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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昔人已乘黃鶴去」(2)


  王琦瑤直要等她實在沒辦法了才去解圍,孩子在她手裡三下兩下就弄服帖了。王琦瑤好笑地說:你這三個孩子都是白生了。蔣麗莉說:我雖然生了三個,卻是頭一遭抱孩子。王琦瑤便有些感動,說:送給你做女兒吧!話一出口就覺不妥,褻瀆了蔣麗莉似的,趕緊添一句:就怕她沒這個福氣。蔣麗莉卻不在意,反而說:要是照耶穌教的規矩,我就可以做她的教母。王琦瑤又脫口而出道:程先生做她的教父。蔣麗莉一下子漲紅了臉。王琦瑤以為,她.要發怒,但是沒有。紅潮漸漸從她臉上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諷又有些傷感,說: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親的。這一回輪到王琦瑤臉紅了,紅過了才說:那她才真是沒福氣呢!兩人一時都沒說話,看著孩子。孩子剛吃飽奶,眼睛一閉一開,十分安寧的樣子,許多尷尬事便在這安寧的眼光中變得自然和溫和了。在春天的一個風和日暖的星期天裡,蔣麗莉甚至硬拉來程先生給她們和孩子照相。每個人心裡都有著時光倒流的感覺,只有這孩子是多出來的,打破了幻覺。他們三個大人一個孩子走在公園裡,出於好心情而讚歎著花草樹木。這些花草樹木在燦爛的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支撐不起似的,軟弱和稀疏,雖然處處流露出精心養育的跡象,卻反而透出一股無奈掙扎的表情。只有看著孩子在草地上歪歪斜斜地學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嬌嫩的小腳步,掩蓋了草地的貧瘠枯萎。各色各樣的玩具在草坪上滾來滾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遊戲。王琦瑤把孩子也放下地來,三個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騰。

  康明遜和王琦瑤還保持著稀疏卻不間斷的來往。似乎是孩子的問題已經解決,就沒什麼理由不來往了。不過,原先的愛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釋淡了。他們坐在一起,不再有衝動,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習慣使然。總之,他們成了一對真正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卻是橋歸橋,路歸路。所以,當王琦瑤聽說康明遜在與人約會的時候,她心裡也沒有太大的難過,至多調侃他幾句,康明遜也看出她的木認真和不在意。因為來去自由,他便也不急於找機會離開,而是從容行事,相當的挑剔。因此,雖然一直在進行著各種約會,卻始終沒有一個是明確了關係的,到了後來,連約會也疏落了下來。如今,他們兩人之間不再是如火如荼的熱烈,但卻是很穩定,甚至稱得上牢固的一對。倘若不是有個孩子在中間梗著,康明遜還會來得更勤一些。這孩子是使他不自在的,許多回憶都因她而起,打攪了他的平靜。當孩子會說話的時候,喊他的是「毛毛娘舅」,這稱呼會嚇他一跳。他看著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隨時會追著他討債,又惶恐又有點厭惡。王琦瑤看出這些,於是當他上門時,她總是把孩子打發到鄰人家或者弄堂裡去玩,避免這種尷尬的局面。蔣麗莉也使康明遜不安。他初次看見她,還以為是派出所的戶籍警,穿一身藍咋嘰制服,晃晃蕩蕩的褲腿底下,是一雙亂糟糟的中學生樣式的丁字豬皮鞋。她說出話來也叫他一吃驚,有一半是報紙上的話。他其實早從王琦瑤處聽過蔣麗莉這個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卻和眼前情景對不上號,不知哪是虛哪是實。她看他的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來,便繞開這兩種時間,來王琦瑤處的機會就又少了些。不過,無論是多是少,卻也影響不了他們什麼,無論是他們各人,還是之間的關係,都已成定局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就幾乎不會覺出鬥轉星移。王琦瑤在打針的同時,還從里弄辦的羊毛衫加工廠裡接一點活。五斗櫥抽屜裡,那盒金條,她只動過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時,托了康明遜去兌換的,等兌來了錢,她卻一分沒用,因為意外接到一批毛線活。她幾個晚上沒睡覺,賺來了孩子的醫藥費和營養費。雖然差點兒累倒,可是想到那筆財產完好無缺,卻是倍感安慰。當王琦瑤明白嫁人的希望不會再有的時候,這盒金條便成了她的後盾和靠山。夜深人靜時,她會想念李主任,可她怎麼想李主任卻也想不起來,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著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攏了,好像當年他和失事的飛機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時,也把王琦瑤記憶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鑽心疼痛,卻早被以後多次的重複淹沒了。與李主任的生離死別,回想起來,如噩夢一般,是被現實淹沒的。別後的經歷,一層層地砌起來,砌牆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層,知道是有,卻覺不出來。如今,唯一的看得見,摸得著,便是這個西班牙風雕花的木盒了。而就這一點,卻是王琦瑤的定心丸。王琦瑤禁不住傷感地想:她這一輩子,要說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長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義的。

  日子很仔細地過著。上海屋簷下的日子,都有著仔細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這樣專心致志,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些最具體最瑣碎的細節上,也許就很難將日子過到底。這些日子其實都是不能從全域推敲的。所以,在這仔細的表面之下,是有著一股堅韌。這堅韌不是穿越急風驟雨的那一種,而是用來對付江南獨有的梅雨季節。外面下著連綿的細雨,房間的地板和牆壁起著潮,黴菌悄無聲息地生長。那一點煨湯或是煎藥的小火,散發出的乾燥與熱氣,就是這堅韌。所以,這堅韌還是節省的原則,光和熱都是有限,只可細水長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標。

  那些深長裡巷裡的夜聲,細細碎碎的,就是這小日子的動靜,它們走著比秒還小的毫秒的步子,難免是嘰嘰喳喳,雞毛蒜皮的,卻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很扎實地往前去。歌和哭都是聽不大出來,悶在肚子裡的。只有當你看見迷霧籠罩弄堂的上空,才會發現它的憂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為這些殷實的日子提供了好資源,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臺。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著溫飽的和暖氣流,它決非奢華,而是一股樸素敦厚的享樂之風。春天的街景,又恢復了鮮豔的色彩,滋養著不失常理的虛榮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隱隱的卻勃勃的生氣,靜中有動。夜晚的燈光,雖稱不上是燦爛輝煌,卻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每一點光都有用處,有情有景,有物有人,沒一盞是虛設。這城市就像受過洗禮似的,有了平常心。這就是一九六五年這城市的內心,塵埃落定。程先生恢復了他的攝影間,在那裡度過他的節假日。當燈光亮起的時候,他有著平靜的心境,就好像一個遊子終於回了家。他的興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長,就是拍攝肖像。開始是附近理髮店請他幫忙拍髮型模特兒的照片,後來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逐漸就有一些年輕貌美的女性來造訪他的攝影間。此時程先生已經四十三歲,在年輕人眼裡可算得上老頭。本來就是拘謹嚴肅的性情,不輕易動心,大半生全叫一個王琦瑤占了去,耗盡了情感和興趣,如今就再無半點兒女情長的心了。在他眼裡,那一個個美人都是木胎泥塑,只有觀賞的價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紀增長,還是因王琦瑤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過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勝的表現,於尋常處見魅力。程先生不輕易接受請求給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寧少勿濫,凡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個人坐在暗房,只一盞紅燈照耀,萬物萬事全退於黑暗之中,連自己都一併退去了。藥水中浮現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蟬蛻一般的,內裡是一團虛空。他全心都在這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淺的對比之中,尋找著最協調的關係。當一切完畢,他輕輕籲一口氣,邊上一杯咖啡早已涼了。他任那咖啡擱著,關上紅燈,在黑暗中摸出房間,走進臥室,上了床。上床後他還要吸一支雪茄,這是他新近培養的愛好,也是豐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贈賜。雪茄的煙霧好像安魂香,之後,程先生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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