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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程先生(2)


  程先生想到了約會,可卻開不了口。有一次,電影票買了,電話也打通了,可等王琦瑤來接,說的卻是另一件事,完全無關的。程先生雖是二十六,也見識了許多美女,可都是隔岸觀火,其實是比十六歲少年還不如的。十六歲時至少有勇敢,如今勇敢沒了,經驗也沒積攢,可說兩手空空。這約會的念頭,一直等到王琦瑤和蔣麗莉做了朋友,才最終實現。雖然一約兩個,可唯有這樣,程先生才開得口的。程先生有約,王琦瑤表面不露,心裡是滿意的。倒並不是也對程先生有好感,為的是好和蔣麗莉平衡。她和蔣麗莉交朋友,成日是在蔣麗莉的社交圈子裡出入,她這方面,是一個也沒有,程先生正好填了這個空白。那天,是程先生請她們看原版的美國電影。程先生先到了一步,站在國泰電影院門前等候,兩個女學生遠遠地走來,在梧桐樹葉的陽光下顯得特別有情致。天空是那樣明淨,有幾絲雲彩也是無礙的,路邊牆上的影,是畫上的那種,若靜若動的。一個先生和兩個小姐約會是多麼奇妙的人生場景,它有一種羞怯的莊嚴,鄭重其事,還是滿腹的心事。有一種下午是專門安排給這樣的約會,它有一種佯裝的曖昧,還有一種佯裝的木知木覺。這樣的下午是一個假天真,也是一個真有情。

  蔣麗莉知道程先生,卻是頭一次看見,王琦瑤為他們作了介紹,然後三人一起進了電影院。他們三人的坐法是:王琦瑤和程先生坐兩頭,蔣麗莉坐中間。其實坐兩頭的往往有著干係,坐中間的那一個,雖是兩頭都靠,實際兩邊都無涉,是作隔離,還作橋樑的。王琦瑤請程先生吃橄欖,由蔣麗莉傳遞;有費解的臺詞,也由程先生翻譯給蔣麗莉,再傳給王琦瑤。看電影時,王琦瑤的手始終拉著蔣麗莉的手,就像聯合起來孤立程先生;程先生的殷勤卻一半時一半,表示一視同仁,蔣麗莉還是個障眼法。電影院裡黑漆漆的,放映孔的光柱在頭頂旋轉移動,是個神奇世界。下午場的電影總是不滿座,三三兩兩,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各懷各的心事。影幕上的聲音也在頭頂上回蕩,格外洪亮,震人耳膜。他們三人似乎感到某種威懾,有些偎在一起的樣子。蔣麗莉能聽見兩邊的呼息聲,心跳也是近在咫尺,影幕上的故事她沒有看清,只作了身邊這兩人的傳聲筒。程先生伏在她腮邊低語,雖是說給王琦瑤的話,卻句句先入她的耳。走出電影院,來到陽光明媚的馬路,再看那程先生就是變了樣的。然後他們去喝咖啡,三人坐一個火車座,她倆坐一排,程先生坐對面。程先生的話還是對王琦瑤的,眼睛卻是看著蔣麗莉,王琦瑤也不作答,都由蔣麗莉代言了。話也不是什麼要緊的話,全是閒篇,誰答都一樣。蔣麗莉漸漸有些話多,也有了些私心。程先生明明問的是她倆的事,她只回答自己的一份,王琦瑤又是個不開口,程先生被牽著走也是無奈。最終是他倆在談心,多年的朋友似的,王琦瑤則作壁上觀。程先生的心全在王琦瑤身上,可惜分不出嘴去,又不敢送出目光去。蔣麗莉的話像流水,流出來的全是小說的字句,也叫程先生不便流連目光,只得垂下眼,盯著杯中的咖啡底,底裡有王琦瑤的影,也是不回答。蔣麗莉這才止了說話,眼也看著咖啡底,底裡是程先生的影,垂目不語的。

  從此,程先生就成了她們的晚會中人,護花神似的,緊隨其後,每次都是降到底,送回家。程先生是有些把照相荒廢掉的,照相機上蒙了薄灰,暗房也生出潮氣,他走進去,無端地就會生出感慨。他心裡的那個真愛似乎換了血,冷的換成熱的,虛的換成實的。王琦瑤就是那個熱和實。程先生原先也是晚會的積極分子,晚會填補了獨身一人的很多夜晚。晚會那一套東西他還沒熟到膩的程度,本是可以再消受一段日子,可是陪伴王琦瑤參加晚會使膩煩的一天提前到來。去晚會是為接近王琦瑤,可王琦瑤反倒遠去了。其實在晚會上,王琦瑤與他的話反是多了些,舉止也親密些的,為的是避免糾纏,可程先生倒無言以對了,說出口的都不是自己的話,大家的話似的。晚會上的一切都是公有制,笑是大家一起笑,鬧是大家一起鬧,聚散是大家的聚散。最沒有個人自由就是晚會,最沒有私心就是晚會,懷著私心來的程先生,自然是要失望了。可他還是不得不去,王琦瑤即便是個影子,他也要追隨的;這影子就是被風吹散,他也要到那個散處去尋覓。晚會上,他站在一個牆角,手裡一杯酒,自始至終。空氣裡都是王琦瑤,待他去看,卻什麼也看不著。這是苦悶的晚上,身邊的熱鬧都是在嘲諷他,刺激他,他卻不退縮。

  晚會的程先生,在蔣麗莉的眼睛裡,也成了個影子,是失魂落魄的那個影子。她想把他喚回來,就總是說東說西。程先生耳根子不得清淨,苦悶是加一成的。可他生性柔和,從來不善駁人面子,只得敷衍。因敷衍的疲累,苦悶再加一成。程先生愁容滿面,蔣麗莉越發地要散他的心。她不是看不見,而是不願看程先生的推粹為什麼,她只想:程先生就算是一塊堅冰,她用滿肚腸的熱,也能溶化它。蔣麗莉讀過的小說這會兒都來幫她的忙,教她溫柔有情,教她言語生風,還教她分析形勢,只可惜她扮錯了角色,起首一句錯了,全篇都錯。信心是錯,希望也是錯的。晚會上的程先生,是由著她擺佈,怎麼都行的,雖是魂不守舍,但有個殼蔣麗莉也滿意,殼碎了,碎的片蔣麗莉也要拾起的。蔣麗莉參加晚會,說的是為王琦瑤,其實是為程先生,她就是局外人似地,站在牆角。不是她要做局外人,是因為程先生做了,她就不得不做。程先生苦悶,她也不得不苦悶,是全心相隨。可惜程先生一點看不見,滿心的王琦瑤。每夜的晚會上,只有這兩個人是真人,其餘的,都是戴假面的。真心也只有這兩顆,其餘的心都是認不得真的。可惜這兩顆真心走的不是一條道,越是真越是木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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