、神采奕奕地飛向頂端一片白雲,令人有上接雲天,飄飄欲仙之感。東西各有一座紅牆金頂、各有三座拱門的建築,它們很有凱旋門的氣勢,廣場的南端,巍立著前門和灰色的箭樓。這樣從四面環抱著中間一片黑色古老石塊砌成的廣場。以廣場為中心,全城四角熱鬧市街路口各立著一座牌樓,精雕細琢,彩錦藻繪,五色繽紛,動人眼目。不過你仔細看一下,無數小巷人家屋上都長滿青草,許多街道部成了水瀦泥塘,處處蒼顏皓髮,衰草斜陽,呈現出一個舊世紀的衰微破落景象。然而這時,這裡已經發生一場劇變,正從廢墟上萌發出一個生機勃勃、意氣洋洋的新世界。你從微風中可以聞到從北海吹來的蓮藕的淡雅清香,不,也許是從城外吹來的熟透的莊稼的氣味。總之,像秦震這樣剛從血火中來的人,更容易敏感地嗅到這樣一派清新的、黎明的氣息。

  秦震一九四六年參加北平調處執行部工作時在這兒住過。

  解放之後,又在這兒度過溫馨難忘的一段時間。

  他走了,又來了,這兒已經發生的巨變,使他感到回家的安寧、泰然,他躺到床上聽著那火車的隆隆車輪聲。他閉上眼,他要真正彌補戰後必有的酣然大睡(在常德、在武漢,由於心事重重都沒有做到,而現在可以做到了)。警衛員小陳瞭解這一點,連吃晚飯也沒喚醒他,只在桌上給他留了一份飯菜。他不知什麼時候醒來了,穿著睡衣胡亂吃了一頓,然後納頭又睡,--他像饑餓的嬰兒需要乳汁,像久病的患者需要營養,營養他的乳汁就是安心寧神的睡眠,這也許是他兩次心絞痛之後,恢復健康的自然法則。

  果然,當他第一次步入懷仁堂,人們都發現秦震精力充沛,神采煥發,好像一下年輕了十年。秦震覺得每一個人都滿臉喜氣,擠來擠去,熙熙攘攘。可他卻還懷著一樁心事。當他從政治協商會議代表名單上看到梁曙光的母親梁媽媽的名字時,他心情萬分激動,他要立即跑去見她一面。進入懷仁堂後,他立即央求大會的一個工作人員:

  "你能不能帶我見一見華中區的代表梁清秀?"

  "你要見梁媽媽,跟我來。"

  懷仁堂正面是座裝飾一新的講臺,與講臺相對的兩進大殿,兩面走廊廂房,一色大玻璃。這中間有個長方形的大院落,上面覆蓋著棚頂,這裡排滿一排排長桌座椅,就是政治協商會議的會場。這懷仁堂雕樑畫柱,色繪斑斕,極為富麗堂皇。其中雖然燈光閃爍,卻十分涼爽宜人,特別是作為休息室的正廳與兩廂房,都擺滿了鮮花瑞草,一片清香。那工作人員領秦震順著走廊繞過正廳,走出後門,來到一片碧綠濃蔭的大花園,先迎面聞到陣陣桂花的甜香。而後,在一株大丹桂樹下,一隻蒙了白布的小圓桌旁,周圍幾把籐椅上坐滿了人。就在這裡,秦震看到一位身子骨纖細挺拔,滿頭銀髮婆娑、面孔清秀、目光善良慈愛的老媽媽。秦震連忙搶步走上去,老人家立刻對他投射來兩道慈母對兒子的親愛的目光。秦震肅然敬立自報名姓:

  "梁媽媽!我是秦震。"

  老人家一時不清楚來人是誰,只看著、笑著,不知說什麼好。

  那位工作人員提高聲音說道:

  "這是秦震,秦副司令!"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派嚴素嚴醫生的秦司令呀!"

  "我是曙光的戰友……"

  "看你說的,他是你的部下。可我得問你嚴素那孩子現在在哪裡?她可是又開朗又聰明的好閨女!"

  "嚴素是個好青年,她跟曙光一道負過傷,一道住過醫院。"

  "哦,哦,原來是這樣!好,那就好,我喜愛這孩子!"

  秦震挨緊梁媽媽坐下,梁媽媽拉著他的手撫摸著。秦震異常高興,他想到:中國的母親是多麼感人呀!她們有一顆巨大的愛人之心,儘管自己歷盡風霜,久經折磨,但她把對丈夫、對兒女之愛奉獻給整個人間,像陽光普照,暖徹人心。在她眼中,嚴素、秦震跟梁曙光一樣都像自己親骨肉一樣親。

  "我剛從前線來,曙光很好!"

  "咳!說起來也可憐,從小無依無靠,孤苦伶仃,……"

  說著眼角上漲滿淚水。

  秦震也不禁一陣傷情。

  "你瞧,我是怎麼了!"她用手揾去面頰上的淚痕,笑了一下:

  "這孩子是個強脾氣,現在不知改了沒有,你得好好管教。"

  秦震想,人活百歲,在媽媽眼裡總還是孩子,於是他莞爾一笑說:

  "他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委員啊!"

  話說到此處,聽見開會的鈴聲。

  "梁媽媽!我要去看你老人家。"

  "那可不敢當,孩子,咱們不天天在這兒見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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