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尾 聲
光緒二十八年八月,六爺赴西安參加借闈鄉試,延遲兩年後,終於走進了貢院
文場。
赴陝時,他要帶了六娘同往,老太爺斷然不允。只是召回了何老爺,陪六爺赴
陝趕考。新婚後,六爺一直廝守著孫氏,備考哪能十分專注得了?但進入考場,倒
也真做到了何老爺教誨的「格外放得開」,三場考下來,也一路無阻攔。考完出來,
尚有幾分不夠過癮似的。
何老爺見六爺有此種神態,便說:「六爺,保你高中無疑!」
六爺也不大在乎何老爺說什麼,考完便放他去了西安字號。他自己則出城去遊
玩,尋找當年與六娘浪漫蜜旅的舊跡。可沒走幾處,便失去了耐心,匆忙回城叫了
何老爺,離陝返晉。他只覺與六娘分別太久了。
放榜時,果然如何老爺所料,六爺高中了壬寅科鄉試舉人,名次雖居中吧,畢
竟金榜題名了。
西安字號剛發來報喜的電報,也不等官衙正式報喜了,康老太爺就擺了一次隆
重異常的慶賀家宴。他雖看不起讀書入仕,但自家出了一個正經舉人,還是令他高
興的。尤其是這個老六,自己鐵了心要做這件事,竟也終於做成。有此志氣和心勁,
何事不能成!他不忘母志,也難得了。康笏南覺得自己還是沒有看錯,老六到底是
個可造就之才。眼看朝局一天不如一天,老六雖中舉了,倒也不必擔心會陷進官場
太深,就只怕他步老五的後塵,只迷著媳婦,將才志都廢了!所以,他想借此中舉,
激勵他存大志,立宏圖。
不過,此次家宴並未請外間賓客,只限本家族人。可算賓客的,僅幾位康家商
號的領東大掌櫃。還有一位應坐上座的貴賓,就是六爺的老師何老爺。可惜他未等
發榜,就急著遠赴上海,做他的「欽差」去了。全國的庚子賠款,都要匯往上海,
交外國銀行匯出。所以上海更成金融重鎮,天成元的滬號一向就弱,所以將何老爺
派到滬上。
但席上,還是給何老爺留了上座,虛位敬之。開席後,康笏南還命六爺給何老
爺的虛位行了禮。
待族人賀過酒後,康笏南就問六爺:「京師也是禁考之地。明年的會試,移往
何處借闈開考?」
六爺說:「聽說是河南開封府。」「你有大志,明年三月也要赴開封參加朝
廷會試吧?開封也有咱家字號。」
「父親大人,明年會試,我不赴考了。」
「那是推到後年?這次科考,聽說是補一個恩科,再補一個正科,連著考兩年,
後年依然有會試吧?」
「後年的確還有一科會試,但我也不考了。」
「怎麼了?我可沒攔你走科考之路。你拿了功名,我也一樣給你慶賀,也一樣
是光宗耀祖。」
「在西安,我聽說此兩科被延誤的大考,補過之後,科考即要廢了,將改辦洋
式學堂。我要早知如此,連這次鄉試也不會參加的。苦讀多少年,熬到考期了,竟
一再延誤;終於開考,也終於中舉,卻是中了一個末科舉人;才中舉,即成明日黃
花!我還去受會試那一份罪做甚?即便高中進士,也還不是明日黃花?」
康笏南聽老六能這樣說,當然喜出望外:他終於看清了科考的迷陣。但受此打
擊,從此更迷媳婦,不圖有為,甚而玩世不恭,也是敗家子了。所以,便說:「末
一科會試,也該參加的。中一個進士,即便不做官,也叫人家知道你不是庸常之才。
再說,千年科考,就此收尾,能親歷者,也算難得的一份閱歷吧。」
六爺卻說:「已親歷末科鄉試,足矣。我反正不想赴會試了。」
「那你今後有何打算?」
「先與六娘一道,出外遊歷一番,看看天下勝景。」
祖宗,他真是要步老五後塵?康笏南聽後,心中大不悅,但在此賀喜場合,也
不便發作。只好不動聲色,再問:「你不能以遊歷天下為業吧?」
六爺說:「遊歷一二年,等京師辦起洋式大學堂,再進去親歷一番。」
有如此打算,倒也罷了。康笏南也不再多問。喜慶氣氛也因此未被打斷。
但六爺的中舉,卻送走了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生母,即早已「死」去的孟老夫
人,現在惟一留在鳳山尼庵中的月地。一個卻是誰也沒料到的四爺。
六爺中舉的消息,沒幾天就「傳」到了月地耳中。這當然是有人有意安排,用
意也是給她一點慰藉吧。但月地聽到這個消息,就終於覺得什麼都可放下了。去年
九月,聽到六爺成親的消息,她就覺得卸下了一份很重的牽掛。現在好了,什麼牽
掛也沒有了。俗世對於她,也真是一切都了斷了。
但有了此種徹悟,她卻覺得自己忽然渾身軟塌下來,仿佛體內的力氣,正開始
一縷一縷地散發而去。茶飯也食之無味了,夜裡更不能再安睡。
驚異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真正的大限,要到了。
意識到此,她也平靜下來。想了想,在真正下墜陰間之前,她還要做一次「鬼」,
去跟六爺告別。她不求再見六爺了,只要康家再鬧一次鬼,六爺就知道是她來告別。
這是最後一次了。
在六爺中舉七天后,康家果然又鬧了一次鬼。淒厲的鑼聲,在夜半響了很久。
這一次,六爺真相信是母親來給他賀喜了,跪在她的牌位前,淚流不止。第二天,
他和六娘去了一次前堂,祭奠了先母的遺像。他們也在杜老夫人的遺像前,做了祭
拜。
月地這次下山回來,沒出三天,就悄然圓寂。但她是被太重的悲苦壓倒的,只
是不想說出罷了。
月地圓寂沒幾天,四爺竟也重病臥床。對月地的圓寂,康家沒幾人知道,但對
四爺的忽然臥床,卻叫全家上下驚異不已!四爺是康家最默默無聲的人了,即便主
持了家政,也依然如此。但他一向也無災無病,而且又懂醫術養生,時常給鄉人施
醫送藥,分文不取,大善人一個,怎麼忽然就重病不起了?
康笏南聽說了,也甚為驚訝。他幾次親自來四爺病榻前詢問,四爺也只是平淡
地說:「父親不必操心,躺幾天就好了。誰能沒有災病?」
康笏南請來城中名醫,診斷後也總說無大毛病。但四爺的病體,卻也是一天不
如一天了。
四爺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將臨,但他至死也不會說出其中緣由。
康笏南身後的六子,老大和二爺系原配所生,三爺和四爺則是續弦的第二任夫
人所出。原配和這位續弦的第二任夫人,都是真的早逝了。尤其第二任夫人,與康
笏南只做了七年夫妻,但他對這一位又最是喜愛。她忽然撒手,他真是悲痛萬分。
第三任夫人,也就是五爺的生母朱氏,便是比照著第二任夫人,挑選出來的。可娶
回來沒過多久,就發現一切都是枉然!這位新婦,哪有前頭愛妻的一點影兒!於是
便越來越不喜愛,後來終於謀出了那樣一個「廢舊立新」的秘密手段。
三爺、四爺,因是他最喜愛的女人所生,康笏南也就格外器重。將外務、家政
交給這二位,這也是其中一大原因吧。
三爺處處爭先出風頭,四爺卻如此默默不出聲,好像是天性使然。其實,內中
是有緣由的,只是四爺發誓不說出就是了。
原來,四爺在二十歲那年,康笏南將老院裡一位失寵的「老嬤」,外放到四爺
院裡,改派她做雜活。那時候,老院那裡,第三任老夫人朱氏已經成功「病逝」,
第四任老夫人孟氏續弦
還沒幾年。這位老嬤在老院受寵時,曾偶然聽得朱老夫人「病逝」的內情,除
了驚駭萬分,當然不敢聲張。但失寵後被逐出老院,又改做雜活,心裡就憋了氣。
有一次,可能憋氣不過,竟對四爺說出了老院的那個最高機密!
四爺當時也沒信以為真,只以為這位老嬤是在說氣話,她一定是在朱老夫人生
前受了委屈,才編了此奇聞洩憤。不料,這事發生後沒過幾天,那位老嬤忽然不見
了。四爺問時,管家老夏說她瘋了,已送出康家。
瘋了?四爺左思右想,覺得那老嬤也不像瘋子。再說,要早是瘋子,老院也不
該把她打發到他這裡來。來他這裡才幾天,也沒有罵她氣她,怎麼能忽然瘋了?想
來想去,四爺才懷疑到:老嬤那次給他說的奇聞,可能是真事?
從此,這個疑心就壓在四爺心頭,再也沒有釋化過。只是,壓在心頭的這一疑
團,他對誰都沒有說出,也無法說出。就是對四娘,也未吐露過一字。但他的性格
卻漸漸變了,變成了這樣終年默默不出聲。他也沒有什麼志向了,只是喜愛習醫,
更愛給鄉人施醫送藥。其實在他心底裡,是想以自己的行善,來為父親贖罪!因為
他本來是十分崇敬父親的。
他習醫,也還有一更隱秘的目的:想探明是否真有那樣一種迷魂藥,可使人暫
時氣斷魂離。但隨著孟老夫人的「去世」和家宅的鬧鬼,四爺已不再暗訪此種迷魂
藥了,只一心一意施醫行善。在主持家政後,也是忍讓一切人,聽命於一切人,甘
願負重行善。但願此生能為父親多贖幾分罪,別的再無所求了。
可壓在他心頭的疑團,早已凝結為巨石。他知道自己隨時都會被它壓死的,如
果他的死能為父親贖罪,他不怕被壓死。
杜老夫人「去世」時,四爺已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了。所以,他是真心想給杜
老夫人做哭喪的孝子,就在哭靈時當場死去,以贖父罪!可惜,三哥搶在了他前頭,
做了孝子。三哥能如此,實在叫他震驚,也實在叫他感動。但他什麼都不能表示。
這一次,月地來告別六爺時,那淒厲的鑼聲,最後終於擊倒了四爺。因為在康
宅的老院之外,惟有四爺能聽懂這淒厲的鑼聲!他就是在那一夜病倒的。
四爺的死,很叫康笏南傷心。葬禮自然也是十分浩大豪華的。但康笏南永遠也
不知道,四爺是為他而死。
康笏南一直活到大清垮臺,進入民國。即便到晚年高齡時,他也不糊塗,尤其
對商事,依然出神入化,爐火純青。在內室,他似乎終於度過了青春期,不再有興
頭玩「廢立」。四爺死後第二年,康笏南續弦了第六任老夫人。不過,那是一個很
普通的中年女人,他們也過著很普通的居家日子。
四爺死後,康家的外務家政都集于三爺一身,他也漸成大器,漸入佳境。可惜
他竟先于老太爺去世,雖然那已到宣統年間。三爺終日勞累異常,但也未顯病態。
那日赴本地商會的一個應酬,就在酒桌上,一口氣沒上來,竟升天了。他一直暗中
尋訪出家的杜老夫人,終無結果。這件事,隨著他的去世,也永遠無人知曉了。
三爺死後,只剩了一位六爺可出來繼任。但六爺攜了六娘,終年流連于京師,
無心回來當家理政。康笏南只好叫他的長孫,即三爺的長子,出來接手主政。這位
大少爺,未曾到口外歷練,對商事也無十分的敬仰。但有老太爺做靠山,還算能應
付下來吧。
由於康笏南的高夀,孫北溟也一直不被准許告老還鄉。京號老幫戴膺,眼看升
任領東大掌櫃無望,在京師幾次呼籲改制銀行又無結果,終於也先于孫北溟,告老
還鄉了。
他離任後,京號老幫由副幫梁子威接任。
由於三爺的去世,邱泰基也無法走向領東大掌櫃的高位,他只熬到漢號老幫的
位置。漢號的陳亦卿老幫,也先于孫北溟退休回鄉了。
不過,自辛醜年重返京津後,雖有皇家銀行成立,西幫票號還是很做了幾年好
生意。直到辛亥革命發生,大清垮臺,西幫也才隨之盛極而衰。康家的天成元,自
然也跳不出這個大勢。倒是早已冷落了的天盛川茶莊,卻還多支撐了一些年頭。當
然,也只是多支撐了一些年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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