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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要不是白崇禧堵塞了武勝關,我們會開火車到信陽去接你們呢!"

  分不清話是誰說的,分不清笑是誰笑的,不過,由這群人中間轟響出一片鬧哄哄的聲音,構成從心裡迸發出來的歡樂。

  太陽光照著江岸機車廠,悶熱無風,好多條鐵路線像人身上的筋絡一樣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去。除了鋼軌照得閃閃發亮,枕木、鋪在鐵軌和枕木下面的石子,連同外面的土地,都像潑了焦油一樣,一片烏黑。一個臉孔漲得通紅,嘴唇上長著茸毛的小夥子,舉著旗子跑來,跑得氣喘吁吁,斷斷續續喊道:"來了……我們的旗子來了……"鐵路工人糾察隊隊長正肩並肩陪著陳文洪向一輛升火待發的機車走去,機車發出噗哧噗哧喘氣一樣的聲音,從煙囪上冒出一縷白煙。

  隊長攀著扶手踏著梯階登上高高車門,回過身,尖聲叫喊:

  "這是我們江岸工人的心意呀!"

  陳文洪隨在後面往上攀登,招一下手對戰士們說:

  "上車吧!上車吧!這是無產階級的火車頭呀!"

  戰士們紛紛爬上機車,有的在機車車廂裡,多數站在後面堆積的煤炭頂上,有的抓緊隨手能抓到的東西,兩腳蹬在梯階上,這機車兩邊都掛滿了人。那個小夥子飛也似的竄上車頭,在那兒抖開一面鮮紅的旗幟。機車輪子旋轉起來,當它加快速度奔馳時,那面紅旗就像一片燃燒的紅霞在不停地飄蕩,發出啵啵聲響。陳文洪和護路隊長站在司爐工人後面,爐膛裡的火熱辣辣撲在右臉上,車門口的涼風撲在左臉上,火光在他臉上投下的紅火影一晃一晃的。他咬緊牙關,默默不語,他的心緊繃繃的,好像只要稍微一放鬆,心就會蹦跳起來。他只有一個念頭:

  "快一點!快一點!"

  連續響了兩聲劇烈的爆破聲響,由於距離逼近,聲音不再是沉悶的,而是霹靂一樣又響又脆了。陳文洪的臉頰隨著爆破聲顫動了一下。剛才在江岸會合的熱鬧場面非常感人,隨著機車開動,大家都浸沉在緊張、嚴肅的氣氛中。一個鐵路工人赤裸著上身,兩臂隆起的肌肉一緊一弛,揮著鐵鏟向爐膛裡送煤,煤煙在飛旋,熱汗在閃亮。部隊以臨戰姿態前進,子彈上膛,把手指貼在槍扳機上。

  機車還沒停住,陳文洪就帶著戰士跳下來,佔領了火車站,即向市中心前進。在市中心,和率領一隊騎兵疾速奔來的梁曙光會合。先頭團陸續到達,他們馬上派遣一支部隊,火速搶佔輪渡碼頭;又派遣兩支部隊,火速搶佔了發電廠、電信局。這時,解放軍進城的消息已經迅速傳遍全城。當陳文洪、梁曙光率領先頭部隊沿著中山大道前進時,突然隨著沸騰的喊聲、歌聲,迎面湧來了大隊人群,以一批青年為先導,舉著紅色大橫幅。橫幅搖晃著,閃現出"天亮了"三個顯眼醒目的大字。慶祝解放的遊行行列浩浩蕩蕩,一下子和他們日夜盼望的解放大軍匯合了。那真是催人淚下,感人肺腑的場面。兩面的人跑起來,就像兩股洪流一下沖到一起,溶成一片。人們握手擁抱,滿臉淚花,只是"呵呵"叫著,不知說什麼是好。頃刻之間,路面上已經擁擠得水泄不通了。整個大武漢都為這歡暢的時刻所激動了,十室九空,萬人夾道,男女老少,振臂歡呼:"歡迎中國人民解放軍!""共產黨萬歲!""打倒戰犯蔣介石!""活捉武漢的敵人白崇禧!"……跟著口號聲,大街兩旁樓窗上也萬頭攢動,招手鼓掌。樓上垂下一掛掛鞭炮,一刹時間,炒豆一般脆響的爆竹聲震天驚地地響起來。人的熱情就像風起雲湧,一下比長江的浪濤還要洶湧。一陣陣《團結就是力量》、《你是燈塔》、《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聲,像海浪般回環激蕩。連老人和小孩子也奔來了,老人喜得熱淚滂沱,不能自己;小孩子一下撲到解放軍戰士懷中,有的就靈巧地爬上大炮炮筒,喜笑顏開,拍手歡呼。陳文洪和梁曙光走在隊伍前面。陳文洪胸脯起伏,大口呼吸,勝利的歡悅籠罩全身,使他忘記了一切。可是當他偶然向梁曙光投去一瞥時,他發現梁曙光萬分激動,面部在輕微顫悸著,臉頰上的每一條皺紋像刀子刻的一樣更密、更深了。梁曙光兩眼不停地向人群中搜尋,顯然他期望著遇到什麼人,是誰?是母親。母親會來嗎?母親要是見到兒子回來,她會一下撲過來。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他搖了一下頭:--不會,不會,母親還在嗎?還在嗎?母親在,也許走不來,跑不動了吧……儘管這樣想,梁曙光的兩眼還是在人群裡急急搜尋,而一個意念從他心頭上掠過:"生我養我的地方啊,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陳文洪覺得他的夥伴一刹那間心事重重,沉於夢幻了。他立刻用胳膊肘碰了梁曙光一下。梁曙光像驚醒過來,羞澀地笑了笑,和陳文洪一道邁著特別威武雄壯的步伐前進了。同時,他們向站在路邊、趴在樓頭、攀在電線杆上、爬到樹上的人群不停地招手。

  陳文洪心中想著那個護路隊長。在剛才的接觸之中,護路隊長給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這人精幹、老練,而又那樣樸實。也許出於鐵路工人準時守刻,分秒必爭的職業的習慣,他做事那樣敏捷、準確、果斷,這一切受著他內心熱情的支配,使他顯得神采飛揚,精力充沛。當火車從江岸向漢口駛進時,這個鐵路工人一直目不旁瞬地注視著機車行進的方向,他的整個姿態就像一個舵手一樣的威嚴。當時情況緊急,沒有注意;現在陡然想起,這個隊長的肩膀頭包紮著,整個右臂兜在三角中裡,掛在胸前。他是一個受了傷的人呀!當機車駛入武漢車站,立刻就要率領部隊搶入市區,他就和這群鐵路工人告別了。陳文洪匆匆跟護路隊長握了一下手,覺得這只手那樣巨大、堅硬、有力,他笑得那樣明亮,話音甕聲甕氣,他告訴陳文洪說:

  "有事你找我,我叫梁天柱。"

  三

  梁天柱把解放軍送入武漢,他提吊了幾天幾夜的一顆心才算落了地。

  那是多麼緊張,一忽日光閃爍,一忽驚雷閃電的幾天幾夜呀!

  白崇禧五月十四日從廣州乘飛機飛回武漢。十五日下午四點鐘,從長江上傳出第一聲爆炸聲響,炸藥點燃了,毀滅開始了。這是整個武漢最艱難、最痛苦、最危險的一夜。火光閃閃不息,由諶家磯到龍王廟三十裡寬闊的江面上籠罩著一片滾滾濃煙。整個武漢,喘息、心跳,恐怖感到處散播,各種消息、傳言到處流傳,就像吹得滿天亂飛的碎紙。有的說:"敵人要炸開江堤,大江就會洪水猛獸般咆哮著把整個武漢吞沒。"有的說:"敵人在武漢三鎮埋下千百萬噸炸藥,導火線一點燃,這龐大而繁華的城市就化成一片灰燼。"就像可怕的瘟疫傳遍人間,從孩子到大人,都不敢走路、不敢出聲,一片沉寂。這似乎是這有著古老文明、而又繁榮昌盛的城市奄奄垂危的前夜了。

  夜,漫漫的長夜啊!

  夜,漫漫的長夜啊!

  一個傍晚,敵人命令所有火車頭都集中在江岸。

  入夜,一夥穿便衣的人開了一輛一輛的大卡車到來,卡車上的篷布蓋得嚴嚴實實的,誰也不准接近。

  在一間沒有亮燈的宿舍房間裡,梁天柱召集所有的護路隊分隊長,在悄悄地議論著。

  "運來的肯定是炸藥。"

  "看情景,敵人要下毒手了。"

  ……

  梁天柱不住地用牙齒咬著手指甲,不知不覺間,咬得出了血,他連疼也沒覺到疼。

  在這個千鈞一髮的時刻,他堅定不移地說:

  "炸毀大武漢這把火不能讓他們從這兒點起!動員全體工友,馬上行動,一輛機車,一個輪子,一根螺絲也不能損壞!"

  正在這時,一道閃電從窗上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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