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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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未說話的三爺,這才問了一句:「摹的是什麼名畫?」
老太爺說:「傳世的長卷中珍品《清明上河圖》,系北宋張擇端所作。入清
以來,真跡即為內府收藏,世間再難見到。金元以來,摹本不少,其中亦有精品流
傳。太后出借,當然也只會是摹本,但也不能拿如此低劣的摹本來戲弄人!」
三爺就問梁子威:「路上沒出什麼差錯吧?」
梁子威忙說:「沒出差錯!為保險起見,此畫接出宮,就未敢在京多耽擱,
路途上還布了迷陣,一真二假,同時一道上路。」
孫北溟說:「你們在京也未開封驗看吧?」
康笏南斷然說:「與京號無關!當場開封,你們也不識貨。」
三爺就說:「會不會是那位崔總管搗了鬼?」
康笏南說:「不用多說了,這種事很像那位婦道人家的作為。梁掌櫃,你們
京號辛苦了。此事到此為止了,你們還是費心張羅咱們的生意吧。」
梁子威才松了口,說:「謝老東台明察。京號生意,就請放心!」
數天后,曹家忽然派人來請康笏南與三爺,說備了桌酒席,務必來一聚。康笏
南問曹家來人:「有什麼事嗎?」來人也不大知道,說主家只叫轉達:貴府務必要
賞光!
康笏南覺得有幾分奇怪,也就帶了三爺,應邀去了。
一到曹家,就見當家的曹培德有些興奮。康笏南就說:「貴府有什麼喜事吧?」
曹培德忙說:「哪有什麼喜事!我是聽了你老人家的指點,也要開一家票號。
起了一個字號名,叫錦生潤。想請教你們父子,此三字,在票號業不犯忌吧?」
康笏南一聽是為這事,倒也不失望,就說:「做生意做到你們曹家這種境界,
起個什麼名字都成!我早給你說了,曹家開票號,股本,信譽,碼頭,什麼都不缺,
只選一個好領東,就全有了。叫什麼字號,實在很次要。」
曹培德說:「那從你們天成元借一個好手,來給我們錦生潤做領東吧?」
三爺說:「曹家賬莊的金融高手還少呀?」
康笏南卻笑了問:「你看上天成元的誰了?」
曹培德立刻說:「京號的戴掌櫃!」
三爺也立馬說:「你這是要砍我們的頂樑柱!還沒開張,倒謀了要拆我們的
台?」
康笏南依然笑道:「戴掌櫃過來做領東,你們曹家給頂多少身股?」
曹培德也笑了說:「頂多少身股吧,你們捨得給我?戲言爾!錦生潤初入西
幫票業,初入太谷幫,只望貴府天成元大號不要欺生。」
康笏南正色說:「西幫票業有規矩,無論祁太平三小幫之間,還是各字號之
間,不傾軋,不拆臺,危難時還要互相救急。爭搶生意,當然常有。但百多年來西
幫一直信守:內讓外爭。
天下如此之大,各幫各號盡可自辟畛域,自顯奇能,取利發財的,無須自相火
拼殘殺。曹家入票業,只會壯西幫聲勢,誰會欺負你們!「
曹培德起身作了一揖,說:「有康老太爺這一席話,我們也放心了。為表謝意,
請你們父子看一件稀罕的東西!」
一聽稀罕的東西,康笏南心裡就一動:難道曹家也得了皇家賜品?
曹培德帶他們走進一間密室,除了一主二客,跟來的只有一個男傭。男傭進入
里間,一陣響動過後,就見搬出一個匣子。這匣子較那畫匣稍大,看男傭搬動的樣
子,分明沉重異常。
曹培德就說:「這是朝廷內府密送出宮,暫借與我們觀賞的一件珍寶。剛從
京師押運回來不久。所以敢說是一件稀罕之物。」
康笏南和三爺對望了一眼,便問:「西太后也借你們曹家的銀錢了?」
曹培德聽了一驚,也問:「難道你們康家也得了皇家賜品?」
康笏南一笑,說:「先看看這是一件什麼珍寶吧!」
男傭卸去匣子,現出來的是一件金光閃耀的西洋自鳴鐘!形狀為西洋火車頭,
鐘盤不大,嵌在司機樓兩側,但火車頭極其精緻,雖小,卻與真物無異。
曹培德說:「出宮時聽宮監交待:此為西洋貢品,除了鐘錶機器,其餘全用金
子鑄成,黃金、烏金、白金都有。運回來,我們用大秤稱了稱,五十斤還多!」
康笏南估計了一下,不大一件東西,就五十斤重,應該是金質無疑。他就問:
「西太后借了你們多少錢,竟拿此珍寶來抵押?」
曹培德說:「人家說是借,不是抵債。要抵債,我也不願意!這麼件東西,
值不值錢吧,太招眼!這種年月,擺在明處,不放心;密藏起來,還成什麼鐘錶?
玩賞幾天,歸還內府,最好。」
康笏南笑了笑,沒說話。
三爺就說:「我看借你們曹家的銀子不會少!」
康笏南聽出曹培德不願意說出借禦債的數目,便接了說:「庚子年兩宮過境時,
也沒聽說借你們曹家的大錢呀?」
曹培德說:「是在西安借的。」
康笏南就說:「祁縣喬家也借過大錢給朝廷,不知賜了一件什麼東西給他們?」
曹培德說:「聽說那是戶部出面借的,要歸還。再說,庚子年大德通老號被
賜為行宮,太后皇上住了一夜,這已是厚賞了。我倒是聽說志誠信的京號,也從宮
中接了一件稀罕的東西!」
康笏南就說:「志誠信也有賜品?」
三爺也問:「又是一件什麼稀罕東西?」
曹培德放低聲音說:「我聽孔慶豐大掌櫃說,是一件叫『穿陽劍』的寶物。」
三爺不由問了一聲:「一把寶劍?」
曹培德一笑,說:「此物只有二寸多長,粗細也僅似蘭花花梃,看似玉石般
一件死物,平時卻須在小米中養著。說是男人遇有便溺不通,此物可由陽根馬口自
行穿入,等它自行退出,溺道即通暢矣。」
三爺說:「真有這麼神奇?」
曹培德說:「誰知道呢?不過孔大掌櫃還說,所謂通溺道,也許只是遮掩,
說不定是治陽根不振一類。」
康笏南立刻就說:「原來如此!孔慶豐叫你親見了此物?」
曹培德說:「我也是近日請孔大掌櫃來指點票號,才聽他說的,並未親見。
不過,是否將此物交給他的財東員家,孔大掌櫃還拿不定主意。僅此一件賜品,員
家子弟還不又要爭搶打鬥!你們想見此寶,趕緊去志誠信,孔大掌櫃不會捂著不叫
你們看。」
康笏南哈哈一笑,沒說話。三爺卻低下頭。
曹培德忙說:「你們康家,也得了皇家賜品吧?」
康笏南收住笑,長歎一聲,仍不說話。三爺只好說:「接是也接了一件宮中藏
品,但甚為低劣!」
曹培德便問:「你們接了什麼?」
三爺說:「一件古畫長卷,不但是後世摹本,還是無名畫手的低劣之作!」
曹培德說:「畢竟是內府藏品,皇太后所賜。有此身價,總不是常物能比的。」
康笏南打斷說:「不提它了!培德你想見識此畫,又不怕後悔,那隨時可來
康莊。」
曹培德忙說:「一定去開開眼!」
康笏南說:「不提它了。西太后如此出借宮中藏品給我們,她用意為何,培
德你想過嗎?」
曹培德說:「眼下國庫空空,也許她真想抵債?」
康笏南冷笑了,說:「我看她另有用意。」
曹培德忙問:「另有用意?願聽指點!」
康笏南說:「叫我看,這位婦道人家打的主意,跟袁世凱一樣。她只是先施
此小恩小惠
,後使喚我們罷了!「
曹培德有些意外,說:「西太后也想叫我們給她開銀號?」
康笏南從曹家回來,更沮喪了。
受賜皇家藏品的,原來不止他一家!僅太谷而言,就有曹家和員家的志誠信,
而且受賜的東西都比他強!金質西洋自鳴鐘,國人尚不會仿製贗品。那件神奇的穿
陽劍,如果有偽,也不會收入宮中吧?誰敢拿皇上的此等要命處作偽!惟有這《清
明上河圖》的摹本,因真跡太珍貴,畫幅又是丈五長的巨制,摹本低劣些,也易唬
人眼目,甚而混入宮中。太后叫挑幅畫兒賜他,就偏偏挑了這麼一幅低劣的?分明
視西幫財主無知!
但西太后如此廣賜宮藏給西幫,康笏南更堅信了自己的猜測:這位婦道人家,
一定是有求於西幫了。
果然沒過幾天,康笏南接到京號信報:軍機大臣、戶部尚書鹿傳霖,已正式宣
諭了朝廷聖旨及西太后懿旨,命西幫各大號出銀出人,加入籌建大清戶部銀行。如
何覆命,望東家、老號儘早定奪。
讀罷此信報,康笏南長長吐了一口惡氣!如何覆命,那還不是現成一句話嗎?
他立刻將三爺叫來,先給他看了京號信報,然後問:
「你說,該如何複戶部之命?」
三爺說:「父親料事如神,果然是和袁世凱打的一樣的主意!但朝廷畢竟不
同于袁世凱,尤其主政的西太后,已打了西幫主意。如何覆命,事關重大,還得父
親定奪的。」
康笏南就臉色不悅,說:「我是問你的主見!」
三爺只好說:「奉命當然是不能奉命的,可也不便明著回絕,設法拖延吧。」
康笏南卻斬釘截鐵地說:「依我看,與袁世凱一樣對待,斷然回絕!給點
小恩小惠,就想與虎謀皮,真是婦人之見!」
「父親大人……」
「不用多說了,就這樣交待孫大掌櫃!」
三爺不敢再說,就退出來,要了一匹馬,直奔城裡的天成元老號。
孫北溟對康笏南的決斷,似乎也不意外,說他自己也是此意。我們出錢出人,
替朝廷開銀行,豈不是要自滅西幫?趁眼下西幫聲名大著,應當及早回絕。
三爺正要說話,在場的梁子威已搶先說了:「三爺,大掌櫃,此事非同尋常,
恐怕還得多加斟酌吧。眼下西幫聲名大著,再公然違背朝廷聖意,只怕那是要招後
禍的。」
三爺就說:「梁掌櫃說的有道理。畢竟是面對朝廷,奉命還是回絕,如何奉
命,如何回絕,都該細加斟酌的!」
孫北溟說:「三爺,要細加斟酌,那你得先說動老太爺。」
三爺說:「我是父命不能違。能勸動家父者,惟有孫大掌櫃了。還望大掌櫃
能辛苦一趟,見見家父,細論對策。」
梁子威也極力鼓動孫大掌櫃去見見康老太爺,孫北溟也只好答應了。
但康笏南主意鐵定,不容置說;孫北溟呢,也無自己的卓見,事情就那樣定下
來了:命京號儘快覆命戶部,參加官銀行,責任太大,敝號為民間小號,實在難當
官家重任,乞免奉命。
對老號的此一決策,梁子威當然有些失望,但東家、老號之命不能違,也無可
奈何了。孫大掌櫃已交待下來:再小住幾日,就趕緊返京吧。東家、老號意圖你也
明瞭,到京後就照此意,協助戴掌櫃應付戶部。
就在他要離開太谷前,戴膺的新方略報回老號。「少出股本,多占人位,加入
戶部銀行,以為今後靠山」,梁子威對此中深意當然是明瞭的。而且,這一次又挾
西幫四十八家京號公議之勢,他也就試著重新勸說孫大掌櫃,多多考慮京號的新建
議。
三爺對這一新方略,也甚感興趣。他特意與梁子威深談了一次,便決定去說服
老太爺。
無奈康笏南絲毫不為所動,甚而放言:「她就是把《清明上河圖》的真跡借給
我,我也不能奉命!祖宗大業,豈可拱手讓給官家?尤其當今官家,連自己京城都
保不住,誰敢指望他們!要做這種事,等我死後吧。」
事已如此,梁子威也無心打聽別家態度,匆匆離開太谷赴京去了。
京號戴膺先接到老號的指示,雖然大失所望,還想繼續說服的。他已經給漢口
的陳亦卿和滬號的孟老幫,發去求助信報,動員他們也出面說服老號和東家。但等
梁子威回來一說詳情,他也長歎一聲,心涼了。
梁子威說:「早知這樣,我們還不如將那畫匣暫留京號,不先惹康老太爺生
氣。老太爺一向還是願聽進言的,這次卻是誰的話也不聽。宮裡賜了這樣一件爛畫
給他,很有受辱之感。」
戴膺說:「我看真賜一件珍品出宮,只怕老太爺也不會奉命。罷了,罷了,
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回絕得不要太生硬,佯裝尚可商量,討價還價,盡力拖延吧。」
梁子威說:「這事還要看別家態度,尤其是平幫的兩家老大。還有祁縣的喬家,
近年很受戶部器重。這些大號如與我們不同,康老太爺也許還會改變主意?」
戴膺又歎了口氣說:「別家也不樂觀,拖延觀望者多,做出決斷的很少。我聽
李宏齡說,平幫那頭連個正經回話還沒等來呢!他也打發了副幫專門回晉說服,不
知結果會怎樣?」
後來的結果,還真如戴膺預料,各家陸續得到老號的指示,都是不想與官家合
股共事,怕商家終究惹不起官家。最好的指示,也只是命自家京號跟隨大號走,或
進或退,都不要孤單行事:這顯然是較小的字號。
既如此,在覆命戶部時,大家也就聽從了李宏齡、戴膺的主張:佯裝討價還價,
先提出了「少出股本,多要人位」的請求。戶部當然沒有痛快答應,但經磨纏,居
然也松了口。磨到後來,居然同意了「不出銀,只出人,凡進銀行者,即封官品」。
京號將此意向傳回老號,終也未獲准許。
這次歷史機遇,西幫就這樣放棄了。
西太后出借給西幫大戶的一些宮廷藏品,直到大清垮臺,也未曾索要過。
袁世凱的天津官銀號,是在光緒二十九年開張的;大清戶部銀行,則到光緒三
十年才組建完成,但都與西幫無關了。鹿傳霖求西幫合股不成,轉而求諸浙江綢緞
商幫,後者踴躍響應,加入了初創的國家銀行。到光緒三十四年,戶部銀行改為大
清銀行時,戶部曾再次邀請西幫選派金融人才加入,竟仍不應召。只有西太后以皇
上名義欽點的一個人,不得不遵旨應召。此人即祁縣喬家大德恒票號的賈繼英,庚
子年一出手就借給戶部三十萬兩銀子的那位年輕的省號老幫。他後來做到大清銀行
行長的高位。這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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