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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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泰基心裡明白,老號敢急調他走,是因為有何老爺在西安。電報上也點明了
這層意思:「西號交程、何二位。」收到電報,邱泰基曾當何老爺的面,對程老幫
說:「你看,老號也言明瞭,叫何老爺幫襯著張羅西號的生意。他再不能白吃白住,
悠閒做客了。」當時何老爺喜形於色,只是嘴上說了句:「孫大掌櫃豈能給本老爺
派工?」這不過是虛飾吧。他來西安後,張羅生意都張羅得入迷了。程老幫竟看不
出來?
邱泰基喝了幾盅酒,也就當著二位的面,儘量把事情挑明:
「眼下的西號,依然比京號、津號要緊。在這吃勁時候,老號調我走,是因為
有你們二位在。想必程老幫也早看出來了吧?何老爺屈尊來西安幫襯我們,是看了
誰的面子?我看是天成元兩位巨頭!孫大掌櫃先求了康老東台,康老東台才出面請
何老爺出山的。何老爺,我推測得不差吧?」
何老爺先哈哈一笑,說:「邱掌櫃,你想賴帳,不賠那五兩大煙土,才編了這
種奉承話吧?程老幫,你不用聽他的!」
程老幫說:「何老爺當年的本事,我當然知道。」
邱泰基見程老幫似乎還不十分開竅,便換了種手段:不再多說西號事務,而是
就京津官場商界事,向何老爺誠心請教。他邱某還如此崇拜何老爺,你程老幫還不
趕緊依靠人家?
真心說,忽然給壓上重振津號的重擔,邱泰基也很想向何老爺討教的。
一說到張羅京津生意,何老爺就像新吸了大煙,談興陡漲,妙論不絕。所以,
這次三人夜話,到很晚才散。
第二天,邱泰基即輕裝簡行,踏上了赴津的旅程。
戴膺在天津並未多住,便匆匆離津赴京了。津門的擠兌局面,令他想到京師也
會很緊急。於是不敢多耽擱,打消了等待邱泰基的想法。
那天,戴膺出面會見圍在客棧外的津門客戶,真也叫他出了一身冷汗。無論他
如何虔誠,如何對天許諾,如何從容鎮靜,那些客戶只是冷冷看他表演,絲毫不為
所動。他竭力表白了半天,人家始終不改口,就那一句話:「嘛時候能兌出銀子?」
戴膺還提及前年津號也曾受擠兌,我們不是源源從京號調來銀子,救了急嗎?
這次雖受了浩劫,但本號有財力補起窟窿,不會叫你們虧損毫釐的。西幫立身商界
數百年,什麼時候失信過?若不想守信,我們還回天津衛來做甚?
但任你怎麼說,人家終是一臉冰冷,一股腔調:「說嘛也沒用,還是快兌銀子
吧!」
戴膺不敢再逞能,重申許諾後,退了回來。
回京的一路,他還不時想到那個可怕的場面。京師客戶想來更厲害!
到京後,叫戴膺感到有幾分意外的,是京城市面似比天津稍好些。首先,街面
上的行人車馬,就多了許多。被砸被燒的店鋪,有些已在修繕中。但開門複業的,
卻也沒有幾家。
拐進前門外打磨廠,那裡的慘狀已與津門無異了。凡票莊,無不是千瘡百孔,
體無完膚!不用說,自家的京號也是被洗劫了一水又一水。戴膺見此慘狀,忽然回
首遙望前門樓子:它被火燒後的殘敗相,也是依舊的。
回想前門起火當時,硬了頭皮挺著,沒棄莊逃走,以為躲過了一劫。誰能料到
沒挺幾天呢,朝廷竟棄京逃走了。真是一場噩夢。
京號的副幫梁子威,帶領其他夥友,已到京多日。在梁子威的領料下,已雇了
一班工匠,趕趁著修復京號。見戴老幫也到了,大家自然很高興。
戴膺就問梁子威:「你們剛到京時,有沒有驚動舊客戶?」
梁子威說:「怎麼沒有!我們前腳到,人家後腳就圍來了。都是問什麼時候
開業,以前的匯票、小票還能不能兌銀子?」
戴膺說:「也是如此?我路過天津時,津號就是成天被舊客戶圍著,生怕我
們跑了似的。」
梁子威說:「可不是如此!尤其對我們天成元,更不放心。」
戴膺吃了一驚,忙問:「天成元怎麼了,叫人家更不放心?」梁子威無奈地
笑了,說:「京號被棄後,不知有多少人來翻騰過。有人想揀銀錢,也有人想看看
我們的銀窖有多大,又是如何隱藏的。戴老幫你也知道,他們哪能尋見咱們的銀窖?
京號真給他們掘地三尺,翻騰遍了。越尋不見,越想尋;越尋,越失望。所以,京
市已有一種流言,說我們天成元原來連銀窖也沒有,多少年來只是在唱空城計!」
戴膺聽後也笑了:「我們在唱空城計?」
梁子威說:「可流言無情,人們自然格外對我們不放心。連銀窖也沒有的票號,
能兌得出多少銀子?」
戴膺沉吟了一下,說:「你們沒有做什麼辯解吧?」
梁子威說:「我還看不出來?眼下我們說什麼,人家都不信。所以,就對夥友
們說了:自家不要多嘴。」
戴膺說:「你如此處置,甚好。」
梁子威說:「可日後如何去除市間對我號的疑慮?」
戴膺放低聲音,說:「等店鋪修竣,複業開張後,我們再對外間說:本號棄
莊一年多,銀窖竟未被尋出,存銀帳簿幾無損失,真不幸中萬幸。此言一出,局面
就會不一樣了。」
梁子威問:「人家會信嗎?」
戴膺說:「到時候,我們只要源源往出兌銀子,誰還不信?」
梁子威一想,也就松了口氣:人們心存疑慮,是怕你無力兌現;既能兌現,誰
還跟你記仇。於是便說:「還是戴老幫老辣!」
戴膺說:「現在還不能大意。此手段也暫不能對第三人說。夥友們,你還須叮
囑:對外間一切都不要多嘴!」
梁子威說:「知道了。」
天成元京號,早年是有隱秘的銀窖。但戴膺領莊以來,由於精於運籌,巧為調
度,講究快進快出,巨額現銀已很少滯留店中了。即便一時有大額銀兩留存,戴膺
也採取了一種化整為零的保管法:將現銀分散到多處存放。京號中,除學徒外,人
人都得分擔保管現銀的責任,當然規矩很嚴密。採用這種保管法,主要為減少風險。
沒有集中的銀窖,大盜也失去了目標。
即便失盜,也丟不了多少。
但這是天成元京號內的高度機密,外間哪能知道?經歷這一次浩劫,字號一切
暴露無遺。銀號居然沒有銀窖,外界實在難以理解。戴膺畢竟是金融高手,他能將
市間這種疑慮,視為一大懸念,只等適當時候,給出意外答案。這不但是略一婉轉,
化險為夷,還有些像形意拳中的借力發力,外界疑慮越大,將來帶給外界的驚奇也
就越大。
戴膺去年帶夥友返晉時,所攜帶的京號底賬也被劫匪搶走了。不過,老號已做
了補救。西幫
票號實行總號獨裁制,外埠莊口所做的大宗生意,都要及時發信報詳告老號,
記入總帳;小生意在月報、年報中也有反應。所以,在去年劫難中遺失帳簿的外埠
莊口,老號賬房已一一
重新建賬。京號當然在其中,戴膺也因此敢說不是唱空城計。
只是,今次這種大塌底的局面,戴膺也未經歷過。能否如願,他心裡也沒有底。
顯出樂觀勝算的樣子,也是為鼓舞本號同仁吧。
去年棄莊前,天成元京號的存銀雖損失不大,但它歷年收存的款項、發行的小
額銀票,尤其是替京師官場收存藏匿的私銀黑錢,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如果這些
客戶都來要求兌現,那京號真是招架不起!
梁子威已經給他說了,離開太谷前,老號的孫大掌櫃明白交待:京號塌的窟窿,
東家補;虧多少,補多少。曆此塌天之禍,康家也不能壞了西幫「賠得起」的名聲。
東家如此英明,那當然好。但擠兌一旦出現,你就是有銀子,也來不及運到京
城!越不能及時兌現,來擠兌的客戶就越多。尤其存有可觀私銀的京師官場,擠兌
危急時,他們會如何動作,真難預料的。
所以,戴膺深感西幫京號的匯業公所,該儘早集議一次,共謀對策。只是不知
各號老幫是否都到京了?
戴膺到京的第二天,正要去草廠九條見蔚豐厚的李宏齡,忽然就有夥友跑進來
說:「大內禁宮的那位小太監二福子,要見戴老幫,見不見?」
戴膺說:「是常來的那位二福子嗎?」
「就是他。」
「你怎麼跟他說的?」
「我說戴老幫要外出辦急事,不知走了沒有?」
「那你趕緊出去對二福子說:戴掌櫃剛走,請您少候,我們已經派人去追掌櫃
了。外頭的事再緊急,也不能叫您白跑一趟。就這樣說。我稍等片刻,就出去見他。」
戴膺及其他夥友,這時也暫在附近的客棧住著。等夥友將小太監引進一間客舍,
他便悄然溜出客棧,在街市間稍作逗留,才又匆匆返回。
進來見了小太監,忙說:「不知二爺要來,實在怠慢了!」
二福子倒也不見怪,只是說:「能見著戴掌櫃,回去就好交待了。上頭公公聽
說戴掌櫃回來了,立馬就打發我來。要見不著戴掌櫃,我回去還不得……」
戴膺忙打斷說:「哪能叫二爺白跑一趟?我真是往珠寶市爐房有急事,已經
快走出打磨廠了,有夥計追上來說二爺您到了。我一聽,就趕緊往回折!再急的事,
也得給您讓道呀。」
「我們倒也沒多著急的事。上頭公公聽說戴掌櫃回京了,就叫我來瞅瞅。這一
年來的,你們逃回山西,沒受罪吧?」
「我們不過草民百姓,叫裡頭的公公這麼惦著,哪能消受得起!逃回山西,實
在是不得已了,其間驚濤駭浪,九死一生,也不用多說。你們留在大內,也受了罪
吧?」
「可不是呢!洋夷老毛子,連大內禁宮也給占了。看我們這些人,就像看稀罕
的怪物。也不管願意不願意,愣按住給你拍攝洋片!不堪回首呀。」
「真是不堪回首!我們東家和老號,幾乎遭了洋軍洗劫!」
「洋人沒攻進山西吧?」
「山西的東天門娘子關都給破了,你們沒有聽說?」
「真還沒聽說。」這時,二福子忽然放低聲音說,「上頭公公打發我來,就問
戴掌櫃一句話:」我們以前存的銀子,你們沒給丟了吧?『「
戴膺立刻硬硬地說:「二爺,你回去對你們主子說,存在我們天成元的銀子,
就是天塌地陷,也少不了一厘一毫!」
二福子臉上有了笑意,說:「這回跟天塌地陷也差不多,所以上頭公公天天念
叨,山西人開的票號,全遭了劫,沒留下一家。咱們多年積攢的那點私房,准給搶
走了。我說,他給咱們
丟了,那得賠咱們。上頭說,遭了這麼大的劫難,他們拿什麼賠?我說,人家
西幫老家的銀子多呢。上頭說,他們就是賠得起,遇了這麼大劫難,還不乘風揚土,
哭窮賴帳?我說,他賴誰的賬吧,敢賴咱們的?上頭說,咱這是私房,又不能明著
跟人家要……「
戴膺笑了笑,說:「也不能怨你們公公信不過我們,這次劫難真也是天塌地
陷。二爺回去跟您主子說,存在天成元的銀子,絕對少不了一厘一毫!我們老號和
財東,雖也不會屙金生銀,這次又受了大虧累,但就是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也要
守信如初!」
二福子說:「有戴掌櫃這番話,我回去也好交待了。再順便問一句:你們字
號什麼時候開張?」
戴膺說:「鋪面一旦修竣,立馬就開張!鋪子給糟蹋得千瘡百孔,正日夜趕
趁著修補呢!」
「一開張,就能兌銀子?」
「當然!一切如舊。」
「那就好。這一年來的,我們困在閑宮,少吃沒穿,銀子更摸不著!」
「敝號一旦開張,一切如舊,存兌自便。」
「那就好。鋪子都毀了,銀子得從山西運京吧?」戴膺一笑,說:「調集
銀兩來京,本號一向有巧妙手段。除晉省老號支持,江南還有許多莊口,一聲招呼,
就會撥銀來京的。這一年來的,南方該匯京的款項甚多,一旦匯路開通,京號來銀
用不著發愁。」
小宮監懂什麼金融調度?只是聽戴膺說話,像有本事人那種口氣,也就放心了,
說:「戴掌櫃,那我回上頭:人家天成元字號說了,一旦開張,就來兌銀子?」
戴膺說:「就這麼說!」二福子又低聲問:「你們給我立的那個小摺子,沒
丟了吧?」
戴膺也小聲說:「二爺放心吧,哪能給您丟了!去年棄莊前,敝號的賬本、
銀折,早秘密轉移出京。護不了賬本,還能開票號?」
二福子更高興了,說:「那敢情好!我也不耽誤你們的工夫了。」
戴膺忙說:「二爺著什麼急呢!太后、皇上沒回鑾,宮裡也不忙。」
二福子說:「哪能不忙?太后皇上快回鑾了,宮裡成天忙著掃除歸置,不得
閑了。」
戴膺乘機問道:「兩宮回鑾的吉日,定了沒有?原擇定的七月十九,眼看就
到了,怎麼還不見一點動靜?」
二福子就低聲說:「七月初一剛降了新旨:回鑾吉日改在八月二十四了。」
「八月二十四?倒是不冷不熱時候。不會變了吧?」
「宮裡也議論呢,八月二十四要再起不了駕,就得到明年春暖花開時候了。天
一冷,哪還能走!」
打聽到新消息,戴膺才送走小宮監。
看看,連大內裡頭的宮監也不敢相信西幫了。如若朝廷今年不能回鑾,西幫京
號的複業,將更艱難。因為天下京餉不聚匯京師,西幫所受的擠兌壓力就不會減輕。
戴膺到京後沒幾天,邱泰基竟意外出現。因為戴膺估計,邱泰基為了及早到任,
多半直接赴津了,不大可能彎到京師來。戴膺也有許多年沒見這位新銳掌櫃了。
忽然見著,真有些不大認得。風塵僕僕,一臉勞頓不說,早先的風雅伶俐似乎全無
影蹤了。但這給了他幾分好感:西幫中的好手,是不能把本事寫在臉上的。
他忙命櫃上夥友,仔細伺候邱掌櫃洗浴、更衣、吃飯。邱泰基日夜兼程趕路,
的確是太疲憊了,洗浴後只略吃了點東西,就一頭倒下睡去。
第二天一早起來,他才不好意思了,對戴膺說:「也沒人叫我一聲,一頭就睡
到現在!本該在昨晚請教過戴老幫,今日一早就起身赴津的。」
戴膺笑笑說:「既彎到京師,也不在乎這一天半天。我從滬上回京,剛剛路
過了天津。津號複業的事務,都上路了,你盡可放心。」
邱泰基忙說:「戴老幫做了安頓,我當然放心了。我彎到京號來,也是為討
戴老幫及京號同仁的指點。天津是大碼頭,又趕上這劫後復興的關口,敝人真是心
裡沒底,就怕弄不好,有負東家和老號。」
「老號挑你來津號,就是想萬無一失,扭轉以往頹勢。」
「戴老幫你也知道,我哪是那樣的材料?有些小機敏,也常常成事不足,敗事
有餘。京號諸位一定得多多指點。」
戴膺正色說:「邱掌櫃,現在不是說客氣話的時候。此往津號,你有何打算?」
邱泰基仍然客氣地說:「我正是一籌莫展,才來京號討教。」
戴膺就厲聲說:「既一籌莫展,竟敢領命而來?」
京號掌櫃的地位,僅次於老號大掌櫃。戴膺這樣一變臉,邱泰基才不敢大意了。
其實,他也不盡是客氣,倒是真心想討教的。於是說:
「此番調來津號,太意外了。所以,真不知從何下手。匆匆由西安北上,走了
一路,想了一路,也妄謀了幾招。但須就教京津同仁後,才知可行不可行。」
「我也是想聽實招,虛言以後再說。」
「津號前年出了綁票案,去年又遭此大劫,我看最大損失不在銀子,而在我號
的信譽。去年棄莊時,津號的帳簿是否也未能保全?」
「可不是呢。津號夥友棄莊回晉時,重要帳簿都帶出來了。但半路住店,行李
被竊去,賬本全在其中。」
「這件事,未張揚出去吧?」
「這種敗興事,誰去張揚!」
「戴老幫,那我到津後的第一件事,便要演一齣『起賬回莊』的戲。」
「怎麼演?」
「不過是雇輛車,再多雇幾位鏢局武師,往一處相熟的人家,搬運回幾隻箱子,
順便稍作申張而已。」
「邱掌櫃,你這辦法甚可行!天津就有現成一處相熟的人家。」
「誰家?」
「五爺呀。五爺失瘋後,一直住在天津。這次劫難,瘋五爺的宅子居然未受什
麼侵害。那裡長年守著一位護院武師。」「那這齣戲就更好演了。戴掌櫃,這雖
為雕蟲小技,可於津號是不能少的。津號連受兩大劫難,人死財失,那是無法掩蓋
的。如若叫外間知道,我們連護賬的本事都沒有,想再取信於市,那就太難了。」
「甚好。你這一招,點中了津號的穴位。再說,津號帳簿,老號已翻查總帳,
重新建起,由楊秀山帶去了,你也不唱空城計。別的招數,也不必給我細說,你酌
情出手就是了。津號的楊秀山副幫,也是有本事的人,你不要委屈他。」
「謹記戴老幫吩咐。我已不再是以前那個輕薄的邱泰基了,會誠心依靠津號同
仁的。」
這天午間,戴膺擺了酒席招待邱泰基。席罷,邱泰基就動身赴津而去。
邱泰基走後不久,蔚豐厚的李宏齡就匆匆來訪。
原來,西幫票號的龍頭老大日升昌及蔚字號,近來受擠兌壓力日甚一日。平幫
的京號返京最早,所以字號的修復也快些。但離修竣越近,外面圍著要求兌換現銀
的客戶就越多。日升昌京號的梁懷文、蔚豐厚京號的李宏齡親自出面,屈尊致歉,
好話說盡,客戶依然是冰冷一片。
這局面,戴膺在天津已領教過了。
戴膺就說:「你們日升昌、蔚字號是老大,自然首當其衝。跟著,就該輪到
我們了。只是,這次擠兌先就朝了你們老大來,連『京都日升昌匯通天下』這塊金
招牌,也不信了?這真叫人害怕!」
李宏齡說:「可不是呢,擠兌來勢深不可測!真是出人意料。來京這一路,
你我還自信從容,以為西幫既敢返京,便已取信於市大半。要想賴帳,我們回來做
甚?」
「前幾天,我一到津號,就知道我們過於樂觀了。」
「我們西幫數百年信譽,怎麼就忽然無人認它?」
「這與京城局面相關!去年七月間,京師稀裡糊塗淪陷,想必對京人刺激太大。
一國之都竟如此不可靠,人家還敢相信什麼?」
「回京這幾日,我是越來越感到,京人之冷漠,實在叫人害怕。」
「京人對我們冷漠,我看還有一層原因:這次朝廷賠款,寫了四萬萬五千萬的
滔天大數。誰還預見不到日後銀根將奇緊?所以,凡存了銀子在票號的,當然想趕
緊兌出來!」
「靜之兄,我看西幫大難將至!」
「所以我早有一個動議:京號匯業公所,得趕緊集議一次,共謀幾手對策。眼
看成山雨欲來之危勢,我們不聯手應對,再蹈滅頂之災,不是不可能。」
「我和梁懷文也有此意。跑來見你,也正是為這件事。但大家集議,也無非善
待客戶,盡力兌現吧。現在朝廷未回鑾,京師市面如此蕭條,我們一旦複業,必定
只有出銀,沒有來銀。即便老號全力調銀來京,肯定也跟不上兌付。越不敷兌付,
擠兌越要洶湧,那局面一旦出現,可就不好收拾了。」
「子壽兄,我最擔心的,還是各家京號歷年開出的小票。我們天成元散落京中
的小票,即有三十多萬兩的規模。你們蔚字號、日升昌只怕更多?」
「我們有五六十萬吧。」
「西幫各號加起來,總有二千萬兩之巨!」
「都持票來兌現,我們如何支付得及?」
「可叫我看,最易掀起擠兌風潮的,便是京中這些持小票者。我們的小票早在
市間流通了,即便為應付眼前窮窘,也會有眾多持票者來兌現。」
「真是不堪設想。」
「那還不趕緊集議一次?」
「你們老號知京中這種局面嗎?」
「我天天發信報稟告。」「這次應付京市局面,全靠老號支持。老號稍有猶
豫,我們就完了。」
「我們財東倒是放了話,京津窟窿,他們出資填補。」
「我們平幫的財東好說,他們聽老號的。我們最怕的,是老號大掌櫃過於自負。
近來我們老號一味交待,不要著急,不要怕圍住大門,不要多說話。如何調銀來京,
卻未交待。」
「這次返京開局,非比平常。哪家老號也不敢大意的。」
「但願如此。」
快進八月時,天成元老號的孫北溟大掌櫃,接到西安何老爺親筆寫來的一道信
報。
信報上說:前不久皇上、太后各下聖旨、懿旨一道,豁免回鑾駐蹕所經過的陝
西、河南、直隸三省沿途州縣的錢糧。太后還另降懿旨,賞給陝西人民十萬兩內帑。
看來,朝廷擇定的回鑾吉日,不會再推延。另外,何老爺還告知,近來西號已大量
收進朝中官員匯京的私款,望京號早做準備。
孫北溟接到何老爺這封信報後,立即將第一批現銀十萬兩,交鏢局押送京師。
另發運十萬兩往天津。他挑了十萬兩這個數,倒也不是有意與太后比較,而是京津
複業所必需。
雖然東家已放了話,要填補京津窟窿,但老號自前年合賬後,存銀還沒怎麼調
動出去,支持京津尚有餘力。再說,東家增資進來,也不是白增。合賬時,那是要
分利的。所以,孫北溟就先自己張羅運籌,不驚動財東。
但這二十萬兩銀子起鏢沒幾天,志誠信的孔慶豐大掌櫃就突然來訪。孫北溟知
道此來非同尋常,立刻讓進後頭密室。
孔慶豐也沒顧上客氣,就問:「你們的京號開張沒有?」
孫北溟說:「運京的銀子剛起鏢,銀到,就開張。怎麼了?」
「我們早開張了幾天,可調京的十來萬兩銀子,只支撐了不到三天,就給擠兌
空了。但持票來求兌的,還似潮水一般!這陣勢,還了得嗎?」
一向深藏不露的孔慶豐,已顯出幾分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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