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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昔人已乘黃鶴去」(3)


  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軌道。中間的上下周折,由於無結無果,便都煙消霧散,如同做了一場夢。上海的天空終是這樣,被樓房擠成一線天,光和雨都是漏進來的。上海馬路上的喧聲也是老調子。倘若不是住在這裡,或許還能看出這城市的舊來,山牆上的爬牆虎一層複一層,是蔥蘢的光陰植物;蘇州河的水是一沙稠過一流,積澱著時間的穢物;連那城市上方的一線天,其實也是加深顏色的,日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它變污濁了。懸鈴木的葉子,都是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鮮潤澤的。可是每天在這裡起居的人們卻無從發現這些,因為他們也是跟著一起長年紀的。他們睜開眼就是它,閉起眼也是它。有那麼不多的幾次,程先生在暗房裡忘記了時間,萬籟俱寂中,時間似乎藏匿了起來,豈不知那是時間分外活躍的時刻,越是無聲越是活躍。後來是後街上牛奶車的聲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經到了早晨。他竟一點不覺得困倦。他放完最後一張照片,拉開暗房窗戶上厚重的布慢,看見了晨賃中的黃浦江,這是久違了的情景,卻是熟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多少日子沒有對它垂目,可它卻一直駐守著,等待他回心轉意。程先生的喉頭都有些便住。這時,一群鴿子從樓的縫隙中湧出,飛上天空。程先生想:這也是多年前的鴿群嗎?也是在等待他嗎?

  程先生漸漸和朋友們斷絕了來往,同王琦瑤、蔣麗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頂樓上,居住著許多這樣與世隔絕的人。他們的生活起居是一個謎,他們的生平遭際更是一個謎。他們獨往獨來。他們的居處就像是一個大蚌殼,不知道裡面養育著什麼樣的軟體生物。一九六五年也為這些蝸居樣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氣。這是幾乎稱得上自由的年頭,許多神秘的事物在這年頭悄悄地生存和發展。唯有屋頂上的鴿群是知情者。

  這一天晚上,響起門鈴聲的時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惱怒,他想今天並沒有約人來拍照,誰能夠不請自來呢?他走去開門的路上,心裡斟酌著如何謝客。他雖然有些怪腐,卻依然保持著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開門,想好的謝客辭卻一個字也用不上了,周口站的是王琦瑤。他沒想到王琦瑤會上門來,他已經很久沒想到過王琦瑤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高興,卻很平靜,多年來激蕩他的情感,全歸於溫存的往事。他請王琦瑤進房間,為她泡了茶來,這時他發現王琦瑤處在激動之中,她緊緊握住那杯茶,也不覺著燙手。她張口便道:蔣麗莉要死了!程先生驚了一跳,緊接著她又說了一句:蔣麗莉生了惡瘤。

  這時候,「癌」這樣東西還不那麼普遍,人們對它的瞭解很少,甚至還不會叫它「癌」,而用「惡瘤」這兩個字代替它。它是一個恐怖的傳說,雖然聽的不少,可從來不會想像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處的人身上發生。它一旦來臨,便要叫人嚇破膽的。其實長久以來,蔣麗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誰也不知道。她向來就是灰暗的膚色,挑肥揀瘦的口味,還有壞脾氣。這使周圍人忽略了她健康狀況的退步,甚至也使她自己忽略。由於從小優裕的飲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強,於是減弱了對病痛的反應。她也覺得食欲不好,覺得疲勞,肝區不適,可這些全沒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使她以為小事一樁。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來床,無力到連張紙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張背了她去的醫院,沒有費什麼周折,診斷便下來了。在觀察室裡掛了三天葡萄糖,老張又將她背了回來。蔣麗莉伏在老張的背上,嗅到他很濃烈的腦油的氣味,心裡湧起一股軟弱的溫情。她將臉理在老張的後頸窩裡,想說什麼又說不動。這股溫情是那麼反常,叫她生出了不祥的預感。老張能為她做的,就是將他山東老家的親人全都叫來。那都是些天底下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卻與蔣麗莉有著最深的隔閡。她們懷著最沉痛的憐憫之情,圍坐在蔣麗莉臥房的外間,偶爾低語交談幾句。她們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靈的人,使這房;司裡預先就有了憑弔的氣氛。蔣麗莉突然生髮的那一點溫情在這令人窒息的空氣中倏忽而去,蕩然無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蕩然無存。她每天躺在房間裡,一開門便是陌生人的身影和陌生的鄉音。有幾次,她竟破口大駡,罵這些親人是催死的人。這些謾駡全被她們當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願地承受了。

  王琦瑤並不知道蔣麗莉生病。這些日子,蔣麗莉在長沙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一個月回來四天,所以她們也就不常見面。這天她走過蔣麗莉家弄堂,看見老張的母親出來買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聲。他母親其實記不起王琦瑤是誰,但她是個熱心腸的老太太,特別喜歡與人親近,又加上這些日子憋得難過,站下來一說就沒個完。王琦瑤聽了不禁大驚失色,她顧不上安慰淌著眼淚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裡走。她徑直走進房間,穿過靜坐無語的人們,推開蔣麗莉的房門。房間里拉著窗簾,開一盞床頭燈,蔣麗莉靠在枕上,讀一本《支部生活》,看見她來,露出了笑容。王琦瑤很少看見蔣麗莉的笑容,她總是漫著眉,怨氣沖天的樣子。如今這笑容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像是討饒的樣子,不由一陣鼻酸。她在床邊坐下,心裡打著戰,想才幾天不見,竟就慎摔成這個樣。蔣麗莉不知道真正的病情,只以為是得了肝炎,因怕王琦瑤有顧慮,解釋說是慢性的,所以不傳染,也就不住隔離病房了。又問王琦瑤她孩子怎麼樣了?什麼時候帶她來玩。說到此,再解釋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傳染。王琦瑤心酸得說不出話,見蔣麗莉卻是想說說不動,便不敢多留,告辭了出來。一個人在太陽很好的馬路上亂轉了一氣,買了些並不需要的東西,再回到家裡,已是午飯時間,肚子卻飽飽的。炒了點剩飯給孩子吃,自己坐著鉤羊毛風雪帽。鉤著鉤著,心裡慢慢平靜下來,第一個念頭,便是去找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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