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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南方!南方!……你令多少年青人心馳神往的南方啊!……"

  這一切場景,像一支支箭射向他,驀地凝成一個問題:

  "戰士都是好戰士,問題在領導,我們對得起戰士嗎?"

  秦震為一種深沉的負疚之心所抓住。什麼疲勞、瞌睡,一下都向黑夜中隱去。

  他在吉普上坐不住了。

  他悄悄跨下車,沒有驚動黃參謀和小陳,他慢慢走去,兩隻腳不知不覺向露營的戰士走去。

  從露營的人群中發出的鼾聲,在秦震耳中竟像海濤一樣在轟鳴回蕩。

  他走到戰士跟前,一個一個巡視著。

  他們在睡夢中還不斷揮手跟蚊蟲拼打。他們實在太疲乏了,有的喃喃說幾句囈語,然後,翻一個身又發出鼾聲。

  秦震倒剪雙手,仰天一看,半圓的月亮已經升上天空。可是,不知為什麼,這月亮不是綠幽幽,而是紅濛濛的。

  他忽然想起漢江之夜,那月光是何等潔淨、明亮。他於是又聯想到董天年關於中國遠景的談話,又聯想到在兵團司令部的談話。他突然升起一種自責之感。他這個老軍人,久經鍛煉的老軍人,不知為什麼,當他在戰士身邊慢慢坐下來,他看著黯紅色的月光灑落戰士們臉上、身上,他的眼眶竟然濕潤了。想分擔一些戰士們在草地上的燠悶?想分擔一下蚊蟲的襲擾?想分擔戰士們的一絲疲勞?想分擔一下戰士夢中的苦惱?他就這樣靜靜地坐了好一陣。

  自從在北京聽到渡江的命令,從列車上得到攻下南京的消息,他一直被一種感情所左右著,好勝心強,求勝心切。當然,對於敵人負隅頑抗的頑固性,對於大自然所給予的強暴的壓力,他不能說沒有準備(他在北京就已經為了給戰士爭幾尺防蚊紗布而親自跑了三次後勤部)。但是,嚴酷的現實證明,估計不足!估計不足!問題不完全在物質準備,而更重要的是精神準備,一個軍人應有的好勝心、求勝心,變成了輕視困難的急躁情緒。

  --這是什麼問題?

  忽然,一點亮光在他腦子裡一閃。

  他站起,緩緩地圍著宿營的戰士走了一圈。

  草上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使他感到一點點涼意。

  他覺得他只看到歷史,沒有看到現實:

  歷史--是必然的勝利,它確確實實壓倒一切。

  現實--像一盤棋,哪怕是殘局也還要一步一步地廝殺呀!

  --是的,現實可以一時之間被勝利或失敗所掩蓋。但,歷史這個衡量真理的尺子,卻永遠是無情的,嚴酷的。

  --我是親臨前線的指揮員,我爭取到這個任務,我得到了這個任務,可是,我是一個不及格的指揮員呀!

  --戰士可以克服困難,但,作為一個高級指揮員,我沒有充分地足夠地估計困難。

  "唉!我給勝利衝昏頭腦,我想一步邁到海南島,毛病就出在這上面。戰士不論遭到什麼困難,還是那樣雄赳赳、氣昂昂的戰士,可是,戰士不是木頭,不是竹板,不是鋼釘,而是血肉之軀啊!"

  這是秦震發自心靈深處的自省。

  永遠不要忘記這草壩子之夜吧!

  他沒有睡,他也不想再睡了,他為了明天而振奮,不過已經是清醒的振奮了。清醒是一種力量,一種連自己也看不見感不到的力量。

  秦震找到了牟春光。看看,這個"好勇鬥狠"的人睡得多香甜呀!

  秦震又走到炮兵那兒,找到了嶽大壯。看看,他睡著了,臉色和和平平,仿佛說:我毫無怨尤。

  秦震微微一笑。

  紅色的朦朧的月光,正在融化成為一種青蒼色,晨曦就要從天穹投射而下了。

  他邁著急促的腳步走向自己的指揮車,不無憐惜地叫醒了黃參謀,小聲吩咐:"通過報話機瞭解一下各部隊宿營情況,一定、一定讓戰士們睡好。"略微停頓後又說:"命令後勤部長,限他明天,千方百計克服困難,把給養、炮彈送到作戰部隊手裡,送不到,我算他玩忽職守!"

  他走向陳文洪那裡。陳文洪不知什麼時候伏在彈藥箱上睡著了。睡得那樣沉、那樣死。秦震突然發現陳文洪那赤裸裸地佈滿汗珠的膀臂上有一隻大蚊子,正翹著兩隻後腿,在狠命地吮吸。他用兩根手指捏著蚊蟲翅膀,誰料蚊蟲的口喙像針一樣紮緊不動,拔不出來,他只好用手掌把它拍死。陳文洪在睡夢中喃喃兩聲,把臉翻到另一面,又發出深沉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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