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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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致庸倒也沒大在意郭鬥南說話難聽,日升昌一向便是這種作派;他笑了笑說
:「祁幫是不能跟你們平幫比,但填補京津窟窿,還是力所能及的,無非砸鍋賣鐵
吧。我們所慮,是京津字號複業之初,天天被債主圍困,如何能做得了生意?再說,
西幫這次大劫,全系時局拖累,不向官府啃一聲,叫幾聲疼,日後課派賠款,西幫
還得受拖累。總得叫官府明白,我們西幫不是朝廷的搖錢樹!」郭鬥南說:「
你們想的是不差。我們平幫中也早有此議。但經歷這次大劫難後,對朝廷、戶部、
下頭的官府,我們還敢有什麼指望?一切禍根還不是朝廷無能?向它叫幾聲疼,又
能如
何?它給列強寫下那樣一筆滔天賠款,不向民間課派,又能向誰課派?求官府
既不頂事,何必去求?叫我說,戶部即便能出面護市,我們也不能求!「
「為何不能求?」
「此次塌天之禍,既是一場驚動天下的大劫難,劫後復興也必為天下所矚目。
我西幫一不靠官護,二不靠借貸,卻能從容填補了這塌天的窟窿,守信於當今亂世。
西幫『賠得起』的名聲,還不傳遍天下!由此西幫聲譽必將空前隆盛。聲譽大隆,
復興還有何難?」「郭掌櫃說的倒也是西幫本色。只是京津蕭條兩年了,官民都
是囊空如洗,我們一旦複業,還不被持票的債主圍困死?」
「想圍就圍著吧。這樣一圍困,西幫在京師就更受人矚目了。」
「受圍困,也能出彩?」
「可不是呢!我們又不是不認票,不還債,只是銀子運不過來吧。整個京師圍
著看西幫終日
源源不斷往字號運銀子,那還不是出彩是什麼?「
郭鬥南這幾句話,才真正打動了喬致庸:日升昌到底眼睛毒辣,竟能在危急處
看出彩來!不過,喬老太爺也未形之於色,只說:「你們日升昌財大氣粗,有銀子
源源運京。我們就是砸鍋賣鐵吧,能支撐幾天?」
哪料,郭鬥南竟擊掌叫道:「喬老東台,你這『砸鍋賣鐵』四字好!我再加四
字:傾家蕩產。」
「砸鍋賣鐵,傾家蕩產?」
「到時候,一面悠著些勁往京津調運銀子,一面就張揚說:我們西幫可是砸鍋
賣鐵、傾家蕩產補窟窿。世人聽了,尤其京師官民聽了,誰能不信賴我西幫?」
喬致庸開了竅,不再提及求官府的事,轉而議論起復興的舉措。後來,他又去
拜見了蔚泰厚的大掌櫃毛鴻瀚。毛大掌櫃所說,與郭鬥南幾無差別,只是口氣更傲
慢些。
喬致庸回來,跟祁幫的大戶一說,大家也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聽了喬老太爺的平遙之行,三爺也豁然開朗了。他也不再多逗留,匆忙返回太
穀來。
六月二十八,戴膺在上海收到老號發來的電報,命他赴京張羅複業的事。戴老
幫倒也不很意外,他估摸著,也到了該返京的時候。去年六月二十九,他帶領京號
夥友撤出京城,及今整整一年。
五月間,朝廷曾降詔天下,擇定七月十九日由西安移鑾回京。滬上一片議論,
說朝廷此詔不過是做給洋人看的,兩宮未必急於回鑾。但戴膺斷定,朝廷回京是為
期不遠了。
戴膺來上海這七八個月,天成元滬號業績雖也大進,但漂亮的生意實在也沒做
成幾筆。西幫票號生意的優長處,在南北大碼頭間的金融調度。北方生亂,只剩了
南方一頭,再有本事,也尋不著用武之地。所以,戴膺在協助滬號孟老幫張羅生意
之餘,心思大多用在了考察西洋銀行上。
經這次劫難,他早已預見到,日後東西洋銀行在華勢力必將大盛。西幫不作改
制銀行的打算,即便渡過此次難關,以後也再沒有多少好戲可唱了。經親身考察,
戴膺才明白,往日說不動老號及財東改制,實在是因為連自己也不大明瞭洋式銀行
為何物。票號與銀行,原來是互有異同的,並不是形同水火。說異,也說同,也許
更容易打動老號及東家吧。
戴膺離滬返京時,心裡想的還淨是改制銀行的事,對京號複業的難處,實在也
未作細想。他畢竟在京號領莊多年了,臨危出智,力挽狂瀾,也不知多少次了。老
號電報上已言明:在晉京號夥友即將上路,叫他直接赴京就是了。他在滬號本也沒
有多少牽掛,說走便能走。
惟一要斟酌的,是此番北上返京走陸路,還是走海路。陸路其實也是走水路,
租條客船,輕槳細波,假運河北上,也受不了多大罪,只是太慢。走海路,離開上
海即可直達天津,海輪也走得快些。但海上行船,風浪難測,要受許多顛簸之苦。
他也不年輕了。
思之再三,戴膺還是選擇了海路:畢竟是非常關頭,早一天到京總是好的。
他也幸好選擇了海路!因為一上船,竟遇見了蔚豐厚的京號老幫李宏齡。
戴膺與李宏齡同是多年駐京的老幫,一向義氣相投。自去年來滬後,聽說李宏
齡到了西安,哪能料到竟會在這海輪上突然重逢!兩人的驚喜,可想而知。於是趕
緊去找船家,兩人合住了一間客艙。
安頓下來,戴膺才問李宏齡:「子壽兄,這一向你也在滬上嗎?」
李宏齡說:「我是剛從浙江處州趕到上海,只歇了兩日,就上這海輪了。老
號催呢,叫儘早返京。靜之兄一直在滬上?」
「去年冬天,我就來上海了。想起來了,你將一位公子送到浙江處州趙翰林的
家館課讀。此去處州,是專門看望公子?」
「這等小事,靜之兄還記得?」
「這能算小事?就是西幫中的大戶,又有幾家送公子來文運隆盛的江浙課讀?」
「你是沒見我這個小子,太文弱了,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只好叫他讀書吧。」
「既來看望公子,為何選了這樣一個緊急時候?」
「去年拳亂平息後,我就到了西安,幫襯著張羅那邊生意。今年一開春,老號
又叫我來江南巡視碼頭。早想就便去趟處州,一直未能成行。日前聽說和局定了,
洋軍即將撤出京津直隸,就知道我西幫票商快返京了。這才趕緊去了趟處州。到處
州還沒幾天,老號發到杭州的急電果然就攆過來。」
「我們老號也催得急!看來戶部一定發了公文,命西幫回京開業。」
「可朝廷回鑾的吉日,還沒擇定吧?朝廷不回鑾,京餉就聚不到京師。只靠我
西幫攜資返京,就能救活京市?」
「子壽兄,你我伺候戶部多年,它哪有幾個會理財的!諭令西幫返京,無非想
遮去京市的蕭條,以迎聖駕吧。」
「但我們西幫帶回的商資,哪能遮去京師蕭條?現在的京師,可是一貧如洗了。」
「要不我說戶部無人會理財!」「官家還用得著理財?既能仗勢斂財,恃權
搜刮,無本萬利,那還理什麼財!朝廷缺錢花,就跟各省要;官吏缺錢花,就跟子
民百姓要,都是唾手可得。」
戴膺就放低聲音說:「子壽兄,你正點到朝廷的要命穴位了。」
李宏齡忙問:「朝廷的要命穴位?」「可不是呢!這次由拳亂洋禍引發的塌
天大鍋,朝廷吃虧吃在何處?就吃在這個穴位上:只知斂錢花錢,不知聚財理財。」
「這是不差。但朝廷吃虧,還是沒有堅船利炮,打不過人家。」
「不會聚財理財,哪來堅船利炮?這一向我在滬上考察西洋銀行,結識了幾位
洋人。相熟了,彼此說話也就少了遮攔。說起這次戰禍,他們也覺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是得了便宜賣乖吧?」
「我一個生意人,他們值得朝我賣乖?他們大感意外的,是清廷竟如此不經打,
還沒怎麼呢,就一敗塗地了。津京陷落之速,尤其出人意料!一國之都,竟形同一
座空城!」
「這倒也是。朝廷養了那麼多官軍,也沒見調重兵去守城護駕,稀裡糊塗就把
京師丟了。」
「洋人說他們也沒調來重兵,總共也就一兩萬人馬,更未正經結為聯軍。等攻
下京城,八國還是八股軍,各行其是。直到快入冬了,德帥瓦德西才來華就任聯軍
司令。」
「洋人兵馬雖少,但人家是洋槍洋炮。」
「子壽兄,我先也是這樣想。可銀行那幾位洋人卻說:堅船利炮,洋槍洋炮,
固然厲害,可軍費花銷也十分巨大!」
「他們這是譏笑大清國貧吧?」「自家貧弱,不叫人家譏笑也難。但這幾位
是銀行中人,看世論事必先從銀錢財政著眼。以彼之見,列強動用堅船利炮,遠渡
重洋來攻中華,全憑各國政府有雄厚財政,說用軍費,就能撥出軍費。」
「國富,自然花錢容易。」「但以這幾位洋人的眼光看,大清即便大富,朝
廷手中也不會寬裕。」
「怎麼會如此?」
「我先也不信,但經人家一指點,我才恍然大悟。真是旁觀者清!」
「洋人怎麼指點的?」
「子壽兄,康熙以明君傳世,留下一條『永不加賦』的鐵詔,你不會生疏吧?」
「『永不加賦』,當然知道……」
「這道鐵詔是康熙五十一年所立,及今近二百年了,滄海桑田,什麼都變了,
只田賦錢糧不變,朝廷手裡哪能寬裕得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朝廷不加賦,也未能藏富於民,子民百姓依然悽惶。」
「這也正是洋人視大清財政無能的地方。朝廷死守了『永不加賦』的鐵詔,可
又管不住各省、各州縣明裡暗裡加賦加稅,更管不住大小官吏中飽私囊。天下財富
再多,也只是聚到各級官吏的私房中,國貧依舊,民窮也依舊。突遇國難,朝廷可
不是要抓瞎!」
「這真是一點不差!經乾嘉百多年盛世,大清國勢也算強盛了。可到道光末年
太平天國一起
,朝廷高低籌措不來軍費。著了急,竟逼著西幫捐納買官!「
「戶部歷年所收的京餉,哪一年夠花過?平常年景尚且支絀,遇了戰事,可不
要抓瞎。洋人敢譏笑大清財政為無能財政,就是看透了為朝廷理財的戶部,只管斂
錢花錢,不管聚財生財。戶部徵收天下田賦錢糧,只為養活朝廷,並不管天下民生
各業。尤其最易生財的工商業,竟被視為卑賤之業,實在匪夷所思!洋人更覺可笑
的,是皇上總以為天下之財,即朝廷之財,常年不留積蓄,國庫不存厚底。遇了國
難,才臨時斂天下之財,哪還能來得及?」
「東西洋列強,難道正是看透了大清的這種無能財政,才屢屢來犯嗎?」
「那幾位洋人,是有此論。他們戲言:大清自詡為泱泱大國,初不以為然;後
居華多年,才誠信斯言。大在何處?貴國官吏人數之龐大浩蕩,實在是舉世無雙;
而官吏的假公肥私之普遍、之貪婪、之心安理得,更是世所罕見!貴國朝廷若能以
正當賦稅形式,將舉國官吏假公肥私的龐大收入,繳納國庫中,那大清就真成了當
今一大強國。以如此殷實的國庫作支撐,何愁抵禦外敵來犯?以如此殷實的國庫扶
持農工商,又何愁民生百業不興?民生百業興,賦稅便易征繳,國庫也愈殷實。」
「人家這譏笑之言,倒也是實話。」
「東西洋列強的財政,都是如此運作。人家國庫常保有可觀的財力,用於養活
政府及其官吏的花費,只占小頭;大頭用於扶持民生各業。如此天長日久運作下來,
國家哪能不強大!」
「洋式財政雖能強國,卻要斷絕舉國官吏的財路,誰願意效仿!戊戌變法就殷
鑒不遠。」
「可大清財政不變,就永遠給東西洋列強留下了一個致命的穴位。什麼時候想
欺負你,就朝這穴位來。點住這穴位欺負你,結果必定是賠款割地!越賠款越窮;
越窮,你這穴位就越要命。」說至此,戴膺放低聲音說,「若再來一次庚亂,恐怕
清廷就無銀可賠,只好舉國割讓……」
李宏齡忙說:「你我生意人,免談國事吧。」
戴膺說:「我也不是愛管閒事。在上海,我本是想瞭解洋式銀行的定制、規
矩,人家卻說你瞭解了也無用。我就問:怎麼,我們華商就比洋商笨,學不來你們
的銀行?他們說:洋式銀行須在洋式財政中才能立足。由此引出議論,評說國朝財
政。」
「洋人當然不想讓我們仿辦銀行。」
「這倒也是。這幾位洋人一面數落大清財政無能,一面又說:這種無能財政於
貴國無利,但於你們西幫卻是最有利!」
「怎麼能這樣說?」
「他們說:朝廷戶部不會理財,才使精于理財的西幫有了生財的海闊天空!本
該聚到國庫的銀錢,卻聚到你們西幫的銀窖裡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我們受的欺負,他們哪裡知道?」
「我可是對他們說:朝廷這種無能的財政,於你們東西洋列強才最有利!這一
次事變,你們只派了一兩萬人,用了一年多工夫,就掙走我們九萬萬兩銀子,這種
好生意更是曠世罕見!」
「靜之兄,你也不怕惹惱洋人老毛子?」
「我也是戲而言之。」
「還是不談國事吧。」
那時代由滬赴京,海路雖比陸路快,但也依然得熬過漫漫旅途。這一路,大體
上還算風平浪靜,但也因此顯出枯索單調來。
戴膺與李宏齡真也再沒多談國事大局:不是不敢多談,實在是再無那種談興了。
京號複業倒是議論得多,只是對這兩位京號高手來說,也不存太多畏難憂慮。只要
東家肯補窟窿,別的都好張羅。
到天津上岸後,戴膺想在津號停留一二日,便與李宏齡分手了。
津號前年出事,去年又遇如此浩劫,複業擔子只怕比京號還重。也不知老號選
了誰,調來津號領莊。
自塘沽登陸,沿途所見滿目是劫後敗象。進入天津城區,殘狀更甚。凡店鋪被
砸被燒的,狼藉依舊,幾乎不見修復開業者。街面上連行人也稀少,許多邊邊角角,
竟蓬勃生出蒿草來。明知遭了浩劫,但親眼見了這一片瘡痍,戴膺還是吃驚不已。
自家津號,劫狀更慘。店鋪除了房屋框架尚存,再無一處可見原貌,用一句「
體無完膚」形容,實在不過分。作為票號老幫,戴膺很快看出了這體無完膚的含義
:在津號被棄的這一年多時間裡,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次來此鑿砸、翻找、挖掘,
他們都想在這昔日的銀號遺址尋寶淘金。他們一定也想看看,西幫票號內那神秘的
銀窖。大概也因此,被棄的津號雖已體無完膚,卻未被放一把火燒毀。
這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但將津號修復如初,不是一件小工程。
津號副幫楊秀山及其他夥友,都已經到達,暫住在附近一個客棧。
楊秀山見著戴膺,張口說的頭一件事,就是他們這一班津號舊人剛到,就被聞
訊跑來的許多人圍住,幾乎動彈不得。
戴膺就問:「那是些什麼人,圍你們做甚?」
楊秀山忙說:「我們的舊客戶,老債主,都手持天成元的匯票、銀折、小票,
逼著要我們兌銀子!」
對此,戴膺顯然有些意外,幾乎是自語,說:「這麼快就來擠兌?」
楊秀山說:「他們一貧如洗,當然急著想兌出銀子來。」
戴膺就問:「這些來要求兌銀子的,是商家多,還是官吏多?」
楊秀山說:「只是一些零星的散戶吧,大些的商號及官吏,還沒動靜。他們
大概還不知道我們返津。」
戴膺便正色說:「楊掌櫃,我看這些來打頭陣的,說不定受了什麼人的派遣,
來試探我們,千萬不敢大意!」
楊秀山一時不解其意,問:「受人派遣?受誰派遣?」
戴膺放低聲音說:「叫我看,很可能是那些在我們字號存了私錢的官吏。他們
的私錢,大都不便公開。所以,他們最心焦。」
楊秀山就說:「還是戴老幫眼力厲害。我們只顧應付,也未作細想。」
戴膺說:「楊掌櫃,你們千萬不要慌張!不拘任何人,凡是持票兌現的,一
律熱接熱待!更要口氣堅定,許諾人家一旦店鋪修竣,複業開張,本號的舊票舊賬
一概兌現!」
楊秀山說:「我們也是這樣說的,但許多人只是不信。」
戴膺斷然說:「人家不信,我們更得這樣做。我們敢回京津,就表明我們不怕
算老賬。想賴帳,我們還會回來?一面不斷給人家說這道理,一面加緊修復鋪面,
局面總會好轉。」
楊秀山說:「但願如此。過幾天,新老幫到津後,也許更能穩住人心。老幫空
位,也易讓客戶生疑的。」
戴膺就問:「新老幫?還是東口的王作梅要來津號嗎?」
楊秀山說:「是調西安的邱泰基來津號任老幫。王作梅仍留東口。戴老幫還不
知道?」
戴膺真有幾分意外,說:「西安的邱泰基?我真是不知。我到上海,已經七八
個月了。」
楊秀山說:「邱泰基倒是有本事的掌櫃,只是……」
戴膺打斷說:「東家、老號對邱泰基這樣有本事的駐外掌櫃,有過嚴責,貶罰
不留情;有功也不抹殺,該重用還重用,甚好!由邱泰基來領莊津號,複業振興,
也是恰當人選。」
楊秀山放低聲音說:「聽說是康老東台點的將。」
戴膺說:「老東台一向不糊塗。天津碼頭不一般,你們還得多幫襯邱掌櫃。」
楊秀山說:「我們也盼在新老幫料理下,一掃津號近年來的晦氣!」
戴膺就問:「邱老幫幾時能到?」
楊秀山說:「他從西安動身,比我們還早。不出幾日,也該到了。」
戴膺說:「那我就多等一兩天,看能不能見他一面。」
正說時,有夥友跑進來說:「客棧外,又圍了不少客戶。」
戴膺便站起來,說:「我出去見他們!」
邱泰基接到老號調令時,何老爺依然在西安。想起何老爺先前的預言,他是既
驚喜,又驚異。
津號雖遠不及京號顯赫,但那是真正的大碼頭,也歷來是西幫的重鎮。所以津
號老幫的人位,也一向為多數駐外老幫所嚮往。邱泰基自然也早想到天津衛碼頭露
一手,可惜孫大掌櫃總不肯將這個要位給他。前年受貶後,他本來已經斷了一切高
升的念想,只想埋頭贖罪了,卻忽然峰迴路轉。只一年,就從口外回到西安;在西
安又只一年,竟要高就津號老幫,他怎麼能不驚喜!
叫邱泰基感到驚異的,是何老爺的預言為何這樣準確?來西安前,只怕何老爺
真得了康老太爺的暗示。前年,他剛遭了老東台那樣的嚴責,今年竟又受如此重用,
實在叫人不敢相信。
這次老號的調令用電報發來,明令:「邱速赴津領莊,萬勿延誤,西號交程、
何二位。」可見事情緊急。程老幫要擺酒席歡送,邱泰基堅決阻止了:如此張揚,
叫人知道了還以為他舊病復發。可不敢如此張揚!
程老幫也只好作罷。但何老爺卻不肯答應:「邱掌櫃,你可不能悄沒聲就走了!
沒忘吧,還該我五兩大煙土?」
「五兩大煙土?」
「看看,還沒怎麼呢,就翻臉不認人了?」
邱泰基這才想起來:何老爺預言他將做津號老幫時,曾以五兩大煙土作賭。他
就說:「何老爺,咱們的號規你也清楚。我邱某私人手裡,哪來買五兩大煙土的銀
錢?」
「你借債,還是典當,我不管,反正得給我五兩大煙土!」
「我身無長物,拿什麼去典當,誰又肯借債給我?這五兩大煙土,等回了太谷
再兌現吧。」
「我出來自帶的煙土,已燒得差不多,眼看要斷灶了。」「你貴為老爺,
是可以在字號舉債的。」
兩人正說笑,程老幫已令廚房炒了幾個菜,灌了壺燒酒,擺到賬房來。其時已
入夜,程老幫說不是酒席,只算夜宵。邱泰基也只好就範。
程老幫與邱泰基相處這一年,深感這位出名的老幫並不難處。有本事,又不張
揚,這就難得。實在說,號內一切大事難事,全憑人家扛著,但時時處處又總把他
這個虛名老幫推在前頭。這樣有才有德的人,另得高位那是應該的。只是,他真有
些捨不得邱泰基離開。
交情上的感傷不說,邱泰基一走,西號就失了頂樑柱!尤其當此朝廷欲走未走
的關口,誰知還會出現什麼樣的難局?
所以,喝了幾盅酒,程老幫就一味訴說這份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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