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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梁天柱猛站起身,大踏步走出去,一推門,就感到一股又悶熱又潮濕的蒸氣撲上臉來。仰頭望,天空上不見一粒星光,烏雲從長江面上彌漫過來,緊緊壓低挨近地面。他正思量,又一道火紅的閃電照亮天空,眼看一場暴雨就要降臨。梁天柱心頭倏地一亮,趕緊抽身跑回人堆裡,不知說什麼好,只訥訥地低聲喊:

  "好了!……好!……"

  所有的人都撥轉頭朝向他。

  第三道閃電又一下把整個屋子照得雪亮,緊跟著響起一聲霹靂。在那雪亮的一閃中,人們看見梁天柱一隻左手叉在腰間,用力一揮右手。好像整個天空、烏雲、閃電、雷鳴都聽他擺佈,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這雨很暴,我們趁這工夫,按計劃行動吧!"

  一個一個人影從門口閃出投入漆黑的雨夜。

  前頭一個人在跑,後面一個、緊跟著又一個……

  鐵路工人早已做好了應變措施,煤裝好、水灌滿,只等時機一到,就把火車頭一輛一輛,單個疏散,開向各處。

  一輛火車頭悄沒聲地開走了。

  一輛火車頭悄沒聲地開走了。

  剩下最後一輛火車頭還沒開動,被敵人發覺了。梁天柱正朝這輛火車頭跑,從閃電亮光裡看到幾個黑人影沖著暴雨向他們這裡奔來。梁天柱機警地朝那個臉孔漲得通紅、嘴唇上長著細細茸毛的小夥子猛推一把,急促地發出命令:

  "開車!猛跑!"

  小夥子會意,縱身跳上車頭。

  梁天柱舉起二尺多長的大鐵扳子朝最前面撲上來的人頭上狠狠一敲,一股血腥味,那人就像軟布口袋一樣癱倒下去了。然後,他揮開手臂和後面上來的幾個人廝打在一起。他聽到車輪子軋著鋼軌響起來,就一躍跳上機車,猛力把車門關閉。窗玻璃清脆地響了一聲,一顆子彈從車門上鑽進來。梁天柱身子猛地一震,連忙捂著右膀,一股熱血從手指縫裡冒出來。小夥子吃驚地回過頭想來扶他,他大喝一聲:

  "放手開車!"

  暴雨不停地猛下。

  槍聲、嘶喊聲,都遠遠扔在後面。機車急速地飛奔起來。

  血,從梁天柱的臂上一滴一滴往下流……

  四

  陳文洪得到秦震的命令,立即率領部隊向監獄前進。

  他像每一次在戰場上執行任務一樣,果決,堅定,充滿必勝信念。

  不過,當他拐過路口,走上監獄所在那條街道那一刹那,他耳邊突然響起秦震的聲音,他記得當時秦震用深沉的眼光注視著他。那是晨光嘉微的黎明時刻,秦震的吉普車驟然從兵團司令部急駛而來,他跳下車,就和已經從軍部得到通知而鵠立路旁焦急等待的陳文洪和梁曙光緊緊用力握手,向他們下達了"向武漢開進!"的命令之後,他留下陳文洪,他們兩人面對面站著,秦震上下打量他,好像在估量這個人能不能承擔得起他將要交給他的一項特殊的任務,然後就對陳文洪投出深沉的眼光,發出深沉的聲音:

  "白潔不是你一個人的白潔,白潔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秘密工作者。她打入國民黨要害部門,取得機密情報,對解放戰爭的勝利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我們一定要救出她!你看,這是周副主席的電報。"

  他顯然是為了強調這件事的重要性,特地把這份電報抄下來給陳文洪看的。他從軍裝上衣右面小口袋裡取出一個小本,把夾在裡面的一張折疊著的紙打開來遞給陳文洪。

  陳文洪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電報。

  他就是那樣筆直地站著、站著,好像在說:

  "我不會辜負黨的委託。"

  秦震的眼光變得溫順、和善、潮潤:

  "是啊,我們一定要千方百計。陳文洪,你記住,千方百計……"

  陳文洪理解秦震未盡的語言,那意思就是要陳文洪一定把白潔找到。

  當陳文洪按照兵團副司令的要求作了肯定的回答,秦震揮了揮手,轉身走去。

  現在,當他終於踏上這條街道,忽然,心頭一陣滾燙,無法抑制激動之情。

  他仿佛看見了白潔,捧著水靈靈的白百合花的白潔向他走來……

  (那天傍晚,他從秦震那裡知道了白潔在武漢監獄裡的消息。從秦震住處出來以後,在石塊鑲嵌的小徑旁一眼看到一叢百合花,從暮色裡現出朦朧的白色。他立刻就想起延安的那個月明之夜……)

  陳文洪槍林彈雨,身經百戰,素以沉著鎮定著稱。可是,當他一步步走近監獄大門時,他卻抑制不住心跳了,他感覺到自己額頭上全是汗水,是怯懦嗎?是恐慌嗎?是失望嗎?不,不,陳文洪像在和誰爭辯,從洶湧的心潮裡鼓起一股勇氣:

  "我一定要親自解救她!"

  --白潔在朝他笑……

  他信心百倍,一往直前。是的,他每走一步就離白潔愈近一分了,他立刻就和她見面了,他就要握住她的雙手了,這種殷切的渴望凝成一股力量,他感到比勇敢還勇敢,比鎮定還鎮定,他加速腳步。

  這時,有幾個戰士迅速地跑到他前面去了,而他又迅速地超過他們,他要親手砸開這個地獄的大門,他要親手接出受盡折磨,歷盡苦難的親骨肉、親兄弟、親姐妹。他大口喘著氣朝監獄大門跑去。就在這時,監獄的大門忽然自行慢慢打開來。

  陳文洪一下愣住了。

  他來不及思索,立即被一種景象所感動了。

  黑壓壓的人群從敞開的大門口出現,原來監獄長那夥萬惡之徒,在緊急關頭,已經逃得無影無蹤。少數看守們見解放軍來到,一方面討好囚徒,一方面也算對解放軍有個交代,就慢慢打開監獄大門,於是所有被監禁的人從裡面奔湧而出。

  這些人長期在黑地裡禁閉著,一下來到陽光之下,禁不住燦爛陽光的照射,一時之間睜不開眼。

  陳文洪想先說一句話,可是他舉起手來,卻沒說出什麼話。他在尋找,但又來不及尋找。

  穿著襤褸的、像曬乾了又發潮發黴的爛菜葉一樣的囚衣,他們和她們的頭髮像野草一樣亂蓬蓬的,給小風吹得微微顫抖。

  那是幾秒鐘的驟然間意外的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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