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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禍起蕭牆(1)


  在這城市的喧囂之中,有誰能聽見平安裡的祈禱?誰能注意到這裡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生計?那曬臺上又搭出半間被屋,天井也封了頂,做了灶間。如今要俯瞰這城市,屋頂是要錯亂並且殘破許多的,層上加層,見縫插針。尤其是諸如平安裡這樣的老弄堂,你驚異它怎麼不倒?瓦碎了有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加鋪了牛毛氈,木頭門窗發黑朽爛,滿目灰拓拓的顏色。可它卻是形散神不散,有一股壓抑著的心聲。這心聲在這城市的喧騰裡,算得上什麼呢?這城市又沒個靜的時候,晝有晝的聲,夜有夜的聲,便將它埋沒掉了。但其實它是在的,不可抹殺,它是那喧騰的底蘊,沒了它,這喧騰便是一聲空響。這心聲是什麼?就是兩個字:活著。那喧騰再是大聲,再是熱鬧,再是沒日沒夜,也找不出這兩個字的。這兩個字是千斤重,只能向下沉,沉,沉到底,飄起來的都是一些煙和霧般的東西。所以,那心聲是不能聽的,聽了你會哭。平安裡的祈禱,也是沒日沒夜,長明燈一般,熬的不是油,是心思,一寸一寸的。那大把大把揮灑在空中的喧騰,說到底只是些活著的皮毛,所以才敢這麼不節省,這麼誇口。在這上海的幾十萬幾百萬弄堂裡,藏著的祈禱彙集起來,是要比歐洲城市教堂裡的鐘聲齊鳴還要響亮和震聾發源,那是像地聲一樣的轟鳴,帶來的是山崩地裂。可惜我們無法試一試,但只要看一看它們形成的溝壑,就足以心涼,它們把這塊地弄成了什麼呀!你說不上它們是建設,還是破壞,但這手筆卻是大手筆。

  平安裡祈求的就是平安,從那每晚的「火燭小心」的鈴聲便可聽出。要說平安還不是平常,平安裡本就是平常心,也就這麼點平常的祈求,就這一點,還難說是求得。多少年來,大事故沒有,小事情卻不斷。收衣服翻身摔下樓,濕手摸開關觸了電,高壓鍋爆炸,錯吃了老鼠藥,屈死鬼也不算少了,要喊冤也能喊得個耳朵聾,能不求平安嗎?到了開燈的時分,你看那密密匝匝的窗戶裡的亮,是受驚的警覺的眼睛,尋找著危險的苗頭。可是當危險真的來臨,卻誰也聽不見它的腳步。這就是平安裡麻木的地方,也是它經驗主義的地方,它們對近的危險沒有準備。火啊,電的,它們早已經曉得了,其餘的,它們卻沒有想像力了。所以,要是能聽見平安裡的祈禱,那就是像阿寶背書似的,只動嘴不動腦,行行複行行。那窗臺外的花盆,差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卻沒人伸手拉一把的;那白螞蟻已經把樓板蛀得不成樣子了,也沒人當回事的;加層再加層,屋基快要下陷,新的一層眼看又起來了。在夏日的颱風季節,平安裡其實搖搖欲墜,可人們錯縮在自己的房間裡,感受著忽然涼爽的風,心裡很安恬。因此,平安裡求的,其實是苟且偷安,睜眼閉眼,是個不追究。早晨的鴿哨,奏的是平安令,卻報喜不報憂,可報了又怎樣?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這樣說來,那祈禱還透著知天命,是個大道行。再沒什麼說的了,就只願它夜夜平安,也是句大白話。

  風穿街過巷,緩緩審埰地響,將落葉掃成一小撮一小撮,光也是一小撮一小撮,在這些曲長弄堂裡流連。夏天過完了,秋天也過到頭。後弄裡的那些門扇關嚴了,窗也關嚴了。夾竹桃謝了,一些將說未說的故事都收回肚裡去了。這是上海弄堂表情比較肅穆的時刻,這肅穆是有些分量了,從中可以感受到時間的壓力。這弄堂也已經積累起歷史了,歷史總是有嚴正的面目,不由使它的輕桃有所收斂。原先它是多麼不規矩呀,角角落落都是風情的媚眼,你一進去就要上它的圈套。如今,又好像是故事到了收尾部分,再植皮笑臉的都須正色以待,再含糊不過去,終要水落石出了。扳著指頭算算,上海弄堂的年頭可真不短了,再耐久的日子也是在往梢上走了。再登上高處看那城市的風貌,縱橫交錯的弄堂已透出些蒼涼了。倘若它是高大宏偉的,這蒼涼還說得過去,稱得起是壯觀。而它卻是些低牆窄院,凡人小事,能配得起這蒼涼嗎?難免是滑稽的表情,就更加叫人黯然神傷。說得不好聽,它真有些近似瓦礫堆了,又是在綠葉凋謝的初冬,我們只看見一些碎磚爛瓦的。那個窈窕的輪廓還在,卻是美人遲暮,不堪細想了。風裡還有些往昔的餘韻嗎?總不該會是一無所存?那曲裡拐彎就是。它左繞右繞的,就像是左顧右盼,它顧盼的目光也有歲數了,散了神的,什麼也抓不住。再接著,雨夾雪來了,是比較寒冽的往事,也已積起三五代的,落到地就化成了水。

  現在,讓我們透過窗口,看一看平安裡的內景。先是弄回過街樓上,住的是掃弄堂老人的一家,籍貫山東,老人已在年前去世,牆上掛著他炭筆畫的遺像,遺像下的方桌上有孫兒在寫作業,要將一個字寫上二十遍,早已瞌睡得睜不開眼。樓下披屋的一家,晚宴還未結束,酒喝的並不多,總共那麼一斤竹葉青,卻喝得很纏綿,點點滴滴全人心的。再往裡去,灶間的後窗裡,兩個女人竊竊私語,眼睛瞟起一下,又瞟起一下,是母女倆在說媳婦和嫂嫂的壞話。沿著門牌號碼過去,那下一戶的前房間裡正在打麻將,聽得見嘩嘩的洗牌聲,還有「一簡」「二索」的叫牌聲,看得出是一家人,卻也是親兄弟明算帳的架勢。隔壁的夫婦正反目,一句去一句來,都是傷筋動骨的詛咒,今宵今夜都過不去了,又像是拉鋸戰,沒個了斷。再隔壁的窗是黑著,不知是睡下了,還是沒回來。十八號裡退休自己幹的裁縫,正忙著裁剪,老婆埋著頭鎖洞眼,面前開著電視機,誰也沒工夫看。對了,雖然各家各事,可有一點卻是一條心,那就是電視。無論打牌,喝酒,吵架,讀書,看或是不看,聽或是不聽,那電視總開著,連開的頻道都差不離,多是些有頭沒尾的連續劇,是夜晚的統領。我們終於看到了王琦瑤的窗口,原以為那裡是寂寞的,不料全是人,沙發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有坐著,有靠著,也有站著,還飄出小壺咖啡的香味。這裡正開派推,你看有多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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