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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他意外地得到幸福,難道現在幸福又意外離去了嗎?不,不可能……

  從那晚以後,過了多少天。等待,失望,等待,陳文洪陷於一個青年人無法擺脫的煩惱之中。

  是的,愛,並不只意味著甜蜜、微笑。

  是的,愛,同時也意味著憂愁、苦痛。

  在陳文洪身上,生活本來就像一條大河自由自在地奔流。而今,經過歡暢、漫溢,卻突然遇到礁石,狂流擊碎在礁石上,而後降落下來變成一潭死水。

  陳文洪盡力掙扎,擺脫困境,全力投入緊張的工作和勞動,不給自己留一點空閒,想以此壓倒苦惱,但青春的煩悶是怎樣滲透人心呀!他覺得這個春天特別漫長,不知為什麼他苦苦地盼望著夏天的到來。

  而夏天也就真的悄悄來臨了。布穀鳥徹夜地鳴叫著,月亮把窗紙照得雪白。他怎樣也睡不著,茫茫中好像有一種什麼神奇的驅使似的,使他走到窯洞前的坪場上來。月影濛濛,山影濛濛,整個延安酣睡了,整個延安給月光照得那樣清涼、明亮,月光像一層極細極細的銀絲織出的紗幕籠罩著一切。聽到遠處延河水流的聲音,就像有個小孩從玻璃瓶裡往外倒水,咕嚕嚕咕嚕嚕地響著。他想到那兒去,他移步走下彎曲的山路。在半山腰上,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影,正在上山,驟然面對面停下,來人竟是白潔,白潔。

  一月中天,萬籟俱寂。

  她的充滿喜悅的眼光和他充滿熾情的眼光驟然相遇,默默注視了一下--這是多麼動人心靈的一瞥呀!他們愛得如此之久,但這時才第一次緊緊擁抱了,相吻了。等到她從他懷中仰起白皙的面孔,她兩眼滿含著淚花,透過淚花笑得多麼甜蜜呀。最後,還是白潔輕輕推開了他,微嗔地說:

  "你看,你把什麼壓壞了!"

  原來她胸前捧著一大把紅的、白的百合花。

  他問她:

  "你怎麼不講一聲就走了?"

  "紀律不允許告訴人,任何一個人。"

  "那你也不能寫一個字?"

  "不,不能,洪!那是絕對不能的。"

  她沒有告訴他她在哪裡,不過他也不再問她在哪裡了。

  他心裡明白,作為黨的機密,他不應該再加詢問。

  他記起,在他最煩惱時,他曾為此去見過過去的老首長、現在學校副教育科長秦震。

  痛苦在燃燒著他,痛苦在折磨著他,他能找誰一訴衷曲呢?在人群裡,一個最關懷他,也最為他敬仰的人就是秦震。陳文洪覺得不應該為個人私事去麻煩上級,但是他的兩腳竟不聽他的指使了。在這革命大家庭裡,秦震與他之間所特有的那種親骨肉關係竟驅使他走到老上級那兒來了,他要向他請教、求援。

  秦震熱情地握住他的手,讓他坐下,兩隻微笑的眼睛,一下望到他的心底,好像他知道他會來,也明白他為什麼來。

  他們談了很久很久。最後,秦震情深意真,情辭懇切地勸阻陳文洪不要跟白潔戀愛。

  陳文洪掙紅了臉想要爭辯,這個老首長率而直言道:

  "她不是你理想的對象。"

  可是,陳文洪是用整個生命在愛呀,他不是一個輕易付出愛,更不是一個輕易收回愛的人。

  秦震見他執意不肯,在磚砌的窯洞地面上來回踱了幾步,背過身去,十分感慨地說:

  "文洪,我告訴你,她可能不會給你帶來幸福。"

  "我不只是為了個人幸福……"

  "可是,她也許長久不能跟你在一起呢?"

  "只要我們的心在一起,為了革命,她走她的路,我走我的路,也沒關係。"

  秦震明亮而冷峻的兩道眼光霍地射在陳文洪臉上,這一刹那,是多麼嚴峻的考驗時刻,是多麼清醒的考驗時刻。

  陳文洪心神一震。他從來順從老首長的教導,不過,這一次,他不能聽從,不能。為了這個"不能",他得付出多麼巨大的耐力與毅力呀!但他確實不能,而這時,他看到秦震的眼光緩和下來了,眼光一下變得有如一片和煦的陽光。

  不過,這是沒有結果的結果,談話也只能在此結束了。

  秦震照例留他吃飯,他也照例坐在小馬紮上就著一段木頭墩子吃飯。那年月雖然艱苦,可同志之間偶然過訪,總要留下吃一餐飯,儘管同樣是小米飯,土豆湯。秦震特地加了一小盤炸得焦黃噴香的幹辣椒,油汪汪的,使人深感盛情。陳文洪吃得汗淋淋,熱烘烘。吃罷飯,一抹嘴站起就走。秦震送他走出窯洞,他回身,立正、敬禮。他的繃得緊緊的整個身姿說明:我是絕對服從您的,不過,在這個問題上我不能夠。

  現在,白潔卻突然出現眼前,他沒問白潔,是誰允許她來的,是不是誰說了話才讓她來的,但,由於她既然談到紀律,也由於對她的信賴,他沒有再問。他高興,在一個打開水用的黑釉瓦罐裡倒滿涼水擺在案頭,白潔把那一大捧百合花插在裡面。這從荒山野穀裡採擷來的花呀!好像在竊竊私語,低低暗笑,為他們散漫出一股略帶點泥土氣息的芳香,確是令人心醉。

  這是多麼漫長的一夜!

  這是多麼短促的一夜!

  這是多麼痛苦的一夜!

  一直到窗紙上泛出青色,兩個人還面對面坐在炭盆邊喃喃蜜語,語言有時候是吝嗇的,但在情人之間卻像抽不盡的絲綿綿不絕。他們什麼都說了,他們決定了終身。延安的清晨是寒冷的,陳文洪從伙房裡掏來幾塊紅火炭埋在炭盆灰裡,到這時已化為灰燼,雖還有一絲暖意,實在抵不住窯洞土牆上透出的潮濕的寒氣了。陳文洪的棉大衣披在白潔身上,他們彼此望著,笑著,眼光是那樣溫暖。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為了要開闢山東敵後抗日遊擊戰,非常需要得力人手,組織上決定抽調一批人到那地方去,陳文洪也是其中一個。他即將離開延安,走向遠方,投身於激烈的戰爭之中去了。就像愛好游泳的人即將踴身躍入激流一樣,陳文洪無限喜悅,忘懷一切,唯一惦念的就是要向白潔告別,但是不知到哪裡去尋找她。在這重要時刻,不是陳文洪去找秦震,倒是秦震派了個通信員來說:"副科長叫你到他那兒去一趟!"秦震微笑地端詳這精力飽滿的小夥子,他叫他到幾十裡外一個地方去看一看白潔。秦震說得很平靜,陳文洪接受得也很平靜。

  初秋的延安,美得像一個樸實而俊俏的村姑。空氣中彌漫著熟透了的穀子的芳香,陽光把飛揚的塵土曬得暖烘烘的,滑溜溜的小風吹到人臉上又那樣涼爽宜人。陳文洪走過一道道川,涉過一彎彎水,爬上山峁,穿過密林,從不知隱蔽在哪兒的村落裡傳來雄雞的啼鳴,一樹樹大紅棗像飄著紅色的雪花。他早起披著露水出發,晌午在一個人家窯洞前,討了一碗涼水,坐在碾磐石上,吞食了身邊帶的一塊鍋盔,快傍晚時就到達了目的地。他遠遠就看見白潔在山埡口上等他了。白潔身穿一身由灰色洗得發白,但清潔、整齊的舊軍衣,同樣一頂洗得發白的舊軍帽戴在頭上。她像一顆朝露盈盈的小白楊樹,那樣豐盈,那樣俊秀。他們的四隻手一下緊緊握在一起。他仔細看她,她的左腮上一點朱砂痣微微動了一下,她倩然一笑,埋下頭去。他的情況她都知道,她說:

  "你要到敵後去,我也要走了。"

  "你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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