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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這是挑戰!

  牟春光心裡說:"長江不再是你們的,是我們的,是我們的了。"

  他把一腔怒火,千般惱恨,都凝聚在一點上:殺過長江!可是,長江像大海一樣,茫無涯際。他仰天一望,只見幾隻雪白鷗鳥在悠悠蹁躚。此時此刻,他多麼羡慕它們呀,要是自己能插上兩隻翅膀飛翔過江,該有多好!

  他猛然聽到一陣說話聲,一下轉過臉來,但見陳文洪和一個白髯飄拂的老人家,邊走邊說,後面跟著一個戴斗笠,穿著肩膀頭有塊白補丁的粗藍布衣的年輕婦女。陳文洪遠遠看見牟春光就招手喊叫起來:

  "你們看看誰來了?"

  大家一下擁過去圍攏了他們。

  陳文洪按捺不住心頭高興,向大家喊叫:

  "送我們過江的來了!"

  老人家手上舉著根斑竹杆的小煙袋,黃銅煙袋鍋下垂吊著一隻青布繡花的煙口袋。他把長長的白鬍鬚一抹說:

  "這遠近幾百里都管我叫老長江,早些年在江上送過紅軍。這幾天,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山倒了還要造孽,為了不讓你們過江,把沿江一帶船隻,燒的燒,沉的沉,白天黑夜,鳴槍喊叫,搜船抓人。虧得我這閨女有心計,跟我謀算,船都遭毀了,誰個送大軍渡江,我們約會了幾家船戶,在江漢葦塘裡偷偷藏了幾隻船,在等你們這些紅軍的後代。"

  江風瑟瑟,吹得老長江的白髮白須拂拂飄動,他那赭紅色的臉膛上洋溢著旺盛的精力,閃爍著青春的光輝。女兒在一旁沒有言語,聽到父親對她的誇獎,斗笠下簌簌顫動著細長的眉眼在笑。

  牟春光心上的冰塊一下溶解了,他滿懷激情一步跳過去,抓住老人家兩手說:

  "我們立馬過江!"

  "小夥子,有心胸,有志氣,過!你們瞅,不都來了。"

  牟春光順著老長江的手一看,一排大木船已沿著江邊劃了過來。

  陳文洪發出命令:"六連立刻過渡,搶佔灘頭陣地,掩護大軍過江!"

  六連長果決、嘹亮地回答:"六連堅決完成渡江第一船的戰鬥任務!"連長的聲音好像發自牟春光的肺腑,他感到振奮、激動,心想:"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他甚至對師長投去感謝的眼光,因為他所希望的終於得到了。他隨即集合全班,在連長指揮下,一條線一樣向江邊奔去。

  戰士們一踏上船,就猛覺得船在劇烈晃蕩。長江的浩瀚的聲勢和強大的浮力似乎在警告著、嚇唬著這群北方人。使牟春光高興的是,他們班排在第二船上,第二船掌舵的是老長江。他看見這位鶴髮童顏的老人精細而機敏地察看了風向和流速,解開紐扣敞開懷,露出赤銅般紅的胸膛,他那久曆風霜的身子骨堅實、硬朗。他從容地從褲腰帶上取下一個被摩挲成血紅色的小葫蘆,拔出塞子,一仰脖連著喝了四、五口酒,滿面春風地對戰士們眨了眨笑眼,見他們都抱著槍安穩地順序坐下,他一縱身,像蜻蜓點水一樣跳到船尾,掌著舵把,船立刻投入江濤,隨著波濤起伏蕩漾起來。

  很怪,第一次渡江的牟春光只聽到水流拍著木船發出空洞的聲響,卻不見船向前移動,他很久很久辨不出這是怎麼回事,後來他猛然回頭一看,原來離岸已數裡之遙,連堤岸也已消失不見了。

  江面上,太陽火焰一樣炙人,從水浪中卷出潮濕的熱氣。

  敵人已經發現渡江的船隊。一架飛機猖狂地仗恃著大江上漫無遮攔,竟呼地一聲從船上面低低掠空而過,像一隻被寒風抖落的葉子,還沒著地又給旋上天空。牟春光屏住氣,緊緊盯牢第二架飛機,他組織好戰士,但等飛機俯衝,就一起開火,誰想時間太急促了,槍聲未響,飛機已經帶著一串火閃閃的彈光飛下來,打在江面上,如同在綠紙上畫下的一條白色虛線,隨即跟著虛線的每一點跳起很高很高的浪花。與此同時,所有槍支一齊開火,在熾烈的陽光下,就像炸開來的焰火,只見無數銀點、金點在高空裡急急閃爍。

  飛機剛像一陣颶風一樣旋卷過去,原來隱蔽在江面朦朧反光中的三隻炮艦,也一起向船隊駛來。不過,這時我們的船隊已經搶入江心,風吹浪大,波濤洶湧,一下把船推向高高的浪尖,一下把船旋入深深谷底。六隻升起風帆的船,從遠處看就像六隻斜著翅膀在水上飛掠的白鷗,滿帆風把船帆吹得鼓脹脹的,船在闖過江心呢!飛機在盤旋哀鳴,炮艦上先露出幾朵銀灰色的煙團,而後,炮彈帶著奇怪的嘯聲在船隊周圍爆炸開來,炸起來的水柱像噴泉一樣發出雪白顏色向上沖起。猝然間,一塊彈片正正打在老長江胸膛上,牟春光見他身子陡然一震,暗自叫了一聲:"不好!"牟春光猛撲上去,抱住老人。血像唧筒裡噴出的水一下濺滿牟春光胸襟。船隻失去了控制,可怕地傾斜起來,眼看浪濤要擁上船,把船淹沒。浪更急,風更大,炮彈在四周不停地爆炸,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老長江忽然把白髯一潑灑,猛然從牟春光懷抱中掙脫,把整個身子撲在舵把上,兩眼閃著嚴厲的目光,江浪頑強地要把船覆沒激流,把人葬身魚腹。老長江用盡全身之力,擺正航向,船如同離弦之箭,越過江心向南岸飛去。

  老長江不行了,他軟弱無力,沉重的身軀從舵把上往下溜。

  "爹!"

  那個戴斗笠的女兒沖上去,接過舵把子。

  老人家的臉發青發白了,他最後看了他女兒一眼,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就猝然倒了下去。牟春光撕裂人心地喊了一聲:

  "大爺!"

  船隊在這時乘風破浪,直沖彼岸,風帆卻刷刷地降落下來。岸上敵人的江防工事裡,潑火一樣地向突破天險、從天而降的部隊猛烈掃射,船來不及攏岸,船上的人都急匆匆跳下水去,一面開槍射擊,一面涉水登陸。

  牟春光離開船艙時,對老長江的女兒說了半句話:

  "想不到他老人家……"

  沒想到那年輕婦女那樣剛強,只一把把他推下水去,說:"老人常說,從前送紅軍往北送,就盼著什麼時候往南送。爹死得值!"

  江岸上的槍聲召喚著牟春光,牟春光一下水,江水從岸壩上反沖回來,浮力特大,差一點把他沖倒,江水來回蕩漾,一下淹到膝頭,一下淹到腰際,他連忙蹦跳著身子往前跑。當他投入格鬥時,回過頭朝江面望了一眼,他看見那個戴斗笠的婦女孤零零一人站在船尾上,兩手伸出收攏,收攏伸出,敏捷地扳著舵把,掉轉船身,向煙波浩渺的江波上飛駛而去。

  她載的是歡樂?

  她載的是愁哀?

  不過,老長江的女兒沒有在戰士面前流一滴眼淚。

  四

  經過一場激烈的格鬥,六連終於奪取了大軍渡江的灘頭陣地。

  望著陣地上嫋嫋硝煙,熊熊烈火,一時之間許多紛繁複雜的意念都湧上牟春光心頭:南下路途中的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時遊行火炬熊熊燃燒,進入武漢時大街上歡樂的人群,這一切令人何等眉開眼笑,何等喜氣洋洋;而後,暴風驟雨,酷暑炎陽,露營夜晚的痛苦與煩惱,蚊蟲像雷鳴一樣的襲擊,泥濘、汗水,這一切和同嶽大壯的爭吵攪纏起來,像迷霧籠罩著他。他喘不過氣來,但他又感覺到所有這些都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只覺得懊惱、痛楚。

  硝煙漸漸飛散了,沖淨了,但空氣還是那樣辛辣嗆人,他感到一陣不安。突然之間,那個老長江的女兒漸漸遠去的身影又出現了。從始至終,除了老人誇獎她時,她那細細的眉眼笑過一下,還有就是臨了時說過那一句話。可是這一句話現在像聖水在衝激牟春光心上的污垢。她,就是她,穿過泥濘、汗水、暴雨、熱霧,正是她真正描畫出中國南方一種美的神姿。

  她圖的什麼?

  忽然之間,在牟春光的腦子裡,這個遙遠的南方的女兒和那個遙遠的北方的女兒--他的妹妹春玉溶合成為一個形象了。他記起偵察參謀遞給他的那封家信,他把武器擦拭乾淨,放在壕塹的胸牆上。他從左面小口袋裡掏出那封信,信給自己的汗水濡濕了,信給老長江的血水染紅了。他靠在塹壕邊,不知怎麼這樣一個粗壯的人,在拆開信封時手指竟在索索地顫抖,他急速地看這封家信,這是妹妹春玉寫的信:

  哥:

  爹媽都好,老人叫我給你說幾句話,解渴不忘挖井人,好男兒志在四方,讓你走到哪幾也別忘記咱家喝西北風的苦日子,別忘了吃地瓜央(秧)子、吃野菜葉子那當事,你要吃大苦,乃(耐)大勞,解放全中國。哥,我已經是一個優秀的拖拉機手。

  妹春玉

  一股溫暖的細流忽然從他心靈中流出,它像春天的小河一樣氾濫,它沖刷了雜草和淤泥。他特別哆哆嗦嗦地又看了最後一句話,"我已經是一個優秀的拖拉機手"。而偏偏在這句話那兒給老長江的血水染紅了。他覺得他在老船工女兒和妹妹這兩個婦女面前感到羞恥--這些天的煩悶、苦惱,難道只是由於跟嶽大壯的衝突嗎?不,他畏難了,他怕苦了,他的意志萎靡了,他的精神頹喪了:"南方!南方!我寧可過冰山,也不願下油鍋。"這是這些天磨煎著他,而他又不敢正視的真實思想。"我算什麼英雄!我還不如兩個單薄的女子……"他慚愧,他不如老長江的女兒,也不如妹妹春玉。他仿佛看見她們倆人明亮的眸子凝然注視著他,他找到了那天大霧中他為什麼潰退下來的真正原因。他慢慢用手抱住自己的腦袋,流下悔恨的眼淚。

  連長嘶啞的聲音驚醒了他:

  "敵人反攻上來了!"

  牟春光擦乾眼淚抬頭一看,敵人已經壓上陣地前沿,黑糊糊一大片,他已經看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個人的臉面,聽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個人的腳步。他注視著走在前面的每一個人端著的冷冷的衝鋒槍槍口,拔腳向連長跟前跑去:"連長!我看有一個營!""冷靜,來一個營就消滅一個營!"戰壕裡開始有人移動,有人準備開槍,都給連長兇狠的喝聲制止住了,工事裡一下變得鴉雀無聲。敵人已經下定決心,不准渡江部隊站穩腳跟,他們派出十倍之眾,黑壓壓像一片烏雲向前滾卷,也不放槍,也不叫喊,只是向陣地逼近來、逼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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