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70
「為了疼她,反倒傷著她了,老太爺怕更心焦!」
「我看也是。但命裡的事,哪能由人?」
「三嫂,老夫人到底是不是給老太爺克著了,我們也是胡猜疑呢。我想起一個
人來,她一準心裡有底的。」
「誰呀?」
「大嫂。大哥成年習《易》,老夫人真要到了這種關節眼上,他能看不出來?
他看出來了,大嫂能不知道?」
「他四娘,還是你心靈,我光顧著急,連大娘都忘了!」三娘、四娘當下就
去見了大娘。
出乎她們意料,大娘可是平靜如常。她明白了兩位妯娌的來意後,居然說:「
聾鬼也沒什麼表示呀。」
四娘就問:「大哥知道老夫人染了病吧?」
大娘說:「知道。我早比劃給他了。」
三娘忙問:「知道了,真沒有什麼表示?」
大娘說:「他眼都沒睜一下。我還罵他:人家各位爺們都去問候了,你就
不能有個表示?說不了話,還不能露個面?你這樣罵他,他倒會拿眼瞪你了!」
四娘說:「大哥既這樣不當一回事,那老夫人的病情真也不大礙事了。」
三娘也忙說:「可不是呢!大哥不著急,我們也可放心了。」大娘說:「他
一個聾鬼,你們還真當神敬?我還正想問兩位呢,老夫人的病到底要緊不?」
四娘說:「大嫂,你問我們,我們去問誰?」
三娘也說:「我們不摸底,才來問大嫂。」
大娘說:「我跟聾鬼,世外人似的,能知道什麼?他三爺、四爺當家主事
了,我不問你們問誰?」
三娘笑了,說:「他們當家,也不過多辛苦些,老院的事,他們能知道多
少?」
四娘也說:「老四更是做了長工頭,成天聽喝,哪是主事當家?」
大娘也笑了:「我又不主事,你們跟我訴苦,這不是上墳哭錯了墓堆嗎?」
三娘四娘一心想摸摸大娘心中的底數,大娘只是不肯明說一字。這反倒更引起
她們的疑心:那種不吉利的話,大娘豈肯說出?
於是,老夫人受克病重,怕有不測的議論,便在康家暗暗傳開。
六爺的奶媽初聽到這種議論,還似乎有一點幸災樂禍。她一直以為,當年正是
杜筠青的出現,導致了孟老夫人的早逝。現在一報還一報,終於也輪到了這位杜老
夫人!
不過,後來她聽說了杜老夫人的病情,還是暗暗吃驚了:這位老夫人的症狀也
是愛犯困?六爺的先母重病時,也是日夜嗜睡。醒著的時候也不糊塗,與常人無異,
只是清醒不了多大一會兒,就要犯困。怎麼兩位老夫人,都得一樣的病?老太爺命
太旺,她們服不住,臨終就得一樣的病?
這樣看來,杜老夫人真也不久于人世了?
奶媽忍不住,就將自己的這份驚異說給六爺聽。
六爺現在對杜老夫人已經不再反感,聽奶媽這樣說,還以為是她偏心眼,盼杜
老夫人早有不測。所以,他不大愛聽,說:
「奶媽,你也少聽些閒話吧。老夫人病了,倒惹許多人說閒話,豈不是乘人之
危?」
奶媽見他這樣,就說:「這位老夫人病得如何,我們再操心,能頂什麼事?我
是不由得想起你母親。當年你母親病重時,誰肯多操心?」
她說著,已滿眼是淚。六爺忙說:「奶媽,我不是說你。這個大家,閒話也太
多。要圖清靜,就得把閒話關在門外!」
奶媽說:「六爺,我是愛管閒事的?只是一想起你母親,就難受!你母親
病重時,誰為她多操過心?醫先說:像是傷寒。一聽說是傷寒,都遠遠躲著了,只
怕沾染上。我看她發燒也不厲害,只是嗜睡。醒著的時候,也想吃東西,說話也不
糊塗,更沒胡言亂語。可越吃醫先開的藥,越嗜睡。我就給他們說,叫醫先換服方
子吧,只按傷寒治,怕不成吧?可誰聽呢!」
六爺就問:「那時請的醫先,也是這位譚先嗎?」
奶媽說:「不是。但也是一位名醫,姓高,都叫他高先。」
六爺耐心聽奶媽又訴說了一番,才把她安慰住。他從小就聽奶媽這樣說母親,
也早相信了母親死得很痛苦,很冤屈。母親死後,鬼魂多年不散,他也是深信不移
的。他也像奶媽一樣,一直對現在的杜老夫人有種戒心和反感。但他在忽然之間,
發現自己並不真正仇恨這位繼母,甚而有些傾慕她後,似乎再也回不到以前去了。
他相信,母親與這位繼母之間,不會有仇恨。她們誰也沒見過誰。當然,他也知道,
他無法改變奶媽。她那樣堅貞不渝地守護著母親,也令他感動。
六爺知道杜老夫人患病後,竟莫名地產生了一種不祥之感。第一次進老院去問
候,眼見的老夫人,比他想像的要康健得多,但他的不祥之感依然沒有消減。他不
明白這不祥之感由何而來,只是難以拂去。
老夫人患病,竟是因為命相上受克?在奶媽對他這樣說以前,六爺已聽過兩個
僕傭的議論了。當時,他很把那兩個僕傭嚴斥了一頓,但心中還是更沉重了幾分。
現在,奶媽也這樣議論,六爺心裡當然更不痛快。
那天,他安慰住奶媽,出來就去了老院:他忍不住要再見見老夫人,她真是厄
運纏身了?但他沒能見著老夫人,她又在昏睡!杜牧說,剛剛睡著。
他問:「近來老夫人好些嗎?」
杜牧說:「還是那樣吧,只是吃喝比以前少了。」
「還是那樣嗜睡?」
「可不是呢?」
「譚先又來過嗎?」
「來過。老先生也有些慌張了,好像依舊吃不准是什麼病。」
「那還不趕緊換個醫先?」
「聽老夏說,在太谷能壓過譚先的高手,也不好找了。老夫人想找個西洋醫先,
可趕上這年景,到哪去請?老太爺已傳話給駐外的掌櫃們,留心打聽好藥方。但願
遠水能解了近渴。」
六爺還能再說什麼呢?他從老院出來,忽然想去寺院問一次簽:為這位老夫人
問一個吉凶。只是,一種預感告訴他,他搖到的簽,一定是凶多吉少。與其問下一
個凶簽,哪如不問?但越是這樣預感不祥,越不能放下。六爺終於還是去問了一
次簽。要說靈驗,那是該去鳳山龍泉寺的。可他怕太靈了,真問回一個凶簽來,受
不了。所以就選了城裡的東寺。在東寺,搖到一個中上簽,不疼不癢吧,他已經很
高興了。老夫人的這場災病,要真是不痛不癢,那與上上簽也無異!
所以,從東寺出來,望見孫家那一片宅第,六爺也不再覺得索然。孫家那位小
姐,既然是老夫人舉薦,他不應該太挑剔吧?老夫人真要無大恙,他就來東寺還願,
不存奢望,安心娶回孫家二小姐。
關於老太爺命硬克婦的議論,當然不會有人說給杜筠青。但她自己終於也想到
了這一層。
但此時已進入早春時節。
春光一日濃似一日,可杜筠青的病卻依然不見好轉。她幾乎是整日臥床了,因
為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食欲也越來越差,人便更消瘦憔悴。進城洗浴早已成為
舊事。譚先還是常來,也依然只開方子,不說病名。杜筠青早在懷疑了:他們都在
瞞她,不肯告訴她得了什麼病。不用說,瞞著她的,一準是不祥之症!
就這樣,她將走到盡頭,她的性命真要油盡燈滅了?
這是上天對她作孽的報應嗎?
杜筠青對做康家這樣的老夫人,已經沒有一點留戀;她走向罪孽,也早預備了
去死,可真意識到自己將走到性命盡頭,還是驚慌了。
誰願意被奪去性命!早知道會這樣一步一步被奪去性命,那還不如自己棄命而
去。自家棄命,尚有幾分壯烈,而現在她是連壯烈的力氣也沒有了。就這樣一天比
一天不由自主地昏睡,直到醒不來,無聲息地被奪去性命。只這樣一想,也覺自己
太可憐了。
但在這種驚慌中,她也並沒有想到老太爺的命硬命旺,想到的只是自己的罪孽。
她落到這一步,應該是上天對她的嚴懲吧。她作了孽,本想捅破康家的天,辱沒老
東西一回,可上天不叫她稱心,又有什麼奈何?
所以,天氣暖和以後,杜筠青已經不再有什麼想望,也不再想探知老東西是否
知道了她的醜行,是否在心底強壓著暴怒。她把什麼都丟下了,只想靜靜地消受這
最後的春光。她能感知春光的清醒時刻,也已經越來越短促。在這樣短促的春光裡,
還淨想些不稱心的,那真不如早一步棄世而去。
面對令人敬畏的天意,杜筠青極力想平緩下來,但又怎麼能夠做到!她不想掙
紮了,但還是停不住要回憶:知道自己行將離世,誰能停住回憶!而她能夠憶舊的
清醒時刻因為太短促,許多往事就總是蜂擁而來,叫她難以梳理,難以駐足回味,
只是覺得沉重,勞累。一累,就要犯困,困了也就什麼都想不成了。所以,杜筠青
想起老太爺的命硬,又將這個記憶抓住不放,也是不容易的。
她記起了這一層,起先只是無力地流出了眼淚。
當年,一面傳說康笏南命太旺,連克四婦,不是凡人;一面對他的續弦,又是
應聘者如雲。杜筠青就此還問過父親:那個老財主的命相如此可怕,為什麼還有這
麼多的女人爭著往死路上跑?當時,父親是怎麼說的:命相之說可信可不信?但是,
她意外地被這個老財主選中時,父親,母親,還有她自己,誰也沒有感到恐懼。當
時,除了感到意外,好像什麼都忘了去想。其實,她和父母都被一種意外的幸運壓
倒了。
那是一種什麼幸運?幸運地走向今天的死路?
今天,她無力無奈地躺在這最後的春光裡,除了流淚,還能怎樣?父母的在天
之靈,大概已
經看見了她今天的結局。你們也不用傷心,我不埋怨你們。既然是命中註定的
事,也許想逃也逃不過吧。
杜筠青意識到自己命定要這樣死去,本來更想丟開一切,平緩地解脫了自己,
可到底還是做不到。流著淚想了許多次,到底把天意也想破了。天意難違,也無非
是去死吧。既已必死無赦,還有什麼可畏可悔?這條死路也快走到頭了,自己的罪
孽已經鑄就,再悔恨也無用了。
就是在這樣想的時候,杜筠青終於抓住了一個念頭:懺悔,她可以假借懺悔,
把自己的罪孽說出來!我知道我快死了,有一件事,我必須說出來,不說出來,我
咽不了氣,合不上眼,因為我做下的這件事,對不起康家,更對不起老太爺……這
是一個好辦法,也是她現在能夠做到,更是她最後一次掙扎了。
在得病以前,杜筠青一直就想親口對老東西說出那件事,氣他一個目瞪口呆。
只是,每每臨場又總是說不出口。你還沒聽說呀,我跟趕車的三喜相好上了,我早
跟他有了私情……這樣的話,真是說不出口。現在好了,改用懺悔的口氣,就很容
易說出口了。這樣說出來,老東西也更容易相信吧。他相信了,也才會暴怒吧?他
暴怒了,也就說明他被傷著了……
這樣一個好辦法,怎麼就沒有早想出來?
杜筠青想出這個辦法以後,她的心境倒真正平緩下來。因為只要對康笏南做這
樣一次懺悔,她就再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無論老東西是目瞪口呆,還是假裝不
相信,那都無關緊要了。她真可以平靜地去死了,無憾地為自己的罪孽去死。
所以,在做這樣一次懺悔以前,杜筠青想進城去洗一次澡。她已經很久沒有進
城洗澡了。就是關在這密不透風的屋裡,杜牧她們也不願叫她多洗浴,她們怕她受
風病重。她已經太肮髒了。她不能這樣肮髒著身子去死。
這天,趁著清醒時,她對杜牧說:「你去給老夏說一聲,叫他們套好車馬,我
要進城洗浴一回。」
杜牧立刻驚訝地說:「老夫人,你病成這樣,哪能進城洗澡呀?」
杜筠青就平靜地說:「我知道我病得快不行了,趁還能動,進城洗浴一回。
只怕這也是最後一回洗浴了。」
杜牧慌忙說:「老夫人是開通人,怎麼也說這種嚇唬人的話呀?」
「我何必嚇唬你?病在我身上,還能不能抗住,也只有我清楚。」
「老夫人,譚先不是說了嗎?能熬過春天,就該大愈了。眼看春天已經來了,
你正有熬頭……」
「你不用多說了,能熬過熬不過,我比你知道。你就照我的話,去對老夏說!」
「老夫人,這麼不吉利的話,我哪敢說?」
「杜牧,我真熬不過春天了。生死在天,天意不活我,我也不強求。只是,平
生喜愛洗浴潔身,我不能這樣滿身肮髒死去。你把這話說給他們。」
「老夫人想乾淨,我們在家也能伺候你洗浴。」
「在家哪能洗得乾淨?最後了,我得把自己洗乾淨。」
「可是,你怎能經得起……」
杜筠青忽然變了口氣說:「杜牧,我求你也這樣難了?」
杜牧慌忙說:「老夫人,我這就去把老夏叫來!」
「等你把他叫來,只怕我又迷糊過去了。杜牧,叫你傳句話,真這樣難?」
「老夫人,我還能不聽你吩咐?我這就去見老夏!」
杜牧剛出去,睡意果然又像濃霧般彌漫過來。等杜筠青醒來,已經是斜陽西照
的時候,她並沒有想起這件事。直到杜牧伺候她吃過飯食,喝下湯藥,才終於想起
來,忙問:「杜牧,叫你見老夏,見著沒有?」
杜牧說:「見著了,見著了,老夫人有吩咐,他哪敢不見!」
「他答應沒答應?」
「老夏初聽了,也不敢做主,趕緊去問老太爺。老太爺斟酌半天,還是答應了,
說:」出去走走、洗洗,或許能散散邪氣。只是,你們得萬分小心伺候!『「
「他們真答應了?」
「可不是呢。老夏當下就過來了,想問問老夫人什麼時候套車。那時,老夫人
又犯困,睡著了。」
「快去告他,明天一早就把車馬預備妥吧!」
杜筠青真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容易就答應了。看來,他們也相信她快要死去。
不去多想了,臨死前能進城洗浴一次,她已經滿意。
進城的日子,他們推遲了幾天,說是要等她精神好些,再出行。進城的那天,
她的精神還果真格外好。在車轎裡,雖然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可居然沒有犯困!馬
車一直跑到那片棗樹林,她依然清醒著。
杜筠青湊近小小的轎窗口,望著還未出新葉的那片棗樹林,任心中翻江倒海。
這是罪孽之地。
這也是令她刻骨銘心之地。
她不恨三喜。她依然想念他。這個英俊的車倌,是她這一輩子惟一喜歡過的男
人。他也許真的為她而死了。
馬車駛過去了,但她還能望見那片棗樹林。而且,就這樣一直望著,很久了,
居然沒有犯困。
今天這是怎麼了,病也忽然變輕了?不過,杜筠青還是再次吩咐杜牧:洗浴
時,她犯了病,迷糊著了,你不用怕,請繼續為我洗浴。只要小心不要把我淹死,
別的都不用怕。
做了這樣的吩咐以後,她依然沒有犯困,直到快進城時,才有種困意慢慢飄來。
這最後一次洗浴,杜筠青沒有留下多少太清晰的記憶。完全清醒後,已經重新
躺在那久臥的病榻上。不過,她感覺到了身體的輕快:洗浴是真的。
趁著乾淨,趕緊做最後一件事。但她似乎許久沒見老東西了。
她問杜牧:「老太爺一直沒有過來?」
杜牧忙說:「老太爺常來。來時,淨趕上老夫人沉睡不醒。老太爺不讓驚
動老夫人,但要細問病情,醒的時候長些了?進食多些了?還常坐著等一陣。」
杜筠青問:「老太爺常在什麼時候來?」
杜牧說:「也沒准。」
既沒個準頭,就都趕上她昏睡不醒的時候?杜筠青就對杜牧說:「老太爺再來
時,你長短把我搖醒,我有話跟他交待。」
杜牧說:「老夫人的吩咐,我記住了。只怕到時搖不醒……」
「那你就用針紮!不拘用什麼辦法,叫醒我就是了。」
「就怕老太爺不許……」
杜筠青冷冷地說:「杜牧,我求你真這麼難了?」
杜牧忙說:「我當然聽老夫人吩咐……」
然而,兩天過去了,杜筠青依然沒見著康笏南。杜牧說,老太爺來過一回,她
使了大勁搖,也沒搖醒。後來,老太爺喝住她,不許再搖。
杜筠青沒跟杜牧生氣,只是平靜地說:「那你過去,請老太爺過來,就說我有
要緊的話,跟他交待。」
杜牧倒是立刻去了,但遲遲不見回來。直等得杜筠青的困勁又上來了,杜牧才
匆匆回來,說:「老太爺不在屋裡,跑出去也沒找見,去問老夏,才知道進城了,
說是有……」
杜筠青沒聽完,就睡過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章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