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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牌友(3)


  過了一天,王琦瑤下午就從嚴家回來,準備晚飯。這時,嚴家孩子的麻疹也出完了,燒退了,身上的紅點也退了,開始樓上樓下地淘氣起來。王琦瑤事先買好一隻雞,片下雞脯肉留著熱炒,然後半隻燉湯,半隻白斬,再做一個鹽水蝦,剝幾個皮蛋,紅燒烤夫,算四個冷盆。熱菜是雞片,蔥烤鯽魚,芹菜豆腐乾,賭子炒蛋。老實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沒有一點要蓋過嚴家師母的意思,也沒有一點怠慢的意思。傍晚,那兩人一起來了,毛毛娘舅因是頭次上門,還帶了些水果作禮物。聽見樓梯上腳步聲響,王琦瑤心裡生出些歡騰。這是她頭一次在這裡請客,嚴師母便飯的那幾回當然不能算。她將客人迎進房間,桌上早已換了新臺布,放了一盤自家炒的瓜子,她覺得有點像過節。因為忙,還因為興奮,她微微紅了臉,臉上獲一層薄汗。她拉上窗簾,打開電燈,窗簾上的大花朵一下子跳進來。王琦瑤眼裡有些含淚的,要他們坐下,再端來茶水,就回到廚房去。她眼裡的淚滴了下來,多少日的清鍋冷灶,今天終於熱氣騰騰,活過來似的。煤爐上燉著雞湯,她另點了只火油爐炒菜,油鍋嘩剝響著,也是活過來的聲音。房間裡傳來客人說話聲,這熱鬧雖然不是鼎沸之狀,卻是貼了心的。

  菜上桌,又溫了半瓶黃酒,屋裡便暖和起來。這兩人都是讚不絕口的,每一個菜都像知道他們的心思,很熨帖,很細緻,平淡中見真情。這樣的菜,是在家常與待客之間,既不見外又有禮貌,特別適合他們這樣天天見的常客。嚴師母不由歎息一聲道:可惜是三缺一啊!那兩個都笑了。嚴師母不理會他們的好笑,四面環顧一下,說:其實就是打麻將,又有誰知道呢?拉上窗簾,桌上鋪塊毯子,誰能知道呢?她被自己的想像激動起來,說她藏著一副麻將,上等的骨牌,像玉似的。什麼時候打一回吧!王琦瑤說她不會,毛毛娘舅也說不會。嚴師母起勁地說:這有什麼不會的,簡單得很,比「橋牌」、「杜勒克」都容易。毛毛娘舅說:怎麼可能呢?「橋牌」什麼的不都是小孩子們做算術嗎?嚴師母也笑了,不搭理他,還是自顧自地說麻將的規則,人坐四面,東西南北,這才發現,終是三缺一,又泄了氣,說這才叫做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呢。那兩個見她這般沮喪,就說著打趣的話。嚴師母也不回嘴,由他們奚落,半天才說道:我真是為你們抱委屈,連麻將都不曾打過。說罷,自己也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毛毛娘舅說:既然這樣地想,大家商量一下,怎樣來成全表姐,我可以找個朋友來的。王琦瑤說;嚴師母要不嫌棄,就在我這裡好了,就是地方小了些。嚴師母說:地方小不要緊,又不是開生日舞會。又問毛毛娘舅他要找的人是否可靠。毛毛娘舅說:只要他來,就是可靠。她們一時沒聽懂,再一想便懂了。事情看來十有九成了,嚴師母反倒不安起來,千叮囑萬叮囑不能叫嚴先生知道,嚴先生最是小心謹慎,人民政府禁止的事,他絕對不肯做,那一副麻將都是瞞了他藏下來的。這兩人便道:只要你自己不說。

  說妥了打麻將的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一個盛了半碗飯,王琦瑤再端上湯,都有些抱過頭了,身上發懶,話也少了。王琦瑤撤去飯桌,熱水擦過桌子,再擺上瓜子,添了熱茶,將毛毛娘舅帶來的水果削了皮切成片,裝在碟裡。三個人的思緒都有些渙散,不知想什麼,說的話東一句西一句,也接不上茬。隔壁人家的收音機裡放著滬劇,一句一句像說話一樣,訴著悲苦。這悲苦是沒米沒鹽的苦處,不像越劇是曠男怨女的苦處,也不像京劇的無限江山的悲涼。嚴師母說,王琦瑤這地方是要比她家鬧,可心裡倒靜了,她家正好反過來,外面靜心裡鬧。王琦瑤笑著說:看來在哪裡都跑不掉一靜一鬧。毛毛娘舅注意地看她一眼,再環顧一下房間。房間有一股娟秀之氣,卻似乎隱含著某些傷痛。舊床罩上的繡花和荷葉邊,留連著些夢的影子,窗簾上的爛漫也是夢的影子。那一具核桃心木的五斗櫥是紀念碑的性質,紀念什麼,只有它自己知道。沙發上的舊靠枕也是哀婉的表情,那被哀婉的則手掬不住水地東流而去。這溫馨裡的傷痛是有些叫人斷腸的。毛毛娘舅沒聽見王琦瑤在叫他,遞給他一碗酒釀圓子,圓子搓得珍珠米大小,酒釀是自家做的,一粒種子也沒有。

  約定的這天,七點鐘,嚴師母先來,抱嬰兒似地抱一個毯子卷,裡面是一副麻將,果真是白玉一般涼滑,不知被手多少遍地撫弄過,能聽見嚼嘟的響。再過些時,毛毛娘舅帶了位朋友來了。因是生入,王琦瑤和嚴師母有些拘束,又是為那樣的目的而來,更不好說話。只有毛毛娘舅與他說笑,那人一開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令她們吃了一驚。毛毛娘舅介紹他叫薩沙,聽起來像女孩的名字,他長得也有幾分像女孩子:白淨的面孔,尖下巴,戴一副淺色邊的學生眼鏡,細瘦的身體,頭髮有些發黃,眼睛則有些發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她們心裡狐疑,不知他是個什麼來歷,誰也不提打牌的事,那兩個也像忘了來意似的,盡是說些無關的事情,她們也只得跟著敷衍。話說到一半,那薩沙忽然煞住話頭,很柔媚地笑了一下,說:現在開始好不好?這麼突如其來,又直截了當,倒把她倆怔了一下,尤其是嚴師母,就像抓賭的已經在敲門了似的,紅了臉,張口結舌的。薩沙將桌上的毯子打開鋪好,把麻將撲地一合,牌便悄無聲息地盡倒在桌上。於是,四個人東南西北地坐下了。說是不會,可一上桌全都會的,從那洗牌摸牌的手勢便可看出。那牌在手間發出圓潤的輕響,嚴師母眼淚都要湧上來的樣子,過去的時光似乎倒流,唯一的陌生是那薩沙,是嚴師母牌友中的新人。

  或是由於薩沙的緣故,或是由於緊張,麻將似乎並沒有帶來預期的快樂。說話都是壓低了聲,平時聊天打撲克的活躍這時也沒了。一個個神情嚴肅,不像是玩牌,倒像是盡什麼義務。毛毛娘舅不得不在嚴師母她們和薩沙之間周旋,好使雙方搶熟起來,不覺也累了。反是薩沙這個生人,並不覺得有什麼拘束,還有幾句玩笑話,和這晚的壓抑沉悶唱著反調。要不是他的普通話給她們官腔的感覺,心生隔膜,氣氛便可好得多。他的玩笑也使她們不慣,其中有目空一切的味道,還有理所當然的味道,叫人不由地自謙自卑。但因他的禮貌和斯文,還不致使人反感。雖然他是這樣文弱年輕又知禮,卻給這裡帶來一股臨駕於一切的空氣,好像他才是真正的主人。王琦瑤看見,毛毛娘舅有些奉迎薩沙,這叫她十分不悅,為毛毛娘舅委屈。她心裡盼著這場麻將早點結束,各自回家了事。她本來準備有水果羹作夜宵的,如今也沒興致了。而嚴師母一旦真的坐到麻將桌前,畏懼便上心頭。她始終心跳著,一會兒擔心有人上樓來打針,一會兒生怕嚴先生找她,神不守舍,從頭至尾就沒和過一副,興致也淡了。毛毛娘舅本就是陪太子讀書,可有可無,見大家不起勁,自然也是盼著早散。只有薩沙有熱情,大都是他和,別人家的籌碼都到了他面前。到頭來,薩沙不是毛毛娘舅找來陪她們打牌,而是那三個人陪薩沙打牌。終於東南西北風地打完十六圈,嚴師母說再不回去,嚴先生要發火了。毛毛娘舅也順水推舟地說要回去,王琦瑤嘴上留客,心裡卻松了口氣。薩沙意猶未盡,說才開始怎麼就結束了?這時,隔壁無線電正好報時,報了十一點。大家都不相信地說:怎麼這樣晚了?嚴師母感歎道:打麻將是最不知道時間的了。這時,她卻有些依依不捨的。他們和來時一樣分兩批走,嚴師母先走。過一會兒,毛毛娘舅和薩抄再告辭。弄堂裡已經一片寂靜,他倆自行車的鋼條聲,滋啦啦地從很遠處傳來。

  下一回毛毛娘舅來,嚴師母和王琦瑤就責怪他請了薩沙這位牌友,顯見得與他們不是一路人,能靠得住嗎?且又無話可說的。毛毛娘舅說這個薩沙是他的橋牌搭子,很要好的。他的父親是個大幹部,從延安派往蘇聯學習,和一個蘇聯女人結了婚,生下他,你看,「薩沙」這名字不就是蘇聯孩子的名字?後來,他父親犧牲了,母親回了蘇聯,他從小在上海的祖母家生活,因為身體不好,沒有考大學,一直呆在家裡。聽了薩沙的來歷,那兩位心裡更加害怕,毛毛娘舅卻笑了,也不與她們解釋,只說儘管放心。到了下一回,他還是把薩沙帶來,儘管有戒心,可經不起一回生二回熟。薩沙又是那麼有趣,見多識廣,雖然是另一路的見識,也是叫人開眼界的。他的普通話則是另一路的生動,消除偏見之後,也是日見有趣。他性情隨和,雖然是占了優勢的,畢竟是真心想搞好關係。他的牌也打得不錯,還有一些風度。總之,作為一個牌友,薩沙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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