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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痛苦地皺起眉毛,咽了一口唾沫,深思地說:

  "一個人肉體的傷口癒合了,還不等於精神上的傷口就癒合了。建立一個理想的社會對我們來說,還是任重而道遠呢!党的二中全會不已經明白指出:'我們所熟悉的將被擱置起來,而我們不熟悉的將迫使我們去熟悉。這意味著什麼?奪取全國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在過了幾十年之後來看中國人民民主革命的勝利,就會使人們感覺那好像是一出長劇的一個短小的序幕。劇是必須從序幕開始的,但序幕還不是高潮。中國革命是偉大的,但革命的以後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這意味著什麼?

  "是的,'我們能夠學會我們原來不懂的東西。我們不但善於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於建設一個新世界。'這意味著什麼?"

  "這是黨對我們每一個人發出的新的進軍的命令!"

  他說到此處,眼霍地一亮:

  "秦震,清閒日子沒你的份,要享清福,我比你有資格。"他拍拍口袋,"我還揣著個二級殘廢證呢!可是我不幹,我還要跟這個大自然撂個跤。你想想,你想想,我們現在該怎麼打,把他什麼華中局部反攻、建立大西南抵抗陣地的陳穀子爛芝麻,都給他一掃而光……"

  秦震聽說至此,笑了笑說:

  "看來,我那樸素的願望起點太低了……不過,那倒也不是胡思亂想。我實在不想一旦勝利,就論功行賞,封官受祿。"

  董天年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你為黨為革命犧牲了父母,現在還在繼續作著犧牲。當你已經走上高級幹部道路時,你能這樣想是你謙遜的美德,不過拋開你說的話不講,一旦我們擔起國家重任,我可知道你是在艱巨任務面前從不手軟的角色呀!"

  這一番話,把他們之間推心置腹的交談引向一個更高的思想境界。他們看到遠方,遠方。

  --那誘人的遠方,

  --那神奇的遠方,

  --那點燃熊熊火炬的遠方。

  秦震那機敏、智慧的眼光一下亮了,他覺得從進武漢以來,他被痛苦、哀傷牽扯得太多了。現在,他望著老司令那蕭蕭白髮,他感到一陣羞慚、一陣喜悅。

  他們談了一個下午,吃罷晚飯,兩個人都想到外面走走。走過一條狹窄的街道,一拐彎,到了漢江邊。

  他們在江邊且談且走,一看,一輪皓月已經升起。月光,江水,涼風,好不舒爽。他們不由得在漢江堤岸上坐下,董天年挨著秦震,先伸手撩水洗洗臉,覺得漢江水如此清涼滑膩,索性脫掉鞋襪,把兩腳伸到江水裡浸泡起來,同樣一輪明月,在梁曙光夜訪的村落裡淡綠幽幽,在漢江長空上卻金光閃閃。在浩浩蕩蕩的江水上,月影像無數條金黃的小蛇在搖晃、在攢動、在飛翔。此時此刻,秦震的心境像這長空一樣遼闊,坦蕩。月亮把所有的東西都照得如此清晰,今天這個黑夜不像黑夜,但也不像白天,一切都顯得輝煌、明媚,由於這種光彩的映射,整個天空藍幽幽地無限深邃,無限莊嚴,漢江一點聲息也沒有地流著,柔情似水,水似柔情,沒有波浪,沒有濤湧,好像東流的一江春水,滲透秦震的心。

  董天年仰首看了半天月色,突然對秦震說: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

  "從北京來時,恩來同志跟我談過,是他建議你到西線兵團來的。"

  秦震激動了一下,隨即又安靜平定下來。

  "要忘掉,小秦!我也有過痛苦,有過悲傷。忘掉!暫時忘掉!"

  董天年說著看了秦震一眼,很意外,月光明晃晃照在他臉上,照出來的是喜悅的光彩。

  四

  戰爭的鐘聲就要敲響了。

  秦震來到了西線兵團司令部,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臉上、身上,整個人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全神凝注、目光鋒利,從他的動作、神態,處處感到一種駕馭著戰爭的巨大力量和無比威嚴。武漢遭遇到那些磨難、困苦,好像都一下掀過去了,他以飽滿熱情投入戰爭。戰爭,何況這是南下以來第一場決戰呢!

  毫無疑問,這鐘聲是要由我們來敲響的。不可能讓敵人,絕不可能讓敵人,他們有什麼資格敲響鐘聲。對他們來說,有的只是喪鐘而已。

  如果鐘聲一響,那就像險峻的峰巔吹起駭人的颶風,就像蒼茫的大地上狂流奔瀉,就像大海上掀起奔騰叫嘯的浪濤。但,在那一刻以前,一切絕對隱秘,就如同靜得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點光亮也沒有,白天黑夜,一如往常,不過,指揮首腦部的氣氛是緊張、頻繁、機智、敏捷的。秦震一到前方就是這樣,好像兩隻眼連睡著時也是張開的,何況他根本就睡得很少,他的全部器官都在活動,他精密地捕捉著各種信息,進行著思考與判斷。

  在最後決定作戰方案的會議上。

  董天年胖胖的圓臉上,兩隻眼,好像睡意朦朧似的眯縫著,輕緩地向秦震轉過臉來:

  "秦副司令!你的意思呢?"董天年好像由於多年沒有跟秦震一道作戰,而想測驗一下他有什麼新的變化。

  司令部設置在一所中學校裡,作戰室是一個教室。長江中游形勢圖正好掛在黑板上,七八張課桌拼湊了一條長桌,桌上展開從襄陽到宜昌、江陵、沙市的十五萬分之一的地圖。秦震一直舉著一個放大鏡,俯身桌面之上,仿佛要從那上面尋找什麼破綻或答案。作戰的任務以及具體部署,野戰軍雖有電報,但電報中有一句"詳情由秦震面陳"。因此,在軍事會議一開始時,秦震就具體扼要、措辭謹慎、態度謙虛地轉述了一下西線決戰的部署。那以後,在會議進行過程中,他除了偶然插一句話,就沒有發表什麼意見。這是因為他剛從東線調到西線,情況還不夠熟悉;更主要的是由於新來乍到,不便立刻滔滔不絕。董天年一直穩如泰山地坐在板凳上,由於聽覺有點遲鈍,把手攏在耳朵後面,一下轉向這個,一下轉向那個。他也暗暗觀察秦震,他覺得秦震不像從前那樣火燒眉毛似的,而是一個練達、成熟的指揮員了。他為此而感到由衷的高興,但因此更想聽聽他的意見,就那樣刺探了一句。

  秦震從桌上抬起身來,看了看董天年。

  這時,他們倆完全不是漢江月夜濯足的密友,而是一錘定音、決定戰爭命運的將帥關係。他已經過深思熟慮,也就立刻作出回答:

  "從敵我條件來考慮,我看七月六日開進,十分準確。"

  "你看敵人萬一……"

  司令員比較吃力地站起肥胖的身軀,伸出一根粗大手指,在襄陽到沙市的路上點了點。

  "有可能被他們攔腰切斷……姚主任特別提出確保沙市這一點。"

  大家都警覺地一起俯下身來,幾道眼光都淩厲地集中在這條路線上。

  長江從三峽奔出,蔓延開來,在沙市以東形成北有洪湖、南有洞庭的湖沼地帶。敵人在長江以北,背依宜昌、荊州、沙市,構成背水之勢。如果我軍從襄陽直插長江,敵人雲集的大軍會做出何種反映,這是值得斟酌的一著。

  "老秦!你有沒有考慮,萬一敵人在襄陽、沙市之間阻滯我們?"

  秦震嘴角微微掀動,淡然一笑:

  "從敵方士氣看來,大的阻撓不太可能……"

  "好吧!"老司令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

  "六日開動的方案就定了!這一盤棋,現在就看我們這一顆棋子下得怎麼樣了!你有你的路數,我有我的打算。棋,還是要一步一步地殺呀,要隨機應變。不過,我看大局已定,一切按預定方案行事吧!參謀長,通知到團以上,何時再下達,等候命令。"

  參謀長隨即帶上幾個參加會議的參謀走了出去。

  董天年又看了看大家:

  "我們要有必勝的信念,不過困獸猶鬥,問題在我們能不能做好充分的精神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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