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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我這個老年人活到今天,可沒有把菊香養活到今天呀!"

  "娘,這話慢慢說吧。"

  "不,這是我的一塊心病呀,我日思夜想掂量見面時該怎麼告訴你,菊香是個好孩子,她是你的朋友,也沒定終身,可是你走後她就頂替了你。她比親生的女兒待我還親,每天不看我一眼就不放心。有一天下著大雪,白天教了一天學,晚上還可憐巴巴,頂風冒雪跑十幾裡地來看我,凍得兩手發紫。我把她的手捂在我胸口上,這哪裡是手,是冰塊呀!……她為了我,省吃儉用,積勞成疾。她末後一次到我這兒來,臉像蠟渣子一樣白,腫得一按一個坑,她上氣不接下氣,還鼓著勁勸我:'曙光有一天總歸會回來,那時光什麼都好了。'她還笑,盼望著有這一天。可是,她沒有等到這一天……她臨走還在笑……"

  梁媽媽沒有向兒子傾訴一句自己的酸甜苦辣,當她說到菊香時,卻失聲痛哭了。

  本來由於老媽媽的莊嚴神態,而控制住了的嚴素,這時忍不住嗚咽一聲,一扭身悄悄走出門去了。

  暴風雨在屋頂上飛旋撲撻。屋裡卻異常的靜,靜得連燈芯燃燒爆裂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梁媽媽將積壓在心中最深處的痛楚都傾瀉出來,似乎平靜了些。經過梁曙光一陣勸慰,媽媽臉上漾出幸福的笑容。是的,幸福,沒有悲傷怎能知道歡樂的可貴?沒有痛苦怎能知道幸福的甜蜜?母子倆談到天將啟明,梁曙光忽然想起秦震派嚴素來檢查病情的事,就說:

  "兵團秦副司令很關心娘的身體,特意派了軍醫來了。"

  "有貴客,你怎麼不早說,快請!"

  梁曙光推開門走出外屋,只見嚴素就那麼一個人癡呆呆坐在黑地裡一動不動。梁曙光覺得讓她一人等這麼久,十分過意不去,不禁一怔:

  "你沒休息?"

  "現在給老人家檢查嗎?要是明天不走,明天再做?"

  "我們的任務火急火燎,豈能耽擱,現在就做吧。"

  他們進到屋內。這時,梁媽媽在嚴素眼裡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她的兩眼是那樣溫柔明淨。她殷勤地握住嚴素兩手。嚴素覺得那兩隻手雖是老年人的手,瘦弱、顫抖,但那顫抖仿佛在說:"你看我是多麼高興、多麼硬朗!"只有婦女與婦女之間,不論年齡差距多大,一見面就會有一種親昵之感油然而生。梁媽媽佈滿皺紋的臉上,閃發出一種光輝。嚴素從她的眉眼,她的模樣,看得出,她年青時,曾經多麼俊秀,這種俊秀現在又像陽光一樣映在嚴素眼裡。在老人家用目光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的睃巡下,嚴素這個性格潑辣的姑娘,臉上驀地泛起一片紅暈。是的,她高興,不知為什麼?是為了政委終於尋到了母親?還是為這位風燭殘年而又熠熠閃光的革命老母親的幸福所感染?

  梁媽媽問:"這同志是……"

  "我們師的嚴軍醫。"

  "這叫著拗口,我還是叫孩子,你願意嗎?"

  嚴素把手貼到老媽媽手上說,"我就是梁媽媽的孩子……"

  梁媽媽豪爽地把手往嚴素手背上一拍說:

  "見到你,我從心裡愛呀,像一朵鮮花一樣呵!"

  嚴素羞得俯在梁媽媽肩頭,只顧吃吃地笑,而後又連忙收斂笑容,趕緊取出聽診器,量了血壓,又聽心音。當她小心翼翼地解開衣襟,嚴素像幼年時摸著媽媽奶頭,聞到媽媽身上的溫馨似的,一下有點眩暈。她先屈起手指,在老人胸前背後輕輕叩擊了一遍,又用聽診器在胸前背後仔細聽了一陣,然後,做了全身各部位檢查,最後嚴素站直了身子,她下了診斷:

  "心音正常,血壓偏低,您頭暈嗎?還有,就是氣管有點發炎。"

  "可不,一入冬,就沒完沒了地咳嗽,人老了就經不住個秋冬了。"

  嚴素打開藥箱取藥。這裡,梁媽媽卻向梁曙光打探了幾句。等嚴素轉回身,把幾包藥擱在小木桌上。梁媽媽眼神總是默默隨著嚴素一舉一動而轉動,這時,突然她臉上流露出一副淒涼神色,抓住嚴素的手,拉她並排坐下,她說:

  "這些年,日裡夜裡,風裡雨裡,折騰慣了,就怕一個人沒個伴兒。"

  她的眼睛又濕潤了。是的,她過了多麼長久孤孤單單的生活呀!

  "開頭,我一心一意只想念著曙光,後來菊香又沒了。我入了黨,可是做娘的這顆心總是空落落的呀!"

  "梁媽媽,打完仗我跟你搭伴。"

  話一出口覺得失言了,一下羞紅了臉。

  梁媽媽卻說:

  "好好,我讓你陪我一輩子。"

  老人家敞開了心扉,她的靈魂是那樣透明、純淨……

  這時,屋外的狂暴的風聲雨聲好像都聽不見了,好像這個小屋裡是一個幽靜而安寧的世界,這世界裡只容納著三個人心跳的聲音。

  老人說:"我有時想,我老了,怕看不見新的國家了。"

  嚴素:"不,你老人家能活一百歲。"

  "能活,能活,孩子你說得對。"

  老人慈祥地笑著。

  梁曙光看看表,天近黎明了,他欲言又止,心下為難。

  十幾年的隔絕,一個鐘頭的相見,而現在又要告別了。

  這話怎麼說出口,他心裡一陣熱,眼圈禁不住又紅起來,倒是母親叫了一聲:"曙光……"梁曙光就跟母親說道:

  "天一亮,我們要走了,你老人家先在這裡委屈一時,我就派人來接你。"

  "不,曙光,我是組織上的人,組織會管我,倒是你離家在外……"說著不免有些悽楚。"說也是,你是隊伍上的人,有了災呀病的,就求醫生多照管吧!"

  梁曙光笑了。

  梁媽媽笑了。

  嚴素笑在最後,她的聲音像銀鈴樣響動:

  "梁媽媽,我們政委可結實呐,連一天醫院也沒住過。"

  嚴素和梁曙光互相交換了一瞥,由於她瞞過了遼沈戰場上負傷,哈爾濱住院的事,他非常滿意,非常感謝。

  苦難往往是漫長的,

  幸福卻總是短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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