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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三

  秦震不知道西線兵團司令董天年為什麼約他在樊城見面。

  他原想開足馬力,一鼓作氣趕到漢江以南的前線指揮部,立刻投入戰爭,但現在看來只有在江北這個地方停滯一天了。

  他和董天年的見面是非常鼓舞人、非常感動人的。

  董天年派出一個參謀在樊城以外一個路口上專程等候。參謀見一輛小吉普帶著滾滾煙塵而來,立即揚手召喚,吉普停下,秦震從座位上探出身子,那個參謀敬禮報告:

  "是董司令派來專門迎候秦副司令的。"

  秦震立刻感到這是老司令給予他的一種特殊的優遇,特殊的溫暖。

  說話間,後面那輛中型吉普也相繼趕到。

  那個年青伶俐的小參謀登上他坐來的吉普在前邊引路。

  幾十年不見面,不知老司令變成什麼樣子了?

  秦震為了和董天年見面,感到格外急不可耐。

  因為,在黨裡面,在紅軍裡面,董天年是最熟知秦震全部情況的一個。董天年在武漢見過秦震的父母,而後他們共同經歷了大革命失敗的痛苦,共同經歷了長征的艱難,兩個人一見面就擁抱在一起了。董天年只有一隻右胳膊,他還是伸出拳頭重重地擂著秦震的脊樑,兩個人抱住轉了一圈,然後,董天年把住他肩膀頭推開來,仔細端詳了一陣,喃喃自語:"沒變!沒變!""不行了,老了!""在我面前你可裝不得老資格,我還敢叫你一聲小秦!你那時不會紮草鞋上的紅纓子,我還給你動了針線,你說呢?我的秦副司令員!"

  最後一聲稱呼,使秦震感到一陣惶然,他滿臉通紅,忙說:

  "老首長別這樣……"

  "什麼手掌腳掌,來,來,讓咱們好好算一下。"說著屈指計算起來說道:"你看,從草地上一別十三個年頭了!"

  秦震看著董天年那只斷臂。他聽到說過,董天年在西路軍負了傷截了肢,到了蘇聯,上了蘇聯最高的紅軍學校,受了嚴格的正規的軍事教育,現在已是一位學識淵博、滿腹經綸的老將軍了。解放戰爭初期回國,他們不在一個地區,沒見過面。

  "小夥子!在莫斯科啃黑麵包時,我還想到你呢!不過,你幹得不錯,真不錯呀!"兩個人又緊緊擁抱了一下,好像誰也來不及坐下,就這麼站著。

  秦震一心想著要展開的大決戰。

  董天年卻意不在此,只說著不相干的事。

  秦震心下嘀咕:"怪不得說人老了,容易動感情……"

  不是,董天年絕無衝動,他熱情,但冷靜,把手一揮:

  "今天不談什麼打仗,今天只談咱們之間的私事……"

  這一語點破了秦震的疑慮,現下他理解董天年這樊口之約,是他不願在司令部裡,以司令員和副司令員的關係相見,老首長是多麼體貼入微呀!想到這裡,秦震感到熱乎乎的。於是他也就全部揭開自己心底說道:

  "老首長,我可心事重重呀!"

  "怎麼,小丁身體不好嗎?"

  "還小丁,都老丁了。不過,說實在話,她那股子幹勁還蠻不差呢!"

  "她從來都是那樣,嚴於律己、也嚴於待人。"

  秦震對於董天年給予丁真吾的評價,是高興的。不過,他滿腔心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紅潤的臉頰上只是笑。

  他們兩人並坐在一隻從小學堂搬來的長木椅上。董天年點起一支雪茄煙來吸,同時,也丟了一根給秦震。秦震只是送到鼻尖上聞了聞,然後用兩隻手擺弄著沒有吸。

  董天年眼光沉定下來:

  "你心事重重,我就不心事重重?你說舊地重遊,不動心行嗎?"

  "是啊,進瀋陽、進北京,都是那一個心意,打敗蔣介石,建立新中國。不知怎麼往南一走,--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我們是倖存者,倖存者擔子重呀,你想過沒有?"

  秦震沒有做聲,他不能說沒想過。不過,他覺得,此時董司令說這話另有深意。

  董天年這個胖胖圓臉上有一雙笑眼的軍人,頭髮灰白了,左肩下垂著一隻空空的袖筒,他彈彈雪茄煙灰,好一陣沒出聲,他在想什麼。然後,正襟危坐,嚴肅地看了秦震一眼:

  "秦震,仗沒多大打頭囉!"

  "可敵人還要實行華中局部反攻,還要建立大西南抵抗陣地。"

  "是啊!這最後一口飯,也還要一口一口嚼呀,不過……"

  --不過什麼?

  秦震靜靜聆聽。

  "作為歷史,你懂嗎?歷史,整個歷史中間那一頁已經掀過去了。"

  董天年站起來,一隻手放在桌面上,用手指甲敲著桌面:

  "如果我們只是打仗,那還不算完全的共產主義者,因為那只是事情的一半……"

  "這一半代價很大呀!"

  "下一步代價也許還要大喲!"

  秦震不理解,他只帶著問詢的眼光看著。

  董天年在屋裡走了幾個來回,然後站在秦震對面,從桌面上俯身過來:

  "中國!中國!可愛的中國!可憐的中國!我說我們中華民族從來就是偉大的,它的光輝曾經照耀全世界。可是,幾千年封建壓迫,百十年帝國侵略,你到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去聽一聽!看一看,他們怎樣看待我們?--鴉片煙鬼、奴才!廢物、白癡、東亞病夫、中國人與狗不得入內。"他猛然在桌上捶了一拳,幾個搪瓷茶缸跳起老高,碰得一陣乒乓響,水潑滿桌面。然後,他把手橫著一掃:"我就不信那個邪!……在這塊土地上,他們打,我們也打,不打不行,你從北方到南方一路看到什麼?"

  "殘破不堪……"

  "哎,老兄,不錯,到處稀巴爛,就拿這個樊城來說,我轉了轉,怎麼棺材鋪最多?是老天爺收人的年成?見他媽的鬼去吧!"

  他像把一件機密大事告給秦震,聲音壓低,但很有分量:

  "夥計,我們的好日子在後一半,打完仗怎辦,你想過沒有?"

  "我跟老丁商量好了,找塊地方種果園子。"

  "哈哈……'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你想得好清閒、好自在呀!我說你是幻想,你是胡思亂想。我們打了這麼多年仗,南征北戰,馬不停蹄,我問你為什麼?"

  秦震知道董天年有話要講,就只笑吟吟望著他不作回答。

  董天年說:

  "勝利逼人呀!不過,戰爭取得勝利,不是結尾,而是開頭,我們破壞是為了建設。你想一想,就這漢江兩岸,現在一眼望去,到處是亂石灘、撂荒地,將來蓋起成千上萬、上萬成千個工廠,老鼠拉木鍁,大頭還在後邊呢!再說,封建主義的昏庸腐朽,還有半殖民地的奴顏婢膝,這些幽靈,難道一下就打掃得乾乾淨淨了?它還要鬼鬼祟祟,惹是生非。我看,你打掃衛生還夠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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