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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她舉起柔軟的小手捂住他的嘴,連連搖頭,烏黑的頭髮在耳邊撥浪著。

  "不要問,將來有一天我會統統告訴你,現在不要問吧!(她用目光央求他,制止他)我是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第二天一整天,他們都在山野間漫步。兩個人就要勞燕分飛,各自東西了。當她說到不知何時再見,她伏在他胸脯上哭了。他緊緊摟住她,感到她的全身有如樹葉一般簌簌顫悸。他心裡一熱,眼窠一酸,但他決然地抑制了自己。她露出含淚的微笑,一任他用手掌抹去她頰上的淚痕,在她臉上那顆朱砂痣上吻了又吻。她說:"走吧!走吧!我們分手得早,聚會得也會早些。"

  緋紅色的波斯菊開得那樣茂盛,小河邊的腳印那樣深沉,這一切,使他們把這離情別緒,永遠深深銘記在心間。他只反復叮囑她:"不論到哪裡都要注意愛護身體。"她說:"我為了你,你為了我,只要我們的心在一起,我們就活得會更好。"第三天一清早,他就動身回延安了,這是多麼深情蜜意的時刻呀!這是多麼難捨難分的時刻呀!先是她送他走了老遠一段路,後來,他又送她走了老遠一段路;隨後,她又堅持送他,直到太陽升上高空,還是白潔毅然決然推了他一把:

  "你走吧!怕斷黑趕不到家……"

  白潔低下頭,她那雪白的脖頸紅了,她半天沒有做聲,然後抬起頭來,滿頰都是淚花。

  陳文洪輕輕地喘了一口氣,而後屏住了呼吸。

  她幽幽地說:

  "我們不能見面,我們不能通信,也許很久很久,你連我生死都不知道……"

  陳文洪緊緊擁抱了她,他堅定不移地說:

  "我等你。"

  她高興地揚起臉來,淚和笑一道漾在她臉上。

  "要是我們永遠永遠不能……"

  "不會,我要拼命作戰。"

  "等到勝利。"

  "等到新中國誕生。"

  是的,他們各自奔上各自的戰場,那兒有危難,有困苦,但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信念,那就是紅彤彤太陽一般的新中國就要誕生。

  他們兩人就這樣分手了。她從回袋裡取出一包東西,放在他手心裡,叮囑他回去再看,然後,她又輕輕推了他一下,決然地轉過身去,從背後朝他伸出一隻手搖擺著,仿佛說:"你走吧,我求求你,你走吧!"但她承擔的是多麼巨大的悲痛啊!當陳文洪漸漸遠去,回過頭來再看,她還站在那兒遙望著他。她似乎已沒有力氣再舉起手來向他揮動一下了,她就那樣站著、站著,一直到他再也看不見她的時候。

  從那以後,他們誰也不知道誰在哪裡。日本帝國主義投降,陳文洪隨部隊渡渤海從山東到了東北。在那風雪嚴冬的冬季,他第三次負傷住在後方一所醫院裡。有一天,秦震掀開厚重的棉布門簾,一腳踏入,四處顧盼,然後就邁著快速的小步,徑直朝陳文洪走來。陳文洪剛從沉睡中醒來,眼光有點模糊,但一見老首長,真是百感齊集,悲喜交加。秦震一下攥住他的兩手,他覺得將近十年沒見面的老首長,雖然臉頰還那樣紅潤,眼睛還那樣微笑,但畢竟顯得蒼老了。秦震坐在床沿上,咳嗽了一聲,顯出努力在壓制內心的激動。秦震告訴陳文洪,在北平調處執行部見到周恩來副主席。周副主席告訴他白潔很平安,工作得很努力,特囑他一定要把白潔寫給陳文洪的信,親手交給陳文洪。一股熱流,慢慢地,慢慢地,而後一下籠罩了陳文洪全身。他激動得緊緊握住秦震的兩手:"她在哪裡?她在哪裡?""她在敵人的心臟裡做秘密工作。"天之涯、海之角,這是多麼遙遠的距離啊!但,他知道了,終於知道了。這是兩個世界,她在那裡戰鬥,他在這裡戰鬥,有一條線把他們決然分開。當他從激動中鎮定下來時,他發現秦震扭過身去,背對著他,是的,老首長畢竟顯得蒼老了。不過,陳文洪確確實實知道她在哪裡了,可又確確實實不知道她在哪裡,他傷口還沒癒合,就一躍而起,重上前方了。他覺得在前線他和她距離得更貼近一些,在那茫茫曠野上,他望著太陽、望著月亮、望著星星,他就覺得她也在望著同一的太陽,月亮和星星。

  ……

  月亮,是月亮,一片月光照亮了陳文洪的眼睛。

  雨不知何時停了。

  陳文洪聽到背後有人的腳步聲和馬蹄聲。

  陳文洪驀然驚醒,環顧四周,他發現他竟然向與他的師部所在地相反的方向走出不知多遠了。

  他轉過身叱問警衛員:

  "走到什麼鬼地方來了!"

  警衛員委屈地說:

  "我當秦副司令有任務要你去執行呢!"

  陳文洪摸摸雙肩,濕淋淋的,立刻感到一片寒意。

  他縱身上馬,朝來路上揚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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