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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牌友(2)


  毛毛娘舅說:這也是偶然。王琦瑤不同意道:我看恰恰是必然。嚴家師母又打斷她說:我不管什麼偶然必然,我只知道什麼都不會平白無故臨到頭上,總是有道理,這道理又不是別的好商量的道理,而是鐵打的定規。王琦瑤也說:命裡只有七分,那麼多得的三分就是禍了;我外婆說過蘇州閥門有一個青樓女子,品貌都是一般;有一日來了一個揚州鹽商,富比王侯的,一眼看中她,為她贖了身,進門不久太太就病故,立刻扶正,第二年生下兒子,本是高興事,不料那孩子三個月就露出了呆相,原來是個聾啞兒,、再過三個月,那女子便得了不吃不喝的病,一命嗚呼;人們都說是福把她的壽給折了,因她本是個福淺之人。嚴家師母點頭感慨不已。毛毛娘舅則道:你說的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王琦瑤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溫說到底也是個定數的事,總是指一定的分寸,但這分寸是因人各異。毛毛娘舅不再反駁,三人接著打牌。打了一陣,毛毛娘舅也有故事要講了。他說的是他父親的一位老友,十年前亡故,死的那一刻,牆上的電鐘停了,因那鐘很古舊,又是很高的牆上,說是要修,卻也一天推一天的,竟拖了十年,到了半年前,老友的太太生了不治之症,也死了,就在她閉眼的時分,那鐘竟走動起來,一直走到如今再沒停過。故事說完,三人都靜默著,太陽西移了,屋裡暗了些,透過紗簾,卻可看見對面的窗扇,被太陽照得晃眼。心裡有些生畏,又不知畏懼什麼。這時張媽走上來,說蓮心湯已煮好,什麼時候去買蟹粉小籠。嚴家師母這才醒過來,趕緊說,現在就去,又囑咐買好後坐三輪車回來,免得乘公共汽車擠漏了湯水。張媽應了下去,王琦瑤看看時間該給孩子打針,便點了酒精燈煮針,那藍火苗一搖一曳的,房間裡頓時有了春色。

  這個下午雖沒有上一個的熱鬧高興,卻是有些令人感動的。張媽買回的小籠包子還燙著嘴,湯水也飽滿。又新沏了一道茶,「杜勒克」且從頭來起。一晃眼一下午又過去了。嚴家師母說:如今天短了,剛開始就結束,乾脆,明天毛毛娘舅上午就來,中午在這裡吃飯,我讓張媽燒個八珍鴨,是張媽的拿手菜,過年才燒的。毛毛娘舅說:還是幾年前,母親在表姐這裡吃過,回去就讓燒飯的李大過來學,雖是正傳,也不如真經啊!嚴家師母說:是啊,說起來已有四五年了,那時親戚走動得還勤,現在都疏遠下來,難得見一面,前天你來,我倒嚇一跳,忽然間冒出個大人了。又轉向王琦瑤說:你不知道他小時的樣子,西裝短褲,白色的長筒襪,梳著分頭,像個小伴童,婚禮上專門牽新娘的禮服的。毛毛娘奧說:難道長大就討嫌了?嚴家師母不由神情黯淡了一下,說:人是不討嫌,只是這一身衣服,左看右看不入眼。毛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藍味嘰人民裝,熨得很平整;腳下的皮鞋略有些尖頭,擦得鋥亮;頭髮是學生頭,稍長些,梳向一邊,露出白淨的額頭。那考究是不露聲色的,還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瑤去想他穿西裝的樣子,竟有些怦然心動。嚴家師母感慨了一會兒,三個人便散了。

  再一日來,天下起了小雨,寒氣逼人的,都添了衣服。午飯時,臨時又添了一個暖鍋,炭火燒旺了,湯始終滾著,菠菜碧綠,粉絲雪白。偶爾的,飛出幾點火星,劈劈啪啪地響幾聲。半遮了窗戶,開一盞罩子燈,真有說不出的暖和親近。這是將裡裡外外的溫馨都收拾在這一處,這一刻;是從長逝不回頭中攬住的這一情,這一景;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窗戶上的雨點聲,是在說著天氣的心裡話,暖鍋裡的滾湯說的是炭火的心裡話,墨綠的窗幔裡,粉紅的燈下,不出聲都是知心話。王琦瑤吃魚吃出一根仙人刺,用筷子抹著,往下一拋,仙人刺竟站住了,嚴家師母便問許了什麼心願,王琦瑤笑而不答。嚴家師母再追問,就說沒有心願。嚴家師母不信,毛毛娘舅也不信。王琦瑤說:不相信就不相信,反正是沒有。嚴家師母就說:你瞞我,還能瞞他,毛毛娘舅可是會算命的。毛毛娘舅說,我不僅會算命,還會測字,不信就給一個字。王琦瑤不給,嚴家師母說,我幫她給。四周看看,看到窗外正下雨的天,隨口說:就給個天字吧!毛毛娘舅用筷子蘸了湯,在桌上寫個「天」,然後把那兩橫中的人字頭向上一推,說:有了,王小姐命有貴夫。嚴家師母拍起手來,王琦瑤說:這字是嚴家師母給的字,貴夫也是她的貴夫,要我給,我偏給個「地」字。毛毛娘舅說:「地」字就「地」字。也用筷頭蘸了計水寫了個「地」,然後從中一分,在「也」字左邊加個「人」字旁,說:是個「他」,也是個貴夫。王琦瑤用筷頭點著「地」字的那一邊說:你看,這不是入土了嗎?本是順嘴而出的話,心裡卻別的一跳,臉上的笑也勉強了。那兩人也覺不吉祥,又見王琦瑤神色有異,便不敢再說下去。嚴家師母起身喊來張媽給暖鍋添水加炭,毛毛娘舅趁機恭維張媽的八珍鴨,換過話題。等那暖鍋再次滾起,火星四濺,王琦瑤才慢慢恢復過來。

  喝了一會兒湯,王琦瑤緩緩地說:這世上要說心願,真不知有多少,蘇州有個廟,廟裡有個水池,丟一個銅板發一個心願,據我外婆說,廟裡的和尚全是吃這池底的銅板,可見心願有多少,可是,如願的又有幾個呢?這話題本已經避過不談,不料王琦瑤反倒又提起了,他們兩個不知該接不該接,怔著。暖鍋裡的湯又幹了一些,突突地,想滾又滾不起來的樣子。王琦瑤笑了一下,是笑自己的沒趣,再接著喝湯。窗上的天又暗了一成,壓低了聲似的,好叫人吐露心曲。停了一會兒,毛毛娘舅說起一種撲克牌的玩法,叫作「吹牛皮」。「吹牛皮」的打法是:出牌的人將牌覆在桌上,然後報牌,報的牌可能是假也可能是真,倘若同意他是真,那麼便過去,有不同意的就翻牌,翻出是真,翻牌的吃進,翻出是假,出牌的吃進,翻牌的則可出牌。毛毛娘舅說:這牌雖然是叫「吹牛皮」,可往往卻是不吹牛皮的人贏。王琦瑤和嚴家師母都看著他,不知其中是什麼道理。毛毛娘舅繼續說:不吹牛皮的人也許牌要脫手得慢一些,雜牌零牌只能一張一張地出去,但只要他不吹牛皮,這牌總是在出,而不會吃進,對了,還有一點,他不吹牛皮,但也不要去翻人家的牌,翻人家的牌也是有吃牌的危險;讓別人去吹牛,去翻牌,吃來吃去的僵持不下,他這邊則一張牌一張牌的出了手。她們兩個還是看著他,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若有所悟道:你說的是打牌,其實是指的做人,對嗎?毛毛娘舅只是笑,嚴家師母就說:倘若是指做人,那未免過於消極,不如麻將來得周全:天時地利,再加上用心思,缺哪樣都不行,那十三隻牌的搭配是很有講究的,既是給人機會,也是限定人的機會,等到一切都成功,卻還要留一隻空缺,等著牌來和;這真叫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才是做人的道理。說起麻將,嚴家師母就來精神,她腦子裡出現許多精彩的和局,帶有千鈞一髮之勢的,還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是多麼令人激動啊!她對毛毛娘舅說:要說牌,什麼都抵不上麻將,那種西洋的紙牌,沒什麼意思,比如你教我們的「杜勒克」,就是比牌大,誰大誰凶;你方才說的「吹牛皮」,也是把小牌吹大牌,誰大誰凶,小孩子打架似的,又像是小孩子做算術,麻將才不是呢!它沒有什麼大牌小牌,大和小全看你做牌,是看局面的,這就是做人了;人和人是怎麼比大小的?是憑年紀大小?還是比力氣大小?都不是,憑什麼呢?還要我說嗎,你們都是聰敏人。嚴家師母有些盆超似的,帶了一股氣。暖鍋的湯幹了,還硬要喝。毛毛娘舅不服氣,申辯說那紙牌裡的技巧千變萬化,並不是那麼絕對,有相對的地方,比如「吹牛皮」,方才只是簡單地說,其實有更深的道理,有時明明知道報牌是假,可也同意了,為的是也跟著把小牌當作大牌的打出去,大家其實心裡都明白都在吹牛,可為了小牌出手,也都不說。嚴家師母鄙夷地撇撇嘴道:這才是不講理呢!麻將可沒有一點不講理的地方,毛毛娘舅就有些不悅,說:如此高明的麻將,怎麼不設一個國際比賽?王琦瑤見這表姐弟倆竟有些真動氣,又覺得好笑,又覺得沒趣,打圓場說:明後天,我請嚴家師母、毛毛娘舅吃晚飯好不好?我雖然不會做八珍鴨,家常菜也還能燒幾個,不知你給不給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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