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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四

  秦震的指揮部進駐虎跳坪。他的臉色一直陰沉著,在這種情況下,整個指揮部鴉雀無聲,誰也不願因為一點小的疏忽而引起一陣雷霆爆發。

  一家鹽店的賬房,牆上掛起軍用地圖。秦震像一頭獅子一樣憤怒地在那光線朦朧陰暗的房間裡倒背雙手來回來去地走動。

  小陳提了一盞點亮的馬燈進來,秦震突然生氣地說:"我不要!"他停了一下,從緊皺的眉峰下瞪著一雙眼睛望瞭望,又說:"我不要!"小陳沒做聲,帶上馬燈連忙退出去,掩上了門。

  秦震愈想愈惱火。

  是由於敵人全部逃脫?

  是由於陳文洪指揮失當?

  不,都不是,是由於敵人勝過了我們一籌。

  這是他最難忍受的錐心之疼呀!

  他已調查清楚,敵人佯裝撤退,誘我全力出擊,給我以重大殺傷,然後在混戰中乘機逃脫。而這一種假像竟然迷惑了我們這個號稱"百戰百勝"的一師之長。於是,秦震把所有的火氣最後都集中在陳文洪身上。他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這最可恥的敗局!"他把牙齒咬得下嘴唇發紫、發青、發白。他認為自己應當考慮的是下一步棋,他走向地圖面前,這時才發現屋裡黑得竟連地圖也看不清楚。在門縫外面觀察的小陳,提著馬燈走進來。秦震吃驚地看了小陳一眼,不無歉疚地笑了一下,自個在那兒發牢騷:"找這麼個卵房子,就不能露天設營……"小陳知道這第一陣雷雨算是過去了,可是他知道第二陣雷雨隨時可以到來,就連忙抽身躲出去了。屋裡,只剩下秦震一個人,靜靜地背了兩手站在地圖面前,仔細地尋視著,不時挪動一下身子,然後又站定不動。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門上響起一陣怯怯的叩門聲。

  秦震沒有理睬,他這時不願意見任何人,也不願聽什麼報告。只在尋思:"我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隔了一陣,又是兩記叩門聲,屋裡還是沒有反應。

  後來,兩扇門輕輕打開來,走進兩個人,是陳文洪、梁曙光。

  他們望著秦震的背影。秦震似乎根本沒有覺察有人進來,只是面朝地圖站著,一動不動。

  屋內氣氛十分緊張。

  兩個人只好怔怔地站在那裡等著。等了半天,秦震猛然轉過身來,不要說陳文洪,就連梁曙光心下也戰抖了一下。

  秦震神態凜然,他像巍立的岩石,紅潤的臉、愛笑的眼神都消失了,他用灼熱的目光向兩人掃了一眼,他發出聲調不高但非常威嚴的聲音:

  "你放跑了敵人,你賠我!"

  "我以為……"

  陳文洪不無委屈地吐出三個字,就引起秦震震撼人心的一場暴怒:

  "以為、以為!軍事學上沒有以為。陳文洪!湘西的人民在流血,你這喝老蘇區的水長大的人,這就是你對老蘇區的報答嗎?"

  這裡頭每一個字都滲透深沉的、悲慟的、震顫的力量。他不願意讓他們看見他感情的發洩,自己背過身去。

  陳文洪、梁曙光看見他整個身子在幾乎不易覺察地顫抖著,他們知道秦震在極力壓制自己,這更使他們難過萬分。特別是陳文洪,在那一刹那間,一時跟秦震聯繫不上,又不能眼看戰機消逝,自己確實以為應該當機立斷,果決行事,誰知竟鑄成大錯。現在他深為悔恨,卻已無法挽回了。梁曙光立刻覺得自己有負司令員的重托,也應該承擔責任。儘管兩個人各有各的想法,可都希望秦震不要把苦痛悶在心裡,而把它發洩出來,哪怕再兇狠、再暴烈也好。梁曙光走上一步說:

  "副司令,你事前警告過我,我應該負責……"

  秦震對他一揮手:"誰欠的債誰還,你不要和稀泥!"他兩道眼光直逼陳文洪,像一下穿透到他的心底,他狠狠地說:"你做就是了!我看你一帆風順,忘乎所以,任憑你天王老子我也要觸犯一下,不客氣地對你講!"

  秦震從陳文洪身上發覺一個尖銳的新問題。這叫什麼問題?這叫勝利問題,是的,勝利道路上的問題。他在露營之夜就想到了,但沒想到竟如此尖銳,無可收拾。面對這樣的問題,應該採取什麼態度?他鐵定地回答自己:矛盾愈掩蓋愈要激化。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對於棘手的問題不敢觸犯,就是不要真理,真理反過頭來就要懲罰我們。這是在一座爆發的火山之下的冷靜思考。

  他停止了斥責。屋中靜得什麼聲音都沒有,留下這一點時間似乎是讓陳文洪深思一下。陳文洪只是低著頭一聲不響。這種僵持局面意味著更大的風暴來臨。

  秦震用手一指陳文洪:"我要處分你!不處分對不起那些犧牲了的同志,對不起老蘇區望眼欲穿的人民!我要處分你!"

  梁曙光連忙接過話頭,想緩和一下氣氛,說:"我們師黨委要認真檢查。"

  "去吧!"

  秦震望著陳文洪消失了的背影,他忽然問自己:"是不是過分了?他心中也是不好受呀!"他搖搖頭立刻驅逐了這個念頭。對於錯誤,絕對不能放鬆。但是,當他在屋裡踱步沉思時,他想到陳文洪作戰從來不但勇敢,而且細心。他想到他為革命負過幾次傷,哪一處傷是在哪兒負的,他都清清楚楚。可是,這一回是怎麼了?是的,他是太魯莽了。他為什麼不能沉住氣,寧可讓暴露的六連付出犧牲,也不上敵人的圈套?他為什麼不能等幾分鐘時間,不那麼貿然地下決心,致使千籌萬措的佈局毀於一旦?是陳文洪太衝動了,他只想一把抓住敵人。他是看到了局部忘卻了全域。在嚴厲批評之後,秦震不僅想到了陳文洪的優點,他也想到陳文洪的痛苦。是的,看來,事先對陳文洪的隱憂不是多餘的。一個指揮員在那瞬息萬變的時刻,是最怕感情干擾,影響決心的。他突然站在馬燈前面凝視著燈光,這時他的面孔,就像一陣驚雷駭電過後的晴朗天空,是那樣平靜、深思、凝重。他歎了一口氣,想道:"如果說跟天鬥難,跟人鬥更難呀!"

  他突然記起老紅軍,他說他曾經混進虎跳坪作過偵察,他知道關押黛娜的地方。秦震立刻派人去請他。沒多久,這個白髮蕭蕭,帶著一隻斷臂的老人,一腳踏進門坎來,兩道目光像閃電一樣在秦震臉上掃了一下,說道:

  "我來了一趟,聽見你罵人呢!老秦啊,你現在官當大了,火氣蠻凶呀!"

  秦震一聽心中不禁肅然。是的,多少年來他沒有聽到過有人這樣對他說話了。他心頭掠過一陣波瀾,他覺得溫暖、親切。

  "老黃,歡迎你來個竹筒倒豆子。"

  老黃閃動了一下亮炯炯的眼睛,哀歎一聲,然後就輕聲輕語探詢:

  "找我有麼事?"

  "你帶我到關黛娜的地方去看看。"

  他們兩個悄悄走出來。天不知什麼時候落起瀟瀟小雨來了。兩個人冒著雨,轉彎抹角穿過幾條小街小巷,來到一處高牆大院門前,老黃推開虛掩的兩扇門,走進深深的三重院落,來到最後一進的一間小屋。兩人彎腰進去,裡面一片漆黑,老黃隨身總帶只手電筒,正好取出按亮,燈光一閃,屋舍空空。秦震接過電筒,照著地下牆上仔細察看,他多麼想找到她留下的一點痕跡呀。果然,他在黃土泥牆牆根上發現有模糊的字跡。他連忙伏下身去用手掌揩去浮塵,他看見四個字。

  白潔不死

  這顯然是白潔用手指甲在牆上刻下的信號。

  秦震頭腦一陣眩暈,心臟一下刺痛,整個身軀微微搖晃了起來,他連忙蹲下。老黃扶著他肩膀問:

  "你怎樣?"

  秦震聲音低弱地說:"我不要緊,這孩子吃苦了。"

  秦震把牆上的字讀給老黃聽。他的聲音低啞、戰慄、痛楚。老黃忽然流出眼淚:

  "這孩子有骨氣,就是看在她的面上,你也不要再責備陳師長了,他心裡不好受呀!"

  秦震整個身子像給火燒烤著,他沒有眼淚,只是心如刀絞。這兩個老紅軍,就像親兄弟一樣默默緊靠了肩膀,蹲在那裡。最後還是秦震掙扎著站起身,又伸手慢慢撫摸著、撫摸著白潔留在牆上那四個字,而後戀戀不捨地離去。

  下半夜,雨下大了,屋頂上一片刷刷雨聲。門輕輕一響,秦震在床上立刻翻身坐起:

  "有報嗎?"

  "沒有,是梁天柱回來了。"
  "請他馬上到我這兒來。"

  這個又粗又大的漢子,說起話卻慢條斯理,不慌不忙。不過,他帶來的是非常令人心情震動的消息,遊擊隊襲擊成功,可是沒有尋到黛娜,地下黨已經派人尋蹤打探。秦震坐在床沿上想了一陣,就派人找了黃松來,商議派他和梁天柱同返遊擊隊,以便瞭解情況,分頭聯繫,再做進一步安排。這個獨臂老人和秦震經過關閉白潔那小屋裡一段相處,似乎和秦震有了更貼心的關係,當秦震送他們走出門外,他緊緊握住秦震的手說:

  "老秦!剛才我過分責備你了,我看你也不是好受的。"

  "不,老同志,很感激你。我確實很久聽不到這種知心話了。"

  "老秦!我看你要保重……"

  "老黃!你也要保重呀……"

  兩人緊緊擁抱了一下,這老人就跟上樑天柱,沒入漆黑雨夜,向戰鬥的前方奔去。

  秦震站了好一陣,才覺得涼透了雙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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