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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禍起蕭牆(2)


  王琦瑤家,如今又聚集起人了,並且,大都是年輕的朋友,漂亮,瀟灑,聰敏,時髦,看起來就叫人高興。他們走進平安裡,就好像草窩裡飛來了金鳳凰。人們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王琦瑤家的後門裡,想著王琦瑤是多麼了不起,竟召集起上海灘上的精英。人們已經忘記了王琦瑤的年紀,就像他們忘記了平安裡的年紀。人們還忘記了她的女兒,以為她是一個沒生過孩子的女人。要說常青樹,她才是常青樹,無日無月,歲歲年年。現在,又有那麼些年輕灑脫的朋友,進出她家就好像進出自己家,其成了個青春樂園。有時,連王琦瑤自己也會懷疑,時間停止了腳步,依稀還是四十年前。這樣的時候,確實有些叫人昏了頭,只顧著高興,就不去追究事實。其實,王琦瑤家的這些客人,就在我們身邊,朝夕相遇的,我們卻沒有聯繫起來。比如,你要是到十六鋪去,就能從進螃蟹的朋友中,認出其中一個兩個。你要是再到某個小市場去,也會發現那賣蟋蟀的看上去很面熟。電影院前賣高價票,證券交易所裡搶購股票認購證……那可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他們的人,到處能看見他們活躍的身影。他們在王琦瑤家度過他們閒暇的時間,喝著小壺咖啡,吃著王琦瑤給做的精緻點心,覺得這真是個好地方。他們一帶十,十帶百地來到王琦瑤家,有一些王琦瑤完全說不上名字,還有一些王琦瑤只叫得上綽號,甚至有一些王琦瑤都來不及看清面目。人是太多了,就有些雜,但也顧不上了。王琦瑤的沙龍,在上海這地方也可算得上一個著名了,人們慕名而來,再將名聲傳播出去。

  不過,常客還是那幾個,一個老克臘,再加張永紅和長腳一對。如今,他們更加穩熟,經常約好了一起行動,到哪裡吃飯飲茶,又到哪裡看電影跳舞。冬天來到的時候,王琦瑤便在自己家燒一個火鍋,一個坐一邊,邊吃邊說話,時間不知不覺地溜走,天色漸暗,那火鍋卻越燒越暖。王琦瑤忽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哪一年哪一日有過,只是換了人的,不覺有些感傷。鍋下的炭火一爆,發出紅光,從下向上照耀了王琦瑤的臉,這張臉陡然間現出皺把,一道道的,雖只一霎間,坐在對面的老克臘卻全看見,心裡先是一驚,後又是一痛,想:她是一個老夫人了。火鍋吃到這個火候上,便是默然了。張永紅和長腳也安靜下來,各想各的心思,心情一下子曠遠了。良久,王琦瑤輕聲笑了一下,不由把那幾個一驚,發現天已黑了。王琦瑤起身開了燈,又給火鍋添上水,說道:怎麼都不說話?誰就說,你也不說話。王琦瑤又笑了一聲,問她笑什麼,她不回答,再問,她就說,看著他們三個人,想起一些事情。問是些什麼事情,卻又說與他們無關。存心耍弄他們似的,那三個人就不滿了,定要她說個究竟。逼了半天,王琦瑤才說:你們將來不知是個什麼命運呢!這三人倒一愣,停了一時,張永紅說:你不也是不知道嗎?王琦瑤說:我有什麼將來?現在就是將來!大家都說她太謙虛,王琦瑤笑笑,再接著說,他們三個人今天的形勢是這樣,明天的結局卻不定是怎樣。他們三個面面相覷,忽然都有些尷尬,尤其是老克臘,硬被她扯進那一對的關係裡,成了個第三者,不明白王琦瑤把水攪渾,是要摸條什麼魚。而他隱隱覺著王崎瑤的話其實是專講給他聽的,帶有些窺探和試驗的意思,心裡感到不自在,就有意要把話扯開,說些別的。王琦瑤卻不讓,繼續說著命運的無常,此一時彼一時,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那兩個聽得發蒙,心裡茫茫然一片,老克臘則聽不下去了,他不無刻薄地笑道:聽你的意思,就是說他們兩人終於是要拆檔,而我卻會同張永紅好。經他這麼挑明,大家都笑了。王琦瑤先還辯解,說不是這個意思,老克臘說,照你的話,就這三個人,還能有什麼組合法?王琦瑤說不出話來,也笑了。長腳臉上笑,心裡卻有些溫怒,他不怒王琦瑤,怒的是老克臘,覺著被他占了便宜。張永紅嘴裡罵老克臘神經病,心裡則很微妙地一動。王琦瑤一邊笑一邊朝老克臘點頭,說:算你嘴巴凶,算我輸給你!

  火鍋之夜過去了幾天,老克臘再去王琦瑤家,徑直上樓,見房門開著,王琦瑤一人坐在沙發上,膝上蓋條羊毛毯,手裡鉤著羊毛衫。他用手指彈一下門,走了進去。王琦瑤眼睛都沒向他抬一下,就好像沒他這個人。老克臘曉得她是在生氣,卻並不理會,自己在房間裡慢慢地踱步。這天他穿一件中山裝,一條白綢巾,隨便搭在頸上,雙手插在褲袋裡,就像一名五四青年。他踱了一會兒,眼睛看著腳,在地板上陽光的方格裡跨進跨出,想著又一個冬天來臨了。忽聽王琦瑤在身後冷冷地說話了,是嫌他走來走去妨礙了她的安靜。老克臘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看窗臺上的麻雀啄食,因被窗框擋著,只露出半個腦袋。停了一會兒,王琦瑤又說,今天她不舒服,不打算燒飯,所以沒有板給他吃。老克臘笑著說:難道我是來吃飯的嗎?王琦瑤這才抬起眼睛,說:那你是來做什麼的?老克臘反問:你說我來做什麼?王琦瑤低下眼睛再去鉤羊毛衫,不搭理他了。老克臘也有些氣了,悶悶地坐著,手依然插在褲袋裡。那姿態是含著委屈的,無緣無故地受了冤枉,又說不出來,討回不了公道。坐了一時,那王琦瑤倒從沙發上起身了,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說了一聲:生什麼氣?說罷轉身進了廚房,去燒午飯。這回輪到老克臘不理她了,繼續坐.在椅上生悶氣。不知怎麼的,又讓王琦瑤占了道理,掌握了主動。這種時候,就體現出人生經驗的高低之分了。這經驗是靠時間積累的,天大的聰敏也超越不了時間,一天兩天好說,一年兩年也好說,可十年二十年就不好說了。

  這天的午飯卻比以往更豐富和精緻,王琦瑤將方才的脾氣全收起了,對他無微不至,說了許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以前沒說過的。老克臘漸漸緩了過來,幾乎要把那些不痛快忘記,王琦瑤卻又提起了。她說:你以為吃火鍋時,我說那些話是無來由的?我有這麼無聊嗎?老克臘不知她要說什麼,只停著筷子。她又說: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陰冷天,也有四個男女坐一處吃火鍋,其中一個女的是無關的,另兩男一女之間,後來發生的事情卻是做夢也未想到的。停了一會兒,她說:那個女的就是我。老克臘放下筷子,抬眼看著王琦瑤。王琦瑤臉上是無所謂的神情,就像在說人家的事情。二十多年前,她和毛毛娘舅、薩沙的那段糾葛,如今說來,已隔膜得很,痛癢無關的心情。有些細節,不知是真模糊,還是假模糊,前後不太對得上號。就因這般的平淡和隨意,這悲劇更是觸目驚心。他是頭一次聽王琦瑤說自己的經歷,以前的談話多是關於情景的描述,情景中人則是虛的,一個忽隱忽現的影。如今,這人凸現起來,成了個真人,他倒有了玄虛的心情,如墜五裡雲霧之中。王琦瑤的臉就像水中的倒影,搖搖曳曳。他明白,自己是在落淚。他這眼淚,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感動。王琦瑤說:我都沒哭,你哭什麼?他將頭伏到桌上,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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