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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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京津突然陷落,傾城逃難,各號來不及托靠自家鏢局,加之京晉間拳亂大
盛,踩熟的江湖也亂了套。這次西幫由京撤晉,損失空前。西幫受損,晉省鏢局也
覺臉上無光。
近來祁太平的鏢局武林重整江湖,只想挽回往日的聲威。所以,為打開舊道,
很下了功夫。
本來走鏢已暢通無阻了,怎麼又忽然出了劫鏢案?
敢打劫太谷鏢,那也不會是一般毛賊。
京市危急萬分,偏偏走鏢又受阻,這不是天要滅我西幫嗎?
三爺聽說有太谷鏢被劫,頭髮都豎起來了。他認定是自家的銀子遭了劫。雖不
是很心疼自家的銀子,但覺走鏢受阻,這幾天幾夜算白忙乎了!自家的京號本來就
開業遲,現在銀子又接濟不上,處境會怎樣,真不敢想像。
他囑咐四爺、老夏,先不敢將這消息告訴老太爺。然後就騎了匹快馬,飛奔進
城。
在廣義堂鏢局尋見李昌有師傅,三爺劈頭就問:「這是出了哪路神仙,竟敢劫
太谷鏢?」
昌有師傅笑了笑,說:「三爺不必著急。要知道是哪路神仙,還能叫他劫成道?
打發了幾路探子,去打聽了。」三爺說:「昌有師傅,你說我能不著急?京津那頭,
水漫金山了,緊等這頭的救兵呢。怎麼偏偏就半路殺出這樣一路神仙?」
昌有師傅說:「剛經亂世,摸不准江湖了。你們康家這兩批貨,前頭一批,應
該過去了,不會受堵;後頭這一批,只怕堵在了壽陽,但不會遭劫。」
三爺聽了,才稍安心一些,忙問:「那是誰家的鏢給劫了?」
昌有師傅說:「雖不是廣義堂押的鏢,但總是太谷鏢!既劫成一家,別家他也
敢劫。太谷武界都憋了一口氣!」三爺說:「誰能不憋氣!有什麼要商界辦的,
你們說話。」
昌有師傅說:「商界正吃緊的時候,我們武界偏失了手,臉面上都掛不住。」
三爺說:「商界武界本來是一家,不用說見外的話!」
昌有師傅說:「三爺稍忍耐一二日吧。鏢道不通,我們武界才著急呢。已經去
請車師傅了,要商量速戰速決的辦法。」三爺聽了,也就趕緊告辭出來。
送走三爺沒多久,車二師傅果然匆匆趕來。他顯然不相信竟有敢劫太谷鏢的。
敢劫太谷鏢,那就是敢跟他車氏門派形意拳打擂。多少年了,真還沒幾個敢這樣打
上門來的。所以一見李昌有,就問:
「太谷鏢真給劫了?」
「前晌,有從壽陽過來的信差說,東天門外頭出了劫鏢的,劫的還是太谷鏢!
好幾撥走鏢的,都停在壽陽了,不敢再往前走。」
「真有這樣的事?劫了誰家的?」
「詳情還不知道。廣義堂、公義堂、興義堂幾家大鏢局,都派了急馬去打探。」
車二師傅一聽,就跺腳說:「出了這種事,還能坐在太谷乾等探子回來?等回
探子,再商量對策,再招呼兵馬往東天門奔,什麼都誤了!尤其『太谷鏢失手』這
種消息,早傳遍江湖了。快招呼一幫高手,先奔壽陽吧!」
「先奔壽陽?」
「能直奔娘子關,更好!越靠前,越好張羅。」
「那就聽師傅的!我這就去聯絡各鏢局。」
「昌有,我也跟你們去壽陽。」
「哪用師傅出動!師傅出動,也太抬舉這幫劫道的毛賊了。」
「毛賊敢劫太谷鏢?」
「說不定還是一幫生瓜蛋。」
「淨往好處想!就沖你們如此輕敵,我也得去!」
李昌有說服不了車二師傅,只好先去聯絡鏢局。
鏢局老大一聽車二師傅的點撥,才像忽然醒悟:前晌是慌了。乾等著探子來回
跑,真要誤事。但各位老大也不同意勞車二師傅大駕,車師傅一出動,太引人注目,
好像太谷鏢真要敗落,連老師爺也抬出來。車師傅還是在太谷坐鎮為上。
車二師傅也只好不堅持了。他把李昌有叫到僻靜處,秘密做了交待,也傳授了
以前用過的一些計謀。
當天傍晚,李昌有和另十來位形意拳高手,帶了數十位一般的拳手,騎馬飛奔
壽陽。
康二爺聽說太谷武界要去壽陽打掃江湖,也趕到城裡。但鏢局老大哪會叫他去?
李昌有一班武師趕到壽陽時,天還未亮。他們也顧不及喘息,就尋受阻在此的
太谷鏢師。
這些鏢師已將東天門外的劫鏢案打探清楚,派人回去搬兵了。一見李昌有這一
幫高手,還以為援兵已到,只是驚奇如此神速。等這面把來歷說清楚了,大家又贊
歎起車二師傅來:車師傅好像算准了壽陽急等援兵!但李昌有問清了前頭的敵情,
並沒有輕鬆下來。
原來,在晉省東天門之外,也就是直隸井陘一側的深山中,隱藏有一幫流匪。
匪首不是別人,正是今年春天德法洋寇圍攻東天門時,散佈流言,引發逃難亂局的
那個潘錫三。此人當時是盂縣的一個鄉勇練長,有些武藝,但品行不良。乘娘子關
危急時候,勾結了官軍中一幫兵痞,四處散佈洋軍已破關入晉,官軍大潰。他們本
來不過是想製造一點混亂,趁機搶劫一把。哪想,他們散佈的謠言,竟引起雪崩效
應,娘子關鄰近的平定、盂縣,連知縣大老爺都棄城逃跑了,一般百姓更是舉家逃
命。潰逃大潮波及壽陽、榆次,連祁太平一帶也人心惶恐。潘錫三雖搶到了不少財
物,但局面安定後,受官府通緝,只好逃匿到井陘深山中。近來見官道上標車來往
頻繁,就跑出來搶劫了一趟。
鏢師們打探到,潘錫三一夥僅十來個人,也沒有武藝太高強的。但這夥人手裡
握有幾杆洋槍!他們劫鏢成功,就因為放了幾槍,打中一位鏢師的小腿,血流不止,
其他武師拳手一時也慌了,為救受傷鏢師,只好棄鏢上馬逃走。
手裡有洋槍,真還不好對付。你武藝再好,到不了他跟前!
「這夥強人,哪來的洋槍呢?難道他們有本事打劫洋軍?」李昌有無意間問了
一句。
一位鏢師說:「據我們打聽,東天門附近因德法洋軍圍攻了好幾個月,長短洋
槍遺失當地民間不少。潘錫三他們不是從民間搶來,就是收買來的。」
另一位鏢師就說:「昌有師傅,我們不妨也收買幾杆來!」
李昌有就說:「買來吧,我們誰能舞弄了它?」
「潘錫三他們,也沒有請洋人操練吧?我看他們也不過放出響聲來壯膽,也是
瞎舞弄!」
李昌有聽了這位武師的話,忽然有悟,忙問:「遭打劫的那幾位鏢師,還在不
在壽陽?」
「還在。傷了腿的,腫得厲害,不敢走了。」
李昌有就趕緊去見他們。
這幾位是合義堂鏢局的武師。合義堂在太谷不是大的鏢局,他們那次也沒押太
多的銀子,陣勢上就顯得單薄。潘錫三頭一次劫鏢,就選了他們這家軟的欺負。
李昌有看了看那位鏢師的傷腿,說骨頭沒傷著,趕緊拔毒吧。然後問當時劫匪
放洋槍的情形。
幾位都說,當時聽到頭一聲,還以為甩響鞭呢,只覺奇怪,也沒害怕。劫匪是
伏在路邊的半山坡,叫嚷放下買道錢。我們只是笑,以為是些放羊漢,吆喝著解悶。
也就朝他們吆喝:爺爺們押的就是銀子,想收劫道錢,趕緊過來取!跟著又是一聲
響鞭,但也沒傷著誰,牲口也沒傷著。我們又笑駡那些雜種,他們又甩了一鞭。這
樣來回好一陣,才忽然傷著大哥的腿。
見了血,我們也才醒悟了,這幫雜種,放的是洋槍!
李昌有忙問:「洋槍放得不密集?」
「要密集,我們幾位都得傷著,牲口也得傷著!隔半天,叭——放一聲,隔半
天,叭——放一聲,稀拉得很。」
「放了多少聲,才傷著你們?」
「啊呀,放了好一陣,少說也有十幾聲吧?」
李昌有不問了。去年太谷的義和拳圍攻福音堂時,他不在場。聽人說,福音堂
裡就只有三杆短洋槍,但人家放一槍,外頭拳民就死一個。所以只是死人,久攻不
下。聽京號回來的掌櫃們也說,去年京師陷落前,官軍攻打洋人的西什庫教堂,也
是人家放一排洋槍,官軍就倒下一片,幾十天攻不下來。洋槍厲害,就厲害在遠遠
放一槍,便能要你性命。潘錫三他們手裡既有洋槍,怎麼放了十幾槍,才傷著這邊
一條小腿,連牲口也沒放倒一頭?
可見這幫劫匪也不會舞弄洋槍!
李昌有斷定了潘錫三他們不大會使洋槍,心裡也才踏實了。他參照車二師傅的
交待,很快就謀出一個擒匪的計策。
當下,他將所有滯留在壽陽的太谷鏢師,都召集起來,與自己帶來的武師拳手
會合成一股。
略作交待後,就立馬開拔,向東奔平定而去。
所有押往京師的銀鏢,也都起運同行。因此,也無法行進太快。到天黑時候,
趕了近百里路,終於到達平定城。
鏢師們按昌有師傅吩咐,分頭作了安頓,才歇息下來。
第二天一早起程時,鏢師們已一分為二了:四名鏢師還是照常打扮,押了一股
小額銀鏢,插了「太谷鏢」旗標,走在前頭。其餘大隊鏢師拳手,已改扮成馱炭的
腳夫,臉上手上都抹上了煤黑,所騎的馬匹,也就改扮成高腳幫的馱馬。押運的銀
錠也都放進裝炭的馱具裡,只在上層偽裝了炭塊。他們分成四五人一幫,陸陸續續
跟在那四位鏢師後面。
這一帶煤窯多,這種馱炭的騾馬幫隨處可見。
這一帶山路也更崎嶇,加上扮了馱炭馬幫,也不宜急行。不過這天也行了八九
十裡,到天黑時終於到達東天門最險要的關隘故關。
李昌有也沒多作交待,只命大家飽吃一頓,美美睡一夜。因為明天就要跟劫匪
交手了。
這天又行五六十裡路程,到後半晌時候,才算出了東天門,進入井陘境內。這
裡依然山勢險峻,即便是官道,也崎嶇難行。路上空空,未見任何行人車馬。
鏢師們都提起精神,預備迎敵。
但一直寂靜無聲。他們不斷朝山坡張望,綠樹野草間也不見任何動靜。
這一帶正是前幾天遭遇劫鏢的地界。劫匪不出來,是徑直往前,還是誘敵出來?
前頭鏢師令趕牲靈的馬夫,借吆喝牲口,給後頭傳出暗號。
李昌有就跟在後頭,有幾十步遠。聽到前頭的暗號,也用暗號回應:停下來,
歇一歇。
前頭鏢師們停下來,故意大聲說笑。後頭馱炭的馬幫也陸續歇下來。喧囂聲開
始在山間回蕩。
但仍然沒有什麼動靜。
他們只好繼續往前走。進入一個山谷後,依然平靜無事,大家已經松了心,以
為不會遭遇劫匪了。這麼興師動眾,白跑一趟,也叫人掃興。
前頭的鏢師正這樣想呢,就突然聽見一聲鞭響。響聲在寂靜的山谷間顯得極其
清脆,並回蕩著,傳往遠處。他們立即意識到,這是劫匪放的洋槍。
劫匪終於出來了!
按事前昌有師傅的交待,他們故作驚慌狀,勒住牲口,欲調轉頭往回逃跑。跟
著就又傳來一聲槍響,一位鏢師趕緊佯裝中彈,倒在路邊。其他鏢師馬夫只顧吆喝
牲口往回逃跑,更顯得一片慌亂。又響了兩槍,有一頭馱鏢的騾子,這次真中了彈,
狂奔了幾步,倒下來,鏢師、馬夫有三四人,也乘機躺倒在地,剩下的鏢師馬夫,
逃跑了幾步,未等劫匪再放槍,也陸續倒地趴下。
以現在的眼光看,這些鏢師的表演色彩也太明顯了,洋槍才響了幾聲,就打倒
了四個鏢師、五六個馬夫、一頭騾子?從另一面說,他們也太英勇,竟敢在槍彈飛
舞之下,從容做這種表演!但這番演出,在當時可收到了預期效果。
就在他們做這種表演的同時,跟在後頭的馬幫,也顯出驚慌狀,喝住牲口,匆
忙將煤炭連同馱具一道卸下,只牽了馬向後逃去。他們做出了馬幫遇匪時應做的反
應:丟棄貨物,保馬保人。
這邊潘錫三一夥匪徒,見鏢師、馬夫都給放倒,馱著銀鏢的騾馬也站住不跑了,
跟在後頭的馱炭漢們更倉皇四散,以為他們又一次劫鏢成功,興奮異常。誰還去管
放了幾槍,該打死幾人?
他們從山坡隱蔽處,奮勇躍出,吼叫著沖了下來。只是,攏住馱銀子的騾馬,
喜滋滋翻開馱具看時,裡面裝的怎麼也是炭塊?
劫匪們正在驚奇,已有數十人騎馬沖過來,不用說,這是李昌有率眾鏢師拳手,
衝殺過來。
剛才他們佯裝驚慌,卸下馱具,正是為了騎馬沖來。
與此同時,佯裝倒地的幾個鏢師也躍身而起,持械鬥匪。
結果是可以想見的,潘錫三一夥匪徒被悉數擒拿。鏢師這邊無論武藝、人數都
佔優勢,又設了這樣一個誘敵計謀,當然該拿下的。劫匪那邊,的確也不怎麼會舞
弄洋槍,而且在沖下山時,早得意忘形,洋槍都就地撂下,只提了刀械一類跑下來。
手中沒有洋槍,他們哪是鏢師對手!
成功擒匪後,凡押有銀鏢的,就繼續往京師趕路。與李昌有同來的武師,有幾
位護著鏢隊,又往前送了一程,到獲鹿。李昌有與其餘武友,押了潘錫三一夥,返
回東天門。
這次打掃鏢道,活兒做得算漂亮,也就很快在江湖間傳開。此後,西幫由晉省
急調巨銀接濟京津,再未受阻。
但就在井陘鏢道受阻這幾天,京師銀市竟因此又起驚濤。
本來,西幫票號在京師複業伊始,就陷入擠兌風潮中。幸虧各號未十分慌亂,
一面緊急由老號源源調巨銀來,一面誠懇安撫客戶,雖為守勢吧,還算能守得住。
尤其鏢局押銀一到,便悉數兌出,漸漸給了京市一點信心:西幫似有兌現實力,只
是千里運銀,快捷不了。
加上西幫的大小京號,不但全都複業,而且在擠兌風潮中還沒一家倒下。這也
給京人多了信心:西幫真要傾家蕩產、砸鍋賣鐵,不負客戶?
可此時京號老幫們都清楚,擠兌風潮還沒有一點衰頹的跡象!多少現銀兌出去
了,持票求兌者依然蜂擁而至。這麼多銀子,就是丟進江海中,也能聽到不小的響
聲吧?丟進京市,真是連一點響聲都沒有!
這次擠兌之迅猛、慘烈,京號老幫中的精明人物也不曾料到。
票號領袖日升昌、蔚字號,原還想在這次危局中出彩,但撐到此時,也心裡沒
底了。京師的銀市到底水有多深?張羅了一百多年金融生意,現在竟吃不准了?這
不能不叫人害怕。經歷這一年浩劫,京城銀市是枯竭見底了,但眼下市面也還未見
復蘇,生意也不大好做,放那麼多銀子進去,也流通不起來吧?
擠兌風潮中,最見聲勢的,果然還是小額銀票。金額雖小,持票者卻甚眾,天
天來堵門的,大多是求兌小票的。票號本來也不大做小額金融生意,哪能料到平時
為了方便官場,隨手開出的這種臨時便條,竟掀起如此驚濤!小票,小票,西幫曆
年在京師發出多少小票,真是誰也說不清楚。但各號已有約定,對小票一定要優先
兌付,不敢大意。西幫小票失信,必然積怨京師官場,非同小可啊!可惜努力這許
多天了,京人依然持小票爭兌不止!人們還是對西幫財力有疑?
就在危局正處於這種微妙時刻,傳來西幫銀鏢被劫的消息!激起驚濤,一點也
不意外。
京晉之間鏢道不通,西幫兌現的諾言還何以實現?甚至有流言稱:此劫鏢案,
說不定還是西幫與江湖串通了編出的故事。他們不是財力不濟,就是太心疼銀窖裡
的銀子,才編出了這樣的故事,敷衍銀市。此類流言腿太長,說話間就跑遍京城,
擊碎了人們的微弱信心。於是,驚濤拍岸,誰又能阻擋得了?
這驚濤再起時,天成元京號的處境,就更加嚴峻。由於老號的遲疑,天成元
京號本來就因晚開張而出師不利。雖經戴膺老幫極力張羅,被動局面也未轉過來。
開張前,按照戴膺謀劃,已悄然散出消息:「天成元京號廢棄一年,銀窖竟未
被尋出,真是隱秘之極。裡面密藏的銀錢帳簿,完好無損。」這消息,真還如預料
的那樣,一時滿城傳遍。這本來是利好的開業局面,但老號就是遲遲不調銀過來!
同業中的別家大號,都爭搶似的先後開張,戴膺也只能幹著急,沒法跟進。
這麼利好,卻遲遲不開門,又要出什麼奇招?連蔚豐厚的李宏齡,也跑來打聽
了。戴膺能說
什麼?只好含糊其詞。
客戶可就不耐煩了,連連追問:存銀、帳簿既無損,為何拖延不開業?戴膺又
能說什麼!只好說,為尋銀窖,鋪面給損壞得太厲害,修復費時。
但這樣能敷衍多久?沒過幾天,剛散佈出去的利好消息,就變成了災難:什麼
銀窖完好無損,還是唱空城計!天成元京號未開張,就被擠兌的怒濤堵了門。
後來第一批十萬兩銀子終於押到,緊跟著還有四十萬兩,將分兩批運到。這雖
有些後發制人的架勢,但京市反應卻甚冷淡。銀子嘩嘩兌出,擠兌之勢仍然強勁。
這也不奇怪。金融生意全靠信用,稍有失信,加倍也難挽回。何況又是在這種非常
時候!
更叫戴膺震驚的,是第二批二十萬援兵前腳到,後腳就傳來鏢道受阻的壞消息!
字號已將「四十萬兩現銀即將源源運到」的准訊,鄭重發佈出去。話音未落呢,倒
要打一半的折扣。這不是成心叫你再次失信嗎?
真是人算不敵天算!天不助你,你再折騰,也是枉然。
戴膺仰天長歎,真是心力交瘁了。他在京師領莊幾十年,還是頭一回面對這樣
的危局。現在是京師票業全線危急,你想求救,也沒處可求!祁太平三幫雖然有約,
不能有一家倒閉,可現在誰家能有餘力救別人?
戴膺倒還沒想過天成元京號會倒,但已經不敢有力挽狂瀾的自詡了。
就在此時,副幫梁子威領著一個人進來見他。
「戴老幫,這位是德隆泉錢莊的蔡掌櫃。」梁子威介紹說。
蔡掌櫃忙施禮,說:「戴掌櫃,我是常來貴號的,只是難得見您一面!德隆泉
是小字號,受
惠於貴號甚多。今日來見戴掌櫃,只是表達一點謝意。「
戴膺真記不得見過這位蔡掌櫃,看他這番殷勤樣子,還以為是來拆借銀子,心
裡頓時有些不耐煩: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不過,面兒上倒沒露出什麼,只說:「
蔡掌櫃,不必客氣。」
梁子威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搶著說:「蔡掌櫃是來還銀子的!」
「還銀子?還什麼銀子?」戴膺不由得問了句。
蔡掌櫃就說:「去年貴號棄莊前,你們梁掌櫃將兩萬兩銀子,交付我這間小
字號。我與梁掌櫃是多年交情,也沒推辭。梁掌櫃雖有交待:陷此非常險境,這兩
萬銀子不算拆借,你可隨意處置。但我還是當做老友重托,做了妥善隱藏。不想,
京城局面稍微平靜後,這兩萬銀子還真頂了大事!」
「頂了大事?頂了什麼大事?」戴膺又不由得問了一句。
「京師陷落後,市面當然是蕭條之極。繁華不見了,京人還得吃飯穿衣哪!不
花大錢,小錢畢竟不能少。到去年冬天,市間的小商小販很不少了。敝號也就悄然
開張。為何敢開張?就因為有貴號的這兩萬兩銀子壓底!從入冬到臘月,敝號真做
了好生意。今年一春天,也做了好生意。京市銀根太奇缺了!」戴膺明白是怎樣
一回事了,忙說:「蔡掌櫃,不該你來謝我們,是該我們謝你!去年京師陷落前,
那是何等危急的時候,蔡掌櫃肯受託藏銀,我們已是感激不盡了。我當時就有話交
待敝號夥友:櫃上存銀就是分贈京城朋友,也比被搶劫去強得多。蔡掌櫃,眼下京
師銀市仍危急得很,哪能叫你還這筆銀子!等日後從容了,再說吧。」
蔡掌櫃說:「正因為貴號這樣危急,梁掌櫃也沒來討要過一回,我才更坐不住
了!」
梁子威說:「我們戴老幫有吩咐,這筆銀子是我們主動送出,今天再危急,
也不能去討要。」
戴膺說:「眼前危機,是時局引發,家家都如此的。」
蔡掌櫃卻說:「我雖是張羅金融小生意,也知銀市脾氣。這兩萬兩銀子,用於
貴號兌付,頂不了什麼事。但在這擠兌堵門的時候,我們反倒押銀來還債……」
戴膺沒等蔡掌櫃說完,就長歎一聲,說:「蔡掌櫃,那我們就更應該謝你了!你這
是及時雨!」
蔡掌櫃忙說:「對你們這等大字號,我這能算幾點雨!只是多年受惠,略盡
一點力吧。」
戴膺說:「在此危急時候,幾句議論的話流傳開,說不定也會改變局面的!」
梁子威插進來說:「戴老幫,先不要謙讓客氣了,運銀子的橇車還在門口等
著呢!」
戴膺又一驚,忙問:「銀子已經運來了?」
梁子威說:「可不是呢!」
戴膺一聽,就鄭重給蔡掌櫃作了一揖,說:「蔡掌櫃的仗義,我們是不會忘的!」
蔡掌櫃說:「戴掌櫃快不要見外,還是我們求貴號的時候多!」
三位走出天成元京號鋪面,門外圍的客戶依然不少。兩輛運銀的橇車,更被人
們圍住。戴膺出來,也沒有多張揚,只是指點夥友們往店裡搬運銀子。蔡掌櫃見戴
膺這種做派,也取了低調姿態,對圍觀者的問話,只做了極簡練的回答。但那回答,
卻是畫龍點睛之語:「以後還得靠人家,不敢得罪!」
要在平時,蔡掌櫃說的也不過是句大實話。那時代,錢莊雖也是做金融生意,
但與票號比,規模就小得多。它的主業,起初是做銀錢兌換,也就是銀錠與銅錢之
間的兌換,後來雖也經營金融存貸了,但生意也僅限於本埠範圍。所以它沒有外地
分號,金融吞吐量也就有限了。
錢莊資本小,遇到較大用項,就常找票號拆借。而票號主業,是做異地碼頭間
的金融匯兌,銀款來往量大,週期也長。常有閑資,也就放給錢莊、當鋪,及時生
些利息。在這種依存關係中,當然是錢莊弱小,票號強大。
但在這金融危機嚴重的時候,票號受的壓力也就比錢莊大得多。此時蔡掌櫃說
這樣一句話,也就比平時值錢得多:在擠兌堵門的時候,生意不錯的德隆泉錢莊,
還依然巴結天成元,敏感的銀市決不會熟視無睹的。
繼德隆泉錢莊後,又有幾家錢莊、當鋪來幫襯天成元。
跟著,鏢道打通的消息傳來,二十萬銀子又押到,天成元所受的壓力才終於減
緩下來。
戴膺和梁子威也終於松了口氣。
不久,西幫各家京號開始源源不斷收到西安匯票。這些匯票,都是即將回京的
那班隨扈權貴匯回來的西巡收成。按說,這麼一大批匯票新到,西幫的兌付壓力會
更大。奇怪的是,這批匯票一到,京市的擠兌風潮竟很快消退了。
到這時,京號老幫們更明白了:站在暗處攪動這場擠兌風潮的,不是別人,正
是那些留京的官宦之家。在去年的塌天之禍中,他們親睹京師大劫,能不擔心歷年
暗藏在西幫票號的私囊?西幫一返京,他們自然要做試探:私銀還能不能支出來啊?
所以擠兌風潮中,興風作浪的主要是小票:小票大多在官宅。現在,得知西安隨扈
的權貴們信賴西幫依舊,他們才終於放下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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