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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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爺就想到了初見孫小姐的地界:城裡的華清池後門。孫小姐常去洗浴,那應
是傳信的好地界。他叫來心腹小僕桂兒,吩咐其到華清池後門守候,設法將信件送
給孫家小姐。行事要秘密,又要機靈。
桂兒應命去了,當日就跑回來稟報:信已交到了。
六爺忙問:「交給了誰?」
桂兒說:「當然是交給了孫家小姐跟前的人。」
「接了嗎?」
「一聽是六爺的信,哪敢不接!」
「說什麼沒有?」
「孫小姐還沒從浴池出來呢,一個下人,她能說什麼?只說一定轉呈。」
給孫小姐寫信本是一時衝動,打發桂兒走後,六爺才有些後怕了。太魯莽了吧,
孫小姐是不是那麼開通,還兩說呢!人家不吃這一套,翻臉責怪起來,豈不麻煩了?
當時就想,桂兒此去撲了空就好了,他後悔還來得及。孫小姐不會天天去洗浴,哪
會那麼巧,初去就撞到?
老天爺,真還撞著了!
既已出手,結果如何,也只好聽天由命吧。想是這麼想,心裡可是大不踏實。
六爺畢竟是自小習儒的本分人,又是初涉男女交往,當然踏實不了。
他囑咐桂兒,多往華清池跑跑,看孫小姐有什麼回話。
誰料,還沒等桂兒往城裡跑呢,孫家倒派人來了。
那是送出信後第二天,六爺催桂兒往城裡跑一趟,桂兒不願去,說去也是白跑,
人家哪能天天去洗浴!六爺也不好再催,心裡七上八下的,坐也坐不住,動又不想
動。就在這當口,管家老夏領著一個生人進來,說孫家差人來了,要面見六爺。
六爺一聽就有些慌,只以為真出了麻煩,忙對老夏說:「叫底下人引他進來就
得了,哪用老夏你親自張羅?」
老夏笑笑,說:「孫家來的人,哪敢怠慢!」
六爺極力裝出常態,說:「不過是個跑腿的,老夏你也不用太操心,有什麼事,
叫他待會兒跟我說吧。你要不忙,先坐下喝口茶?」
「不了,六爺你快招呼人家吧,有吩咐的,叫桂兒來告我。」
老夏走了,再看孫家差來的這個下人,也平平靜靜,六爺這才放心些了。便問
:「孫家誰派你來的?」
那人低聲說:「我們家小姐。」
他們家小姐?
「派你來何事?」
「送一道信,面呈六爺。」說時,從懷中摸出一封信劄,呈了上來。
六爺接住,努力不動聲色,說:「就這事?」
「就這事。六爺親手接了,我也能回去交待了。」
六爺就吩咐桂兒送孫家差人出去。兩人一走,趕緊抽出信來看:老天爺,她怎
麼跟自己想像的一模一樣!信中說,接了傳來的私函,驚喜萬分,不敢信以為真;
杜老夫人仙逝後,思君更切;出遊外埠名勝,正是她的夙願;與夫君相攜出遊,她
已做過這樣的夢了;今游西安,實在是正其時也;願與夫君同行,乞勿相棄;為避
世人耳目,她可女扮男裝……
這豈止是開通,簡直是滿紙烈焰!
這樣的信函,竟大模大樣派人徑直送上門來!
孫小姐的開通程度,雖然叫六爺大受衝擊,可他還是像抽了料面一樣,忽然精
神大振。
女扮男裝的孫小姐會是什麼樣子?更風流俊雅,還是更大膽?
眼看著自己的胡思亂想即將成真,六爺恨不得立馬就能啟程赴陝。急衝衝去跟
何老爺商量行期,這老先生,卻正臥在炕榻上。一問,才知是染了風寒,大感不適,
渾身上下像被抽了筋
了,棉花一團軟。
這叫什麼事兒!平日也不見你害病,到了這種要命的關節上,害得什麼病?既
然想害病,何老爺你就踏踏實實病著吧,我也不催逼了,只好先行一步。赴陝一路,
辛苦萬狀,等踏實養好病,你再趕來西安也耽誤不了啥。
這也許還是天意,特別將何老爺早早支開,省得他礙眼礙事?
六爺就極力勸說道:「何老爺,上了年紀了,貴體當緊。先踏實養你的病,就
是天大的事也不用多操心。學生也該長些出息了,去趟西安哪還非用老師領著?就
是跑口外吧,也該學生獨自去歷練。自古以來,遠路趕考的生員,也未見有為師的
陪伴吧?何老爺你從容養病,學生就先行一步,在西安恭候老師隨後駕到。」
何老爺一聽可急了,翻身滾下病榻,直挺挺站定,說:「六爺,我什麼病也沒
得!剛才,不過是戲言,嚇唬你呢。即便明日動身,我這裡也便宜。」
六爺看何老爺的情形,卻分明一臉病容,雖努力挺著,身子還是分明在抖。
他忙扶持何老爺躺下,可老先生死活不肯挪動,直說:沒病,沒病,什麼時候
啟程都便宜!
老先生不是又犯了瘋癲吧?
糾纏了半天,六爺才明白:何老爺實在是怕丟失了這次出行外埠的機會!自從
頂了舉人老爺這個倒運的功名,脫離京號,還未再外出過,更不用說大碼頭了。此
回赴西安,無論如何得成全了他!不過是偶感風寒,無關痛癢的。六爺,你可千萬
不能將此小恙,說給老太爺知道,切切,切切。
一旦給老太爺知道,何老爺就去不成西安了?這倒也是擺脫這位瘋爺的一步棋。
不過看著他那副可憐相,六爺實在有些不忍心。畢竟是老師呀!
沒辦法,只好等他幾天。
六爺答應了等,何老爺只是不相信,還是糾纏著說:千萬不能丟下他,千萬不
能叫別人知道他病了。不能說給老太爺,更不能說給老夏!老夏對他一向不安好心
……
六爺忍不住真生了氣,丟了一句話:「信不過我,你就自個兒去西安!」也不
管何老爺如何
起急,逕自走了。
孫小姐帶給六爺的那一份激情,叫何老爺這樣一攪,倒變成了幾分無名火。回
來冷靜了一陣,才想起該給孫小姐傳一聲回話過去。人家一團烈焰,你倒只顧了與
這位瘋老爺生氣!
六爺展箋寫回信時,只覺自己也成了一團烈焰,奮筆疾書下去,什麼顧忌都丟
到一邊了。
不久,收到孫小姐回信,依然滿紙激情。
這樣來來去去,倒也顧不上生什麼氣了。五天后,六爺先啟程上路。以他的願
望,那當然是想與孫家同行!與她結伴,這一路長旅將會是何等滋味?他想像不出。
但孫小姐說,在本鄉地界畢竟不便太出格,還是先分頭赴陝吧。言外之意,到了西
安,才可無所顧忌?於是約定了六爺先行,孫小姐隨後再啟程。
六爺啟程時,自然將何老爺「帶」上了。他說小恙已大愈,誰知道呢?
其時已到四月中旬,天氣正往熱裡走。由太谷奔西安,又是一直南下。天氣一
天比一天熱,沿途地界也是一處比一處熱,兩熱加一堆,趕路不輕鬆。
六爺心裡還裝著一熱:孫小姐投來的那一團烈焰。被這熱焰鼓舞著,他倒也顧
不得旅程之累了。只是這位何老爺,一路不停地念叨自家當年如何不懼千里跋涉,
又說前年老太爺南巡時正是大熱天氣,我們受這點兒熱哪叫熱?仿佛別人都是怕熱
怕累,軟綿不堪,只他有當年練就的英雄氣概。
可剛走了五六天,到達洪洞,何老爺就先病倒了。這回是患時疾,下痢不止,
人又成了棉花一團軟。
六爺也只好在這洪洞停下來,尋請醫先為何老爺診視抓藥。心裡剛要生氣,忽
然一轉念,暗暗叫了一聲好:在這地界多等幾天,不就把孫小姐等來了?
他儘量顯得不動聲色,安慰何老爺不要著急上火,止痢當緊,大家也走乏了,
正可乘機喘息幾天。暗中呢,打發了桂兒留意探聽孫家人馬的動靜。
洪洞倒也有幾處可遊玩的名勝,除了盡人皆知的大槐樹,霍山廣勝寺更是值得
一游的一座古寺。可六爺他哪有這份心思!
等了四五天,何老爺的時疾已漸愈,桂兒卻什麼消息也沒打探回來。
「你這小猴鬼!是沒有用功探聽吧?」六爺等得心煩意亂:錯過四五天了,孫
家還不動身?
桂兒卻不含糊,說:「洪洞有多大呢?像模像樣的客棧,又有幾家?我早打點
妥了,孫家人馬一到,准給我們送信來!除非他們不在洪洞這地界打尖。」
六爺忙問:「不在洪洞打尖,也行?」
「不在洪洞打尖,除非孫家人馬是日夜兼程往西安趕。他們哪能叫孫小姐受這
種罪?」
「孫小姐要日夜兼程,底下人也擋不住吧?」
「孫小姐會這樣趕趁?」
「我們也走得太慢了!」
桂兒不過是隨口這樣一說,六爺聽了竟當了真,不敢再耽誤,立馬催攆啟程趕
路。陷入情網的公子小爺們,大概都這樣,敏感躁動,又容易輕信。只是,六爺還
不大意識到自己已深陷情網:他什麼也顧不上想了。這一路就想一件事,早一天到
西安,見著女扮男裝的孫小姐。
到西安一進天成元的鋪面,何老爺的精神就大不一樣了,長旅勞頓簡直一掃而
空,就連吸幾口鴉片的念想也退後了。
這些年,他最大的念想,就在這外埠的字號裡頭!
西號的程老幫和邱泰基,已知六爺一行要來陝,沒料到隨行的竟然還有何老爺
:老號來信提也沒提。不過邱泰基對何老爺的光臨,還是有些喜出望外。他知道這
位當年的京號副幫那是有真本事的,以前就很仰慕,可惜未在一起共過事。現在忽
然相遇西安,他就未敢怠慢,恭敬程度不在六爺之下。
實在說,六爺此時來陝,邱泰基是憂多喜少。他先想到的,就是前年五爺五娘
在天津出的意外。今年時局比前年更不堪,兵荒馬亂的,哪是出遊的年頭!連尋家
像樣的客棧也不容易,去年冬天給三爺賃到的那種僻靜的小院,已難尋覓。西安成
了臨時國都,聚來的官場權貴越來越多,好宅院還不夠他們搶呢。
邱泰基極力勸六爺和何老爺,受些委屈,就住在自家字號裡,不夠排場吧,夥
友們倒也能盡心伺候。哪知,六爺說什麼也不在櫃上住!住下等客棧,車馬大店,
都成,就是不想在櫃上住。
邱泰基請何老爺勸一勸,何老爺也不勸,便做主說:「六爺自小習儒,不想沾
商字的邊兒,就不用強求了。正好,本老爺是不想在外頭住,就由我代六爺領你們
的情,住在櫃上。兩位掌櫃,也不用客氣,由我們各得其所罷。」
邱泰基趕緊將何老爺拉出賬房,悄聲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何老爺依然用決斷的口氣說:「多慮,多慮!朝廷在西安呢,滿街都是富貴人,
哪能輪到綁我們的票?」
邱泰基說:「官場權貴不敢惹,正好欺負我們商家!」
何老爺依然口氣不變:「邱掌櫃,你聽我的沒錯!有朝廷在呢,誰那麼憨,
跑朝廷眼皮底下綁票?京城的行市,我清楚!」
「何老爺,西安不比京師。眼下西安是什麼局面?天下正亂呢!」
「現在西安就是京都,聽我的沒錯!」
說什麼,何老爺也聽不進去,邱泰基也只好不勸了。趕緊叫程老幫張羅酒席,
給二位接風。他呢,親自跑出去給六爺尋覓客棧。
跑了幾處,都不滿意,就想到了響九霄。受西太后垂眷不厭,響九霄在西安越
發紅得發紫。官場求他走門子的,已是絡繹不絕,這麼一點小事,也值得求人家?
邱泰基卻是有另一層想法:借響九霄幾間房子住,圖的是無人敢欺負。這比雇用鏢
局高手還要保險。在西安響九霄是通天人物,誰敢惹他?邱泰基親自上門,響九
霄還真給面子,一口就應承下來了。邱泰基也說得直率:想借郭老闆的威風,為少
東家圖個吉利。畢竟是伶人出身,見邱泰基這位大票號的老幫也低頭求他,心裡還
是夠滿足。以前,是他這樣求邱掌櫃!
借到的自然是一處排場的院子。邱泰基就勸說何老爺也住過去,哪想,何老爺
也來了個死活不去!不過,何老爺倒說得明白:他離開字號多年了,想念得很,給
他金鑾殿也不稀罕,只貪戀咱這字號。
話說成這樣了,還能強求嗎?
安頓了六爺,何老爺就纏著他問朝廷動向、西號生意。邱泰基也正想有個能說
話的自家人,謀劃謀劃許多當緊的事務。西號的程老幫倒是不壓制他,但見識才具
畢竟差了許多,說什麼,都是一味贊成,難以與之深謀。何老爺雖離職多年,但畢
竟是有器局、富才幹的老手,總能有來有往的議論些事。
何老爺先急著打探的,當然是時局:「邱掌櫃,朝廷議和到底議成了沒有?我
們來陝前,山
西還仿佛危在旦夕,滿世界風傳洋人打進東天門了,咱祁太平一帶也蜂擁逃難。
我和六爺還逃進南山躲避了十來天。跟著,忽然又風平浪靜了。何以起落如此?太
穀市間有種傳說:洋人在東天門中了咱官兵的埋伏,死傷慘重,敗退走了。朝廷的
官兵要真這樣厲害,京城還至於丟了?「
邱泰基說:「現今時局平緩下來,那是和局已經議定。洋軍圍攻山西,不
過是逼朝廷多寫些賠款罷了,也不是真想攻進去。」
「和局已議定了?賠了洋人多少?」
「聽說賠款數額加到四萬萬五千萬兩,洋人算是滿意了,答應從直隸京津撤出
聯軍,請朝廷回鑾。」
「四萬萬五千萬?」何老爺做過多年的京號副幫,他明白這是一個什麼數額!
乾嘉盛世那種年頭,大清舉國的歲入也不過三四千萬兩銀子。其後,國勢轉頹,外
禍內亂不斷,國庫支絀成了常事,厘金、新稅、納捐,出了不少斂錢的新招數,但
如今戶部的歲入也不過是四萬萬五千的一個零頭!
「聽說就是這個數,少了,洋人不撤軍。人家占了京師,不出大價錢,你能贖
回來?朝廷沒本事,也只能這樣破財免災吧。」
「破財,你也得有財可破!邱掌櫃,我們是做銀錢生意的,戶部每歲能入多少
銀子,大清國庫總共能有多少存底,如今闔天下又能有多少銀子,大概也有個估摸。
如今朝廷的歲入,記到戶部賬面上的,也就七八千萬吧,末了能收兌上來的,只怕
一半也不到。就按賬面數額計,四萬萬五千萬,這是大清五六年的歲入!依現在的
行市,就是把朝廷賣五六回,只怕也兌不出這麼多銀子!」
「誰說不是?甲午戰敗,賠東洋日本國的兩萬萬,已把朝廷賠塌了,至今還該
著西洋四國的重債,國庫它哪能有存底?就是存點日用款項,這次丟了京城,也一
兩沒帶出來。按說,朝廷背了債,也犯不著我們這些草民替它發愁。可天下銀錢都
給洋人刮走,不用說國勢衰敗,民生凋敝,就是市面忽然少了銀錢流動,我們也難
做金融生意了!」
「朝廷它哪知道發愁?這四萬萬五千萬洋債,無非是分攤給各省,各省再分攤
給州縣,嚴令限期上繳罷了。」
「攤到州縣,州縣也無非向民間搜刮吧。可近年民間災禍頻仍,大旱加戰亂,
本來就過不了日子了,再將這滔天數額壓下去,就不怕激起民變?聽說這次也是效
仿甲午賠款,將賠款先變成洋債,再付本加息,分若干年還清。」
「老天爺,四萬萬五千萬變成洋債,就限二十年還清吧,只是利滾利,又是一
個滔天數額了!洋人的銀錢生意眼,真也毒辣得很!」
「聽說這四萬萬五千萬賠款,議定分三十九年還清,年息定到四厘!本息折合
下來,總共是九萬萬八千萬兩!」
「老天爺,九萬萬八千萬?等這筆賠款還清,大清國只怕再無銀兩在市面流通
了!」
「聽說軍機大臣榮祿也驚呼道:外族如此占盡我財力,中國將成為不能行動的
癆病鬼了!但他是大軍機,弄成這樣,好像與他無關?」
「賣身契,賣身契,這是朝廷寫下的賣身契!這樣的朝廷,六爺還一心想投身
效忠,憨不憨?」
「何老爺,我早看明白了,無論西洋東洋,不只是船堅炮利,人家那些高官大
將,爵相統帥,一個個都是好的生意人!洋人可不輕商。哪次欺負我們,不是先以
重兵惡戰給你一個下馬威,接下來就布了生意迷陣,慢慢算計你!你看甲午賠款,
東洋人海戰得了手,叫你賠軍火,算來算去竟算出一個二萬萬的滔天大數!他東洋
鬼子的艦船槍炮,難道是金鑄銀造的?算出這樣一個滔天大數來,為的就是叫你大
清還不起。你還不起,西洋四國就趁勢插進來了:
我們可以借錢給你。借錢能白借嗎?西洋人寫的利息,更狠!看看,東洋人的
二萬萬一兩不少得,西洋人倒平白多得了一筆巨額利息!這次庚子賠款更絕,算出
一個四萬萬已經夠出奇了,又給人家寫了那麼高的年息,滾動下來賠成了九萬萬八
千萬!這麼有利可圖,洋人欺負我們還不欺負出癮頭來?叫我看,朝廷養的那班王
公大臣,武的不會打仗,文的不會算帳,不受人家欺負還等什麼!「
「邱掌櫃,你把這種話多給六爺說說!老太爺打發六爺來西安,也是想叫他見
識見識朝廷的無能,丟了科考入仕的幻想。這位六爺,既聰慧,又有心志,就是不
想沾商字的邊兒,憨不憨?」
「我說幾句還不容易?就怕六爺不愛聽。」
「在西安轉幾天,親眼見見京師官場的稀鬆落魄樣,我看他就愛聽了。」
「何老爺,你去轉兩天,也就明白了,聚到西安的這幫京中權貴,才不顯稀鬆
落魄呢!」
「不稀鬆落魄,難道還滋潤光鮮?」「反正一個個收成都不差。」
「在西安是避難,哪來收成?」
「何老爺,你還做了多年京號掌櫃呢,其中巧妙,想吧,想不出來?」
「可西安畢竟不比京師,能有多少油水?」
「朝廷一道接一道發上諭,各地的京餉米餉也陸續解到。可因為是逃難,京中
支錢的規矩都無須遵守了,尋一個應急變通的名兒,還不是想怎麼著,就能怎麼著?
再者,臨時屈居西安,門戶洞開,出外搜刮也方便得很。」
「你這一點撥,我就清楚了。生疏了,生疏了,畢竟離京太久了!」
「人年輕時練就的本事,輕易丟不了的。何老爺,櫃上正有件事,想請你指點。」
「邱掌櫃不用客氣!」
「這和局一定,朝廷也該回鑾了。隨扈的那班權貴,逃出京時孤身一個,別無
長物,現在要返京了,可是輜重壓身,不便動彈。」
「輜重壓身?」
「要不說一個個收成都不差呢!他們收納的物件,再金貴,在西安也不好變現,
就都想帶走。可跟著兩宮隨扈上路,哪敢陣勢太張揚了?所以,就想把收成中的銀
錢,交我們票莊兌回京城。銀錠多了,太占地方。」
「想兌,就給他們兌吧!這也是咱們常做的生意。」
「擱平常,這還不是例行生意嗎?可現今,他們是只探問,不出手。」
「為什麼?」
「咱們的京號遭劫被搶,人家能不知道?現在京號還沒複業,銀錢能匯兌到?」
「邱掌櫃,硬硬地給他們說:西幫哪能沒京號?朝廷回鑾之日,必定是我京號
劫後開張之時!」
「何老爺,老號要有這種硬口氣,那倒好辦了。那些權貴們雖是派底下的走卒
來打探,我們也不敢大意,但只能含糊應承:大人信得過敝號,我們哪會拒匯?洋
人一撤,京號開張,我們立馬收匯。人家也不傻,一聽是活話口,就逼著問准信兒
:你們的京號到底何時開張?到底何時能收匯?我哪有准信兒告人家?也只好說:
朝廷回鑾的吉日定了,我們也就有准信兒了。人家說,到那時節,哪還趕得上呀?
也是。我們趕緊發了電報,請示老號。老號回電只
四字:靜觀勿動。「
「老號是不大知曉西安近況吧?」
「我們三天兩頭給老號發信報,該報的都隨時報了。朝廷在這裡,我們哪敢怠
慢?可就回了這麼四個字,何老爺,你說叫我們如何是好?」
「邱掌櫃,你沒聽說吧?孫大掌櫃正鬧著要告老卸任呢,只是老太爺不允。叫
我說,孫大掌櫃也真老朽了,放他告老還鄉,天成元也塌不了!」
見何老爺說得放肆,邱泰基忙岔開說:「老號的事,我們也不便聞聽。何老爺,
只求你一解這『靜觀勿動』的用意,教我們如何張羅?」
何老爺又斷然說:「邱掌櫃,我看你也別無選擇,就聽我的,硬硬地應承下來!
老號叫靜觀勿動,你們也不能回絕人家吧?既不能回絕,那就得應承;既應承,就
痛快應承。京城官場這些大爺,你哪敢模棱兩可的伺候?何況這又是他們搜刮的私
囊,你不給個痛快話,他哪能放心?」
「我豈不想如此?可老號不放話,我這裡就放手收了,到時京號不認,或是支
付不起,那我們罪過就大了:這不是叫我們砸天成元的牌子嗎?」「可你們不應
承,也是砸天成元的牌子!這都是些什麼主兒?京城官場的王公大臣,部院權貴!
在這非常年頭,想指靠西幫一把,卻指靠不上,想想,以後還能有我們的好果子吃?」
「何老爺,這其中利害,我能不知道?只是,我們一間駐外分號,哪能做得了
這樣大的主?近日,人家都在問:到底何時可開京陝匯兌?老號不發話,我們怎麼
回答?」
「就照我說的,朝廷回鑾之日,即我天成元京號開張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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