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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程先生(3)


  提議競選「上海小姐」,是程先生向王琦瑤獻的一點殷勤,蔣麗莉的熱烈附議,一半對王琦瑤,一半對程先生。這段日子,王琦瑤雖然難熬,倒是程先生和蔣麗莉的好時光。他們三個幾乎隔日一見,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等到王琦瑤住進蔣麗莉家,程先生開始上門來,連蔣麗莉的母親都有幾分歡喜。她家的客人是成群結夥的,熱鬧是連成片的,冷清也是連成片,而程先生這樣的常客,是將熱鬧冷清打勻了來的,是溫馨的色彩,雖然是客,卻是家庭的氣息。蔣家的男人又長期在外,一個兒子未成年且百事不曉,程先生是還能幫著拿主意的,就是不拿主意,往客廳裡一坐,本身就是個掂量。競選的日子裡,程先生和蔣麗莉的癡心得到了暫時的宣洩和轉移,都是愉快的心情。他們因有著共同的目標,便也有了共同的語言,王琦瑤卻出於地位不同,要與他們唱些反調,是彆扭曲折的心曲,不得不唱。那兩個則是團結一致的,越是要討她喜歡,越是要同她把反調唱到底。他們三人站成了兩派,王琦瑤一個對付他們兩個,心裡曉得兩個都是幫她,也是含了些嬌癡和任性,還有點討他們保證來堅定信心。所以這三人兩派其實是一條心。這一條心裡有著些陰差陽錯的情愛,還有些將錯就錯的用意。

  一個先生兩個小姐是一九四六年最通常的戀愛團體,悲劇喜劇就都從中誕生,真理和謬誤也從中誕生。馬路上樹陰斑斕處,一輛三輪車坐了一對小姐,後一輛坐了一個先生,就是這樣的故事的起源,它將會走到哪一步,誰也猜不到。

  臨近決賽的日子裡,王琦瑤對程先生的上門是真歡迎的。萬事未決之中,程先生是一個已知數,雖是微不足道的,總也是微不足道的安心,是無著無落裡的一個倚靠。倚靠的是哪一部分命運,王琦瑤也不去細想,想也想不過來。但她可能這麼以為,退上一萬步,最後還有個程先生;萬事無成,最後也還有個程先生。總之,程先生是個墊底的。住在蔣麗莉的家,有百般的好處,也沒一件是自己的。雖也是仔細地過日子,過的卻是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邊上過歲月。拿自己整段的歲月,去做別人歲月的邊角料似的。而回到自己家中,那雖是整段的歲月,卻又是看不上眼,做面子做襯裡都夠不上的,還抵不上人家的邊角料的。但總還是不甘心。而程先生是這邊角料裡的一個整匹整段,是一點不甘。動也甘心。在。已裡最委屈的時候,王琦瑤單個兒和程先生出去了一兩回,是程先生陪她回家拿東西。程先生不進弄堂,找個咖啡館候著。隔著窗玻璃看那馬路上的行人,程先生對自己說:這一個小姐後面該是王琦瑤了,或者,這個先生過去,王琦瑤就過來了。咖啡在杯裡涼了,他也不知道。電車當當地過去,是安寧白晝的音樂,梧桐樹葉間的陽光,也會奏樂似的,是銀鈴般的樂聲。王琦瑤走過來時,是最美的圖畫了,光穿透了她,她像要在空氣裡溶解似的,叫人全身心地想去挽留。程先生不由激動起來,有點具酸了。他的照相間的灰越積越厚,暗房水池殘留的定影液也變了顏色,他已有多少日沒有進去了啊!程先生也感到了委屈,他幾乎是連後路都截斷的,一味地向前,他感到了咖啡杯的涼意。這時,王琦瑤已在了眼前。看見王琦瑤,那委屈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願意。王琦瑤坐都不坐,立即要走,坐一坐便是允諾了什麼似的。雖知道這是個萬事萬物的底,可畢竟遠不是退的地步,只不過前途茫茫,穩住心即可的。再有一層,則是為了蔣麗莉。

  她當然是知道蔣麗莉的心。像王琦瑤這般聰敏仔細,又沒叫感情遮住眼,什麼看不見呢?她甚至還能看出蔣麗莉的母親的心。這一個無能的女人,以往大事小事都是問王琦瑤,如今則是問程先生了。上回親戚中有人結婚請喜酒,她竟藉口王琦瑤有些不舒服,要程先生陪她們母女會赴宴,這笨拙又露骨的用意是叫王琦瑤好氣好笑也可憐的。逢到這種情形,王琦瑤總是自行退讓,給她們方便。可她不去,程先生也不去。為了蔣麗莉母親的面于,最後是四個人都去。一晚上,王琦瑤總是候在蔣麗莉母親身邊,左右不離的,空出程先生邊上的位子讓蔣麗莉去填。王琦瑤這麼撮合蔣麗莉和程先生,有一點為日後脫身考慮,有一點為照顧蔣家母女的心情,也有一點看笑話的。她再明白不過,程先生的一顆心全在她的身上,這也是一點墊底的驕傲。看著蔣麗莉心甘情願地碰壁,雖也是不忍,卻還是解了一些心頭委屈似的。程先生怎麼也摸不透她的心,這顆心太過複雜,是境遇的複雜所造成,也將他推進複雜的境遇中。他總是身不由己地,奔了王琦瑤去,結果卻落在了蔣麗莉手中,走入迷魂陣似的。程先生是個直心的人,沒有左顧右盼的,對蔣麗莉只覺得她熱心,蔣麗莉母親也熱心,雖是有些過頭,也不生疑的,總以熱心回報,不料誤入了歧途。

  蔣麗莉為程先生,已不知哭過了多少回了。程先生對她在意一點和忽略一點,都是回到房裡流淚的理由。那房間重新收拾過了,書本是清潔整齊棵好的。茶杯天天洗;唱片呢,去舊換新,很羅曼的小夜曲;床頭掛了些手繡的香包,是王琦瑤的女工;衣櫃裡也新添了顏色鮮亮的衣服,是程先生的眼光。這房間裡有了一股欣欣向榮的氣象,是溫順和婉的好脾氣,還是翹首以望的心情。她寫了許多不給人看的字句,日記本外麵包了紅綢子。她看不清形勢,一半是因為愛的糊塗,另一半也是有權利心的。她對王琦瑤有權利,對王琦瑤的朋友也有了權利似的。對這權利她也是有些糊塗,不明白哪部分是名,哪部分是實,哪部分當然歸她,哪部分則是有前提的公平交易。這也是從小養成的任性使然,到頭總是吃虧。蔣麗莉被這感情折磨得不行的時候,便向王琦瑤傾訴衷心。是小說式的傾訴。其中那些上句不接下句,辭不達意的地方,才是真感情。這真是叫王琦瑤為難,不知該說什麼好。潑她的冷水不對,鼓勵更不對,形勢是無法分析,真相也不便告訴。她也只能隨她去,什麼態也不表的。可經不住蔣麗莉一個勁地追問她的意見,只能說程先生人不錯,再要問,便不得已地說:人可是有點呆。蔣麗莉卻說,這不叫呆,而叫不俗。王琦瑤見她執迷不信,有時就用話來暗示,說凡事都要憑緣分,倘若沒有再用心也是白用。蔣麗莉聽了這話,不由喜形於色,說:這就對了,我自己常想,事情偏偏這樣巧,偏巧我和你好,你又帶來一個程先生,這巧其實就是緣分啊!王琦瑤一邊暗中歎氣,一邊覺得自己已盡到責任,餘下的事再與她沒有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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