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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第十四章 啟示

  一

  陳文洪心裡像燃燒著一把火。他率領部隊渡過大河後,以一日一夜急行一百八十裡的速度,向長江方向猛進。他的位置在尖兵連後面,便於直接掌握情況,親自佈置戰鬥。這個尖兵連就是牟春光所在的那個連隊。

  可是,他們與迅速退卻的敵人之間總差半日距離。陳文洪像從蒼空中俯衝而下的鷹隼,他這時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決不能讓它的捕獲物逃脫,可是狡兔閃避逃竄,鷹隼一時之間不能得逞。幾天來他很少說話,他和大家一樣徒步在火熱的地面上奔馳,在污穢的河流裡跋涉,個人的憂愁,戰友的苦難,都排除在九霄雲外,他全部神經、器官、血、肉和生命都集中在一點上:一定要抓牢敵人,一定要消滅敵人。

  一百八十裡地,日夜兼程,沒有停歇,沒有喘息。

  他們為了走直線,抄近路,蹚過了四十八條河流。

  這是什麼速度?

  是箭的速度,

  是風的速度,

  是光的速度。

  陳文洪沒有騎過一次黑駿馬。黑駿馬如解人意,在嚴酷火熱中,偶爾噴一下響鼻,只顧奮邁四蹄。天愈熱馬虻愈猖狂,叮在馬身上就如同一根鐵釘牢牢釘在牆上。馬激怒起來,一下猛轉回脖頸咬著胸脯,一下緊甩尾巴打掃著腹背。人們忘記炎熱,忘記灰塵,一任汗水黑糊糊濕透全身上下,一路走過,在浮土上滴下一條條汗水的印跡。陳文洪看見這些水漬,不無心疼,但還是咬緊牙關,窮追不捨。這是戰爭中最精微奧妙的時刻,稍縱即逝的時刻。只有一回,前面隊伍正在下河,他站在路邊等待,萬里無雲,赤日當空。他忽然發現路邊小草棵下有一點陰涼,就這點陰涼使他如飲甘泉,一陣涼爽,於是他把腳伸到草棵底下去,可是小草太小了,又能容納下什麼?他突然惱怒起來,好像為了這一刹那間的感覺而羞慚。他把兩隻鬆散下來的褲筒重新挽過膝頭,撲咚撲咚沖進河水。由於過河人多,河水早已蕩成污濁的泥漿,它既沒有了清涼,也就沒有了快感。他緊緊掌握著先頭連,他要用這一個連首先咬住敵人,扭住敵人,死死不放,只要這一點做到,他就可以撒網打魚。求戰的渴望確實像火,他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為此而焚燒。

  牟春光一頭紮在急行軍行列中。

  不過,牟春光他心中不敞亮,窩著火,他一面走一面問自己:

  "難道是這南方的苦熱把我熬煎壞了?"

  他堅決地搖搖頭。

  可是仰望了一下太陽,赤日爍金,光線那樣咄咄逼人。

  "難道是我怕這進軍的艱苦了嗎?"

  他更堅決地搖搖頭。

  牟春光無意中從脖頸底下擼了一把汗水,憤怒地摔在地上。

  但,在他心中確有隱隱的疼痛。

  他跟嶽大壯慪的氣還在靈魂裡升騰!

  然而,他想自己還不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於是他捐棄一切他稱之為"個人恩怨"的東西。他帶著尖刀班走在前頭,他默默計算著他們行進的里程和涉渡的河流,他覺得前面有一點灼灼閃光的亮點,每走一步,就近一點,那是什麼?那是希望。

  有一回,一個偵察參謀騎馬跑回向師長作報告,然後又騎著馬往前方跑去。當他沿著部隊行列跑時,突然一眼看到牟春光,就連忙勒住馬;馬跑歡了不甘心停腳,只在那兒扭著身子打轉。那參謀也沒下來,只從口袋裡取出一件什麼,彎下身遞到牟春光手上,年輕的參謀說:

  "牟春光,這是嚴醫生下湖蕩前讓我交給你的。"

  牟春光一看是封信,這哪裡是看信的時候,就把信裝在上衣小口袋裡。再看那偵察參謀,已經揚鞭飛馬而去,不久就沒在一團飄浮的熱氣裡不見了。

  前面,突然響起槍聲。

  一聽見槍聲,人們精神立刻振奮起來。陳文洪一陣風一樣跑到最前面來,牟春光喊道:

  "泥鰍到底抓到了!"

  陳文洪大聲吆喊:

  "跑步!你們連的任務是緊緊咬住敵人,不能讓它脫鉤!"

  他們在宜昌和當陽之間抓住了敵人。

  二

  電臺上來了。陳文洪選擇了一處竹木濃蔭的山頂,設立了指揮所,除正面少數部隊鉗制住敵人,他派出兩個團的兵力進行迂回包圍。從俘虜那裡知道,被包圍的是兩個團和一個保安營。他立刻把這一情報報到兵團前指,很快收到兵團前指的複電。如果說在追擊途中陳文洪像個火人,現在在陣地上他像一個冰人,他那樣冷峻地注視著瞬息萬變的戰場。他不斷通過電話,向前面作戰部隊瞭解情況,隨即發出新的指令。無需用望遠鏡,整個戰場就展列在他的眼前。敵人被圍困在一片大的窪地裡,那裡有稻田、樹林、竹叢、田舍,但終究是窪地,一切都暴露眼前。馬匹拉著炮在急速移動,蕩起滾滾塵煙,他們似乎一直沒有尋到合適的陣地,一會往這面跑,一會往那兒跑。在前沿對峙的雙方,展開火力狙擊。尖銳的槍聲,像撕裂一塊一塊布帛,清脆、響亮。我們的炮兵開炮了,敵人接著也開炮,陣地上立刻飛起大團大團的黑煙。恰在此時,天氣驟變,可能是從長江上吹來濃霧。霧一刹時間,遮天蓋地,籠罩一切。陳文洪心臟猛地一縮,他用望遠鏡觀察,鏡片模糊了,窪地消失,霧漫的天地像蒙了一層黑玻璃,在這上面除了一閃一閃的爆炸火光,連聲音仿佛都給厚厚重重的鐵壁包裹起來了,低沉、喑啞。

  對方會利用大霧的掩蓋而逃脫吧?

  陳文洪火急地打電話命令各部隊加緊包圍、分割、殲滅。

  他嚴厲地叮嚀:

  "看不見射擊目標,就近戰肉搏!"

  不料就在他打電話時間,一陣急促的槍聲就在他所站的小山腳下爆發了。我們的部隊忽地像退潮一樣一下退了下來。戰局危急!!!敵人利用大霧的掩蔽,出其不意地發起一個反衝鋒,攪亂我方陣腳,以掩護他們的大部隊逃脫。

  霧愈來愈濃愈重,光線驟然昏黑。

  正面退卻下來的部隊中有牟春光,他懵懵懂懂,給人群簇擁,腳不點地,也急速奔退了下來。他忽然一抬頭看見了陳文洪。陳文洪從小山上一步一步走下來,本來沿著山坡有一片雜木林可以掩蔽身體,但陳文洪不是從那兒,而是從石塊嶙峋的正面走下來,迎著敵人走下來。槍彈在這裡開花,發出各種各樣奇特瘮人的呼嘯,而後崩裂開來,橫飛的彈片冰雹般紛紛墜落,密集的子彈如同蝗蟲一樣營營飛鳴。牟春光一下清醒過來,忽地出了一頭冷汗,他一眼盯住師長,一陣濃煙飛起,師長不見了,待到煙霧飛散,師長依然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向他近跟前走。牟春光感到無限羞恥,幾乎流出眼淚。陳文洪看見了牟春光,不但對他毫無責備之意,好像還迅速地朝牟春光看了一下,他那冷冷的目光,緊閉的嘴巴,使他全身上下充滿一種壓倒一切的威力。

  陳文洪透過迷霧,看見從窪地裡不斷向這兒沖過來的人影,他不無讚賞地品評著他的對手。

  他們巧妙地選擇了時機,做出了極其正確的決斷……

  陳文洪只那樣一步一步向敵人衝鋒部隊那裡走去。

  他無意讓戰士們看到他,不過,他們都看見他了,看見他正在一步一步向衝鋒的敵人前進。

  這時,他聽到矮小而精壯的牟春光發自丹田的呐喊。

  一霎時,他看見很多白閃閃的刺刀,筆挺向前。

  霧大團大團像烏雲樣飛著。

  這些白閃閃的刺刀發出鏗鏘擊響。

  退潮一下又升騰為一陣更高的浪潮,湧起來,砸過去,浪花飛濺,浪濤洶湧。

  這像是正義與邪惡兩種威力的格鬥,而正義的威力終於戰勝了邪惡的逞強。

  三

  陳文洪師乾淨徹底地殲滅了敵人兩個團一個營。

  捷報飛到兵團前線指揮部,秦震立即發出號召:

  "抓緊時機,打開過江的門戶!"

  陳文洪率領部隊立即急速前進,把打掃戰場的事撂給後續部隊。他們猛插荊門、沙市之間,一舉切斷了敵人向沙市退卻的道路,從而割斷了江北兩大堡壘沙市、宜昌之間的聯繫和策應。

  牟春光一直陷在深深的恥辱與苦痛中,他為在大霧中沒有狠咬著敵人而且退卻下來的事而無顏見人。一個戰士,當他由於自己失誤而造成戰場過失的時候,他嚴峻地責罰自己的心情是比別人的斥責鞭撻還要厲害百倍、千倍的。特別是陳文洪在那決定生死的關頭,那一步一步向前跨進的腳步,就像一下一下都踏在牟春光心上,他的心不能不隱隱作疼。因為陳文洪沒有斥駡他,從他身邊過時,只稍稍看了他一眼,那是震撼他心靈的一瞥,好像在質問他:

  "牟春光!你怎麼沒有咬住?我讓你狠狠咬住,你沒有狠狠地咬著呀!"

  當他們一班人看到長江時,全都歡呼起來,牟春光沒有歡呼,沒有笑意。

  長江白嘩嘩的,在陽光下閃出耀眼的亮光。它剛剛穿過三峽,奔騰呼嘯,噴湧而出,那鋼鐵一樣灰藍色的江流,以驚人的速度在飛旋,在狂瀉,這是多麼神情激蕩、氣勢浩瀚的江流啊!中國的母親的江流。可是,此時此刻,母親的情感是多麼錯綜複雜,思緒萬千呀!自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它流過多少乳汁,又流過多少血淚?她好像來不及改換心境,她一刻鐘以前在上游還衝擊著人間的苦難、熬煎、饑饉、死亡,而現在陡然一眼看到遼闊的楚天楚地,換了人間。她似乎在喘息,想平靜一下,甚至想泰然微笑,但不能夠,上游苦難的激流又推湧而來,於是,她來不及向遠方來的親人打個招呼,就浪濤旋卷,波光閃爍,飄流而下了,像在焦灼地顫悸,又像在歡樂地顫悸。

  牟春光看見敵人的飛機在高空盤旋,炮艦在江面遊弋,一股怒火從心底湧起。他不允許!這些東西雖已失魂喪魄,卻還大模大樣,好像還在藐視我們,蔑視我們,認為我們對他們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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