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73
進入辛醜年,也即光緒二十七年,原東西洋八國又加比、西、荷三國,共十一
國聯軍,與清廷本已就十二款和約大綱草簽畫押,除京津直隸外,洋軍也陸續從各
地撤離。惟獨圍攻山西的德法軍隊,不肯後撤。德軍統帥瓦德西又是聯軍統帥,德
法如此圍晉不撤,清廷也不敢大意。去年洋軍攻陷京津時,這位瓦德西還未來華,
他是在秋天才趕來就任統帥的。雖出任統帥了,卻沒有多少侵華戰功,所以攻打晉
省,他的勁頭挺大,想趕緊撈一些戰功以服眾。議和全權大臣李鴻章,屢屢與德法
交涉,都無結果。對方公使竟以「此系瓦帥軍事機密」搪塞!
朝廷調集各地重兵守晉,仍不斷有危急軍情發生,太后甚感煩心。一怒之下,
將錫良開缺,給岑春煊加封了頭品頂戴、兵部尚書銜,調來補任山西巡撫。所以岑
春煊知道,儘快與德法洋軍議和,解去山西之圍,當是最能取悅太后的。聘來精通
洋務的沈敦和,就是為成就這件事。
可僅憑精通洋務,就能退去德法重兵?想得也太天真。德法從東北兩邊圍晉,
已有數月之久
,尤其在邊關山野度過了一個嚴冬,豈肯聽幾句美言好話,就罷兵而去?沈敦
和在東口退敵,其實靠的是重賄。竄入那裡的小股洋寇,經數日搶掠,本來已經盆
盈缽滿,再得重賄,當然容易勸走。現在是大軍壓境,如何行賄?
沈敦和幾經交涉,也許之以重利,圍攻晉省東天門的德軍一直無回應,只有法
軍發來一紙照會:晉省守軍全行退入山西境內,才可議和。
法軍為何提出這種要求?原來山西與直隸交界的東天門,是由故關、舊關、娘
子關幾處險要關隘組成。雖有易守難攻的天險之利,可這幾處關隘都在地勢峻拔的
石山巔,駐紮不了大隊兵馬,又乏水源。所以,鎮守東天門的大同總兵劉光才,就
將大隊兵馬分散駐紮到東天門內外的山谷之間、近河之地。關隘之上築了重力炮位,
山谷間佈滿大隊援兵和後勤糧彈,互為依託,使關防堅不可破。駐在關隘以外的營
地,多屬直隸所轄的井陘地界。久踞獲鹿、井陘的德法洋軍,每每攻關,都被遍佈
山谷的晉軍所阻。現在,法軍要求晉軍退入晉境,實在是要斷東天門的天險之威!
所以,馬軍門和劉總兵極力堅持:決不能答應法軍要求。井陘也不屬法土,何
理命我軍撤出?
可岑春煊為推動議和,奏請西安軍機處後,竟同意劉部守軍撤回晉境。只是要
求在我軍後退時,德法軍隊也同時後撤。
法軍見我肯退,就發來新照會:法軍本無意西進,現在與你方兩軍齊退,好像
法方害怕你方華軍,恐被西洋他國譏笑,所以萬不能照辦。你方駐軍必須先行退出
井陘,才可議和。否則,德法將合兵西進!
法軍分明是得寸進尺,越發不講理了。可岑春煊依然奏報軍機處,言明為避免
給洋軍留下藉口,還是同意我軍先行撤退。軍機處竟也批准。
劉總兵和馬軍門力阻不成,只好準備撤軍。東天門晉境一側,多為不宜駐兵的
幹石山地,大部兵馬須退至遠離關隘的平定、盂縣城關附近。這幾乎等於將東天門
拱手讓出了。
就在劉總兵被迫張羅撤兵之際,法軍五千人、德兵八千人,乘火車出京南下,
緊急增援駐紮在獲鹿、井陘的德法軍力。洋寇意圖已再明顯不過:先誘逼我軍後撤,
爾後集重兵破關而入!
在京的議和大臣李鴻章,得知德法增兵西進,給岑春煊發來急電,告知正就此
事與德法交涉,但也難保洋軍將領為邀功貪利,在我撤兵後,破關深入,進犯晉省。
望作提防,不敢大意。
可岑春煊居然表示:即便洋軍來犯,也不能再開戰釁。為早日成就議和計,我
敗固貽誤,我勝亦貽誤。反正是不能與洋寇交戰!
馬玉昆言及此,早已是怒火沖天:「今敵已破關,我軍不戰而潰,平定以下已
是局面大亂,也未見岑撫台去赴死!」
三爺大膽問了一句:「即便敗局難挽,也輪不到岑大人去赴死吧?」
馬玉昆冷笑一聲,說:「沒人叫他赴死,是他誇了海口,要去赴死。他堅令劉
總兵撤回東天門,我說劉部先行撤出容易,洋寇撲來追殺就難抵擋了。這位岑大人
就慷慨許諾道:」如真有此危情,煊惟有身赴敵營,與之論理。如其不聽,煊甘願
繼之以死,阻其開戰!『今洋寇已破關而入,一路殺掠過來,也未見岑大人身赴敵
營,以死阻戰!「
曹培德忽然給馬玉昆跪下,說:「晉省局面既已如此危急,我等平頭草民的身
家性命,祖業祖產,全系于馬軍門一身了!今能挽狂瀾於即倒者,非馬軍門莫屬…
…」
三爺也跟著跪下,說:「三晉父老都企盼馬軍門火速揮師東進,抗擊洋寇!我
們西幫也願多捐軍餉,助大人抗洋……」
馬玉昆忙叫兩位起來,說:「二位要這樣,算是錯看我了!我豈不想揮師迎敵?
只是已有上諭在先,命本部移師直隸。及今也未接新旨,不能妄動。新近布兵于徐
溝至祁縣一線,屬撤出晉省的路線。今暫停開拔,即為保晉。洋寇一旦進犯至此,
我部以逸待勞,當會撲而殲之
!你們盡可放心,無須驚慌的。「
聽馬軍門這樣說,三爺和曹培德心裡越發不安了:以逸待勞,撲而殲之,即便
真如此,戰事也還是在祁太平地界。戰事起處,真不敢奢望還能保全什麼!三爺
不由感歎一聲說:「別地戰事早平息了,洋寇何以這樣與山西過不去?」
曹培德也歎道:「洋人痛恨毓賢,毓賢也早革職查辦了,為何依然不肯與晉省
議和?」
馬玉昆笑笑,說:「二位最應該知道其中緣由的。」
三爺和馬玉昆茫然相視,實在莫名所以,懇請馬軍門指點。
馬玉昆說:「二位真是騎驢數驢!洋寇不肯放過晉省,還不是因為貴省是塊肥
肉?如你等這樣的富商富室遍地,就是洗劫也油水大呀!攻入晉省,洗劫一過,再
向朝廷追加賠款。晉省既是富省,追加的賠款會少嗎?洋人不傻,他們圍晉多半年,
歷盡艱辛,圖什麼?」
聽馬軍門這樣一說,三爺和曹培德更是驚出一身冷汗。
三爺茫然說:「洋人也知晉省之富?」
馬玉昆說:「洋行洋商豈能不知你們西幫底細?再說,還有跟在洋寇後面
的教民呢,他們什麼不知!」
曹培德就說:「今幸有馬軍門鎮守晉土,也是天不亂晉吧?」
馬玉昆果然昂揚地說:「二位放心,有本帥兵馬在,洋寇一旦深入晉中,便成
甕中之鼈矣!」
馬軍門說得這樣慷慨激昂,也難釋三爺和曹培德的驚慌:看來馬軍門依然要將
祁太平一帶作為抗洋的戰場。勝負不說,戰事是難免了。馬部兵馬不肯揮師東進,
是有聖旨管著,憑三爺和曹培德的情面哪能說動?所以,他二人也只能極力恭維馬
軍門一番,驚慌依舊,退了出來。
東天門守將劉光才總兵,是在三月初一將大部兵馬撤回故關、舊關的。到三月
初五,德法洋軍就集結重兵,撲關而來。
此軍情急電報到西安行在的軍機處,所做處置也不過:一面電旨李鴻章,速向
德法公使交涉詰責;一面命晉撫岑春煊查明詳情,及時報來。至於要不要迎敵開戰,
卻是語焉不詳!朝廷上下都有一大心病:戰釁一開,攪黃了和局,如何了得?但再
失晉省,西安也難保了,和局又得重議。
就在軍機處左右為難的時候,陝西道監察禦使王祖同,上了一奏摺,為朝廷出
了一個主意:
竊自停戰議款以來,我軍遵約自守,未嘗輕動。而洋兵時出侵軼,不稍斂戢。
紫荊、獲鹿先後被擾。當草約畫押後,又迫劉光才以退守,不煩一兵,坐據井陘之
塞。近複闌入晉域,奪我岩關,太行天險,拱手失之,平定一帶岌岌可慮,太原全
省也將有震動之勢矣。夫此退彼進,多方誤我,不能力拒,而徒恃口舌相爭,已屬
萬難之舉,若並緘口捫舌,聽其侵逼,置不與較,以此求和,和安可保?山右殷
富巨商,彼實垂涎,擇肥而噬,勢有必至。現時中國利權多為外洋侵據,尚賴西商
字號緩急流通。若被搜刮一空,不特坐失巨利,將各省餉源立形困敝,與大局實有
關礙。且各國效尤,殷厚之區處處肆掠,伊于胡底!愚臣以為凡開議後被擾各地,
宜查估喪失確數,悉於賠款內扣除,雖得不償失,或可稍資抵制。
臣愚昧之見,是否有當,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鑒。謹奏。
王祖同這個「扣減賠款」的主意,當然不是高招,更不能算高尚的義舉,但軍
機處卻是頗為賞識。見到王祖同奏摺的當天,就代朝廷發電旨給李鴻章:
奉旨:洋兵擅逼晉境,已過故關,殊與前約不符。現聞到處滋擾,即使不任意
西趨,亦應力與辯論。如仍似在京津直隸勒索銀兩,掠搶財寶,將來須在賠款內作
抵,庶昭允協。欽此。
不能義正辭嚴聲明迎敵還擊,也總得說句硬話吧?扣減賠款,實在是一種恰當
的說詞!不過這道電旨的弦外之音,已然要放棄晉省了。
軍機處發出這道電旨是在三月初十,其時不光是平定、壽陽、榆次,就連太原
省城及祁太平一帶,也早是傳言紛紛,人心惶惶,外逃潮流幾不可遏。
三爺和曹培德見過馬玉昆,於趕回太谷前,往祁縣喬家拜見了喬致庸前輩。說
起見馬軍門經過,喬老太爺說,他與祁縣幾家大戶,已拜見過馬大人了。但看喬老
太爺神態,似不焦急,與平素也無多少不同。
三爺就問:「馬軍門莫非給你們吃了什麼定心丸?」
喬致庸一笑,反問:「馬軍門也不是喬家女婿,何以會偏心我們?」
曹培德就說:「我們是看老太爺無事一般,有些不解。祁太平已危在旦夕,
你們倒穩坐釣魚臺,不是心中有數,何能如此消停?」
喬致庸就問三爺:「你家老爺子也驚慌失措了?」
三爺說:「老夫人新喪,家父還沉于傷悲,只說天塌了他也不管。」
喬致庸說:「這就是了,你家老太爺也未驚慌,還說我?」
三爺仍不解,說:「家父那能算不驚慌?我們康家真是禍不單行,老夫人
新喪,又趕上這樣的兵禍,家父無力料理,我也力不能勝呀!」
曹培德說:「遇了這樣危難,誰能輕鬆應對?喬老太爺曆世久,富見識,
多謀略,還望多指教,以共渡難關!」
喬致庸說:「我多活幾年,與你們能有什麼不同?既無奇兵可出,又無奇
謀可施,果真潰軍來搶,洋兵來殺,也只能聽天由命了。想破了這一層,也就無須
慌張。慌張也沒用呀!」
三爺說:「喬老太爺還是不肯直言。難道我們就坐等殺掠?」
喬致庸說:「朝廷擁天下重兵,尚不敵洋寇。我們無一兵一卒,怎麼抗洋?」
曹培德說:「那我們只有及早逃難一條路?」
喬致庸說:「小戶人家,一根扁擔;中常人家,幾輛馬車,就舉家逃難走
了。我們怎麼逃?浩浩蕩蕩一旦上路,更成搶劫目標了!眼下出逃者雖眾,也多為
小戶及中常人家。以我之見,我們大戶切不可妄動。在祁太平,我們商家大戶一動,
必然傾城都動。到了那一步,敵未至,先自亂,便不可收拾了。」
三爺說:「老太爺還是叫我們坐以待斃?」
喬致庸說:「以老漢愚見,現任晉撫岑春煊,諒他也不敢將晉省拱手讓給
洋寇。朝廷給他加封頭品頂戴、兵部尚書,難道就是叫他來開關迎寇?」
曹培德說:「聽馬軍門說,岑撫台是寧死不開戰釁的,所以才有東天門之
失。」
三爺也說:「洋寇已破關多日,晉省盡陷於敵手,只是遲早的事!」
喬致庸說:「馬軍門的話,我們不能不聽。可你們就沒有聽出來?馬對岑
頗多不屑!我們去拜見時,馬軍門大罵岑:」恃才妄為,不聽吾言,逕自撤東天門
守軍,惹此禍亂。『我問馬軍門:何不率部出壽陽退敵?馬軍門竟說:「只待洋寇
入晉陷省城,擄去岑大人後,請看本帥克城救彼,易如反掌耳!』聽聽,馬軍門按
兵不動,原來是要岑春煊的好看!給你們說這種話沒有?」
三爺說:「倒未這麼明說。」
曹培德說:「兩位鬥法,遭殃的只是我們!」
喬致庸說:「當時我問馬軍門:晉省表裡山河,進來不易,出去也難;攻
破東天門的德法洋寇,真敢孤軍深入進來?」
三爺忙問:「馬軍門如何回答?」
喬致庸說:「他說洋夷用兵,別一種路數,魯莽深入也難說。敝老漢不懂
兵法軍事,但叫我看,洋軍也不至如此魯莽。即便深入晉境,也須步步為營,留一
條能進能出的後路。洋軍大本營在京津,京津至太原千里之遙,又跨太行天險,一
路佔據,需調多少兵力?所以,我們不必太慌張,自亂陣腳。」
三爺說:「我們一路撤兵降敵,人家也無須多少兵力!」
曹培德也說:「洋軍未到,潰敗下來的官軍,就似洪水猛獸了!」
喬致庸說:「近日收我們省號賈繼英送來的急報,說他剛拜見過岑撫台,
確知岑大人已派出重兵開赴壽陽,彈壓潰軍搶掠。」
三爺說:「這還算一條好消息。」
曹培德說:「潰軍彈壓下了,洋寇跟著進來!」
喬致庸說:「洋寇真來了,也只能破財保根基吧?我聽賈繼英說,洋務局
的沈敦和在東口議和,也無非是敢破財!送洋寇銀數萬兩,羊千頭,馬千匹,牛百
頭,駝百峰,狐裘百餘襲,羊裘千餘件。」
三爺驚問:「我們亦如此,那不是受辱降寇了?」
曹培德也驚歎說:「去年以來,我們西幫已破財太甚!」
喬致庸說:「除了破財,惟有破命。去年的拳民就是走破命一途,結果如
何?如今朝廷都受降議和了,我們還能怎樣?」
三爺和曹培德想了想,覺得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如此了。朝廷官軍無力拒敵,
一心議和,商家不受此辱又能如何!只是,破了財,就能保住根基嗎?真也不敢深
想。
如何阻擋眼下的逃難風潮,三人計議半天,也無良策,僅止於聯絡大戶大商號,
儘量穩住,不敢妄動。
在趕回太谷的路上,三爺和曹培德更看到舉家出逃者,絡繹不絕。此種風潮再
蔓延幾日,局面真將不可收拾!所以,兩人一邊策馬趕路,一邊議定:到太谷後,
三爺去見武界領袖車二師傅,請鏢局派精幹把式,速潛往東天門打探真情;曹培德
即往縣衙見官,申明商家願與官方一道共謀安民之策。
三爺趕到貫家堡車二師傅府上時,李昌有等一干形意拳高手都在。
三爺向各位武師一一作揖行過禮,就將見馬玉昆的情形略說了說。眾人就爭著
問:洋寇到底已攻到哪了?是否已攻破壽陽?
三爺說:「東路軍情,馬軍門不肯詳告,只說洋寇魯莽深入,攻陷太原,
都是可能的。」
眾人也問:洋寇將至,馬部大軍為何按兵不動?三爺只說:「馬軍門還未接到
揮師迎敵的上諭。」
李昌有便說:「我們正議論呢,看官軍架勢,一準不想與洋寇交手!平頭草民
紛紛出逃,就是看官軍指靠不上。可我等是習武之人,難道也似一般民眾,棄鄉逃
亡?」
車二師傅也說:「去年夏天,義和拳民蜂起殺洋教,我們形意拳弟兄多未參與。
洋教在太谷,結怨並不多。幾位教士被殺,也有些過分。今洋軍攻打過來,只是查
辦教案,倒也罷了。
如濫殺無辜,強掠姦淫,我們形意拳兄弟可就不能再坐視不理!「
三爺驚慌問道:「車師傅你們也要起拳會?」
李昌有說:「我們不會像義和拳,見洋人就殺。武界尊先禮後兵。洋軍來時,
我們潛于暗處,靜觀不動。彼不行惡,我們也不難為他;但凡有惡行,當記清人頭,
再暗中尋一個機會,嚴懲不貸!如系大隊作惡,當先刺殺其軍中長官。」
三爺說:「這與拳會有何不同?」
李昌有說:「拳會是烏合之眾,徒有聲勢,並不厲害。我們不會挑旗招搖。洋
軍在明處,我們在暗處,無形無跡,只叫洋寇知道形意拳的厲害!」
武師們的大義,是叫三爺感動。可這與拳會畢竟類似,一旦給官府知道,哪會
被允許?官府
怯於與洋寇交戰,可剿滅拳會不會手軟。拳師暗殺洋寇,也必然要擴大戰釁,
祁太平更得陷於水火之中。但三爺知道,他出面阻武師們的義舉,也不會收效的。
所以,他也沒有多說,只是照原來目的,請求車、李二位師傅,派出高手,趕赴東
路平定、盂縣一帶,打探洋寇犯晉的真實軍情。
車二師傅說:已經派出探子了,有探報傳回,一定相告。三爺有新消息,
也望及時通氣。三爺連聲應承,又隨武師們的議論附和幾句,就匆匆告辭出來。
眼看天色將晚,三爺卻無心回康莊去。多少焦慮壓在心頭,回到家中又能與誰
論說?以往遇大事,都是老太爺扛著,你想多插嘴也難。現在,老太爺像塌了架,
連如此危急的戰禍都不理睬。這真似忽然泰山壓頂,三爺很有些扛不住了。他不由
又想到邱泰基。自己身邊還是少一個足智多謀的人,邱掌櫃遠在西安,那位能幹的
京號戴掌櫃,也遠在上海。
天成元老號的孫大掌櫃,那當然不能指望。
現在,只有去見茶莊的林大掌櫃。能不能謀出良策,先不論;只是說說心頭想
說的話,眼下也惟有林大掌櫃了。
於是,三爺吩咐跟隨的一個小僕,回康莊送訊,自己便策馬向城裡奔去。
林琴軒見少東家摸黑趕來,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慌忙問時,才聽三爺說:「跑
騰了一天,還沒有吃頓可口的茶飯。我是跟你們討吃來了。灶房還沒封火吧?」
林琴軒放下心來,說:「三爺想吃什麼,儘管吩咐!灶火還不便宜?」
三爺說:「不拘什麼吧,清淡些,快些,就成。」
林琴軒說:「總得燙壺酒吧?」
三爺就說:「不喝了。今日太乏累,能喝出什麼滋味?不喝了。」
林大掌櫃說:「喝口酒,才解乏!難得三爺來一趟,我陪三爺喝一壺。」
三爺說:「既受林大掌櫃抬舉,那就燙壺花雕吧。」
「三爺哪能喝花雕!我這裡有幾壇汾州杏花村老酒,」林大掌櫃轉臉朝身後一
夥友說:「快吩咐灶房,先炒幾道時鮮的菜,燙壺燒酒,麻利些!」
三爺剛洗漱畢,酒菜已陸續端來。與林大掌櫃這樣燈下對酌,真還不多,可三
爺喝著老酒,品出的卻盡是苦味。他將見馬軍門、喬致庸以及車二師傅的經過,簡
略說了說,感歎跑騰一天,未遇一件如意事!
林琴軒忙說:「三爺也不必太心焦了,大局如此,亦不是誰能左右得了。
岑撫台既已派重兵彈壓壽陽潰兵,這畢竟還是好消息。局面不亂,才可從容對敵。」
三爺說:「洋寇眼看攻殺過來,如何能不亂!」
林琴軒說:「叫我看,洋寇還不至輕易攻殺過來。」
三爺問:「何以見得?」
林琴軒說:「只要馬軍門統領重兵駐守晉省腹地不動,我看洋寇也不敢貿
然進來。岑撫台想成就議和,只怕也會不惜多讓利權,換取洋寇退兵。任洋寇攻殺
進來,占去省府,那還叫議和嗎?丟了晉省,西安危急,朝廷如何能饒得了他?太
後賞他一個頭品頂戴來山西,也不是叫他來喪土降敵吧?」
三爺說:「但洋寇也不是那麼好哄吧?既千辛萬苦攻破東天門,哪能輕易
罷兵?聽馬軍門說,洋夷用兵,是另外一路,很難說的。」
林琴軒說:「我們跟洋夷也做過許多生意了,他們可傻不到哪兒!晉省地
形,他們不會不顧及。
深入進來,就不怕斷其後路,成甕中之鼈?所以叫我看,大局還是和多戰少。
洋人攻入晉境,無非多加些賠款,也就成了和局。「
三爺說:「真如林大掌櫃所說,那還讓人放心些。」林琴軒說:「
喬老太爺說得很對,我們大戶大號千萬不能妄動!我們一動,誰還敢不動?到那一
步,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三爺說:「眼下大戶大號倒是都沒動,可外逃潮流不還是日甚一日?照這
樣下去,過不了幾天,大戶大號也要慌!」
林琴軒說:「大字號表面未動,暗底裡誰家敢靜坐不動?我跟夥友們也在
底下張羅呢!」
三爺說:「所以我說,不用幾天,不拘洋寇攻來沒攻來,祁太平局面必將
大亂!百姓傾城蜂擁逃難,駐守的官軍豈肯閑著?他們早視祁太平是肥肉。一想今
後幾日情景,就叫人心驚肉跳!」
林琴軒說:「聽三爺說,曹培德正與官衙共議安民之策?」
三爺說:「正是。就怕謀不到良策!岑撫台頂著兵部尚書的頭銜,尚不敵
洋人,縣令出面說話,誰又肯聽?」
林琴軒說:「三爺,我倒有一安民之策!」
三爺忙問:「大掌櫃有什麼良策,快說!」
林琴軒說:「目前局面是人心惶惶,官府貼佈告,不會有人信;可稍有傳言,
都信!所以,設法散佈一些能安定人心的傳言,說不定還管用。」
「散佈些安民的流言?」
「這也算略施小計吧。」
三爺立馬振作起來:林大掌櫃獻出的這個小謀略,可是今天最叫他動心的了!
在馬軍門、喬老太爺及車二師傅那裡,都未曾聽到類似的奇謀。自家這位大掌櫃,
真還不能小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章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