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68
過了些時候,天又驟然變陰,有些要下雪的陣勢。可一白天就是憋著不肯下,
只是天黑得更早。
天黑後,邱家也關門閉戶,都早早歇了。
姚夫人住的五間正房,東西兩頭都生著爐火。照她的吩咐,這兩頭的爐火都由
雨田照看。一來是就近,二來,也不想叫粗傭進她和小姐的房中來。這天臨睡前,
雨田照例進正房封火。先到小姐這頭,小姐倒沒有攔住他說長問短,只問了兩句會
不會下雪。也許是天太冷吧,想早些鑽進熱被窩。
到了姚夫人這頭,夫人卻攔住了,說:「天怪冷的,先不要封火,多烘一烘屋
子再說。」
雨田就說:「天陰得重,可風早停了,也不算太冷吧。」
「你就想偷懶。大人不怕凍吧,小娃怕凍!」
「我是說天氣呢,不封火,就多烘一會兒。」
「你看會下雪嗎?」
「老天爺今年跟人慪氣呢,你越盼下雨下雪,他偏不給你下。」
「我可沒盼下雪。夜間下了雪,後半夜才要冷呢。」
「真要下了雪,我還不趕緊給夫人添一個木炭火盆?」
姚夫人異樣地看著他,低聲說:「要這樣,那就下場雪吧。」
雨田低下頭,說:「等一會兒,我再來封火。」
他給爐火裡添了炭,出來了。
雨田是一個敏感、早慧的青年,他已經預感到要發生的事了。但他沒有懼怕,
在難以平靜中似乎還有幾分渴望。
這位美貌的主家夫人,對他這樣好,他起初真是當母愛來享受的。十歲以後突
然淪為孤兒,他是受盡了人間寒冷。那是一種不能訴說的寒冷,因為天下已經沒有
一個人願意聽他訴說了。叔父、親戚聽他訴說一兩回,就不願意再聽,仿佛他是應
該受盡寒冷的。慢慢熬著,熬到了什麼都能承受,饑寒淩辱,什麼都不在乎了,卻
更沒有人願意理他。他想說好聽的話,想說說罕見的一點喜悅,也一樣沒有人願意
聽。他成了與誰也不相干的人,那才是徹骨的寒冷!對父親,他沒有多少記憶,他
天天回憶著的,就只是母親重病時丟舍不下他的那雙淚眼。只有母親放心不下他,
此外,普天下誰還在乎他!他已經快習慣了世間的寒冷,忽然就遇見這位主家夫人。
本來已經淪為奴僕,忽然就像母親再生了。
主家夫人當然不是他的母親。她親切似母,可又常常親昵得不像母親。但無論
如何,她是天下最親近的人。他已經離不開她。
這當然也是姚夫人所希望的。這一次,她以為自己可以從容來經營了。但自己
還是很快陷了進去。她竟真心喜歡上了這個年少的男子。她甚至有些不想往前走了,
不想拉了雨田走向罪孽。但這又怎麼可能!
所以,在這天夜深人靜後,雨田走進來封火時,姚夫人輕輕地說:「不用封火,
再添些炭,把火籠旺,我暖和不過來。」
雨田靜靜地添了火。
姚夫人更輕聲說:「你也不用走了,我暖和不過來。」
雨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也聽清了夫人的話:事情終於要發生了。但此後一切,
都是在靜默中展開的。悲苦和幽怨,溫暖和甜蜜,激動和哭泣,都幾乎沒有聲響。
那一夜,也沒有颳風,也沒有下雪。
進入臘月,也沒有下一場雪。這年的年景真是叫人害怕。
快到臘八的時候,康笏南忽然收到祁縣喬家的一封拜帖,說喬致庸老太爺想到
府上來拜訪,也不為啥,說說閒話吧。喬老太爺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十冬臘月的,
遠路跑來,就為說閒話?
康笏南一見這架勢,就知道要說正經事,便對喬家派來送帖的管家說:「這天
寒地凍的,那敢勞動你們喬老太爺!他悶了,想尋個老漢說說話,那我去你們府上。
我這個老不死的,愛走動。」喬家的總管慌忙說:「我們老太爺說了,他就是想
出來走動走動!只要貴府定個方便的日子,他一準過來。」
康笏南就說:「我這頭隨時恭候。」
喬家總管說:「那就臘八過來吧。」
送走喬家管家,康笏南就放不下這件事了。喬老太爺是西幫中有作為的財東,
不為要緊事,不會親自出動。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西幫的前程了。大清的天下還能
不能坐住,只怕神仙也說不清。天下不穩,西幫就這樣跟著倒塌?這種事也真該有
個計議了。
要是計議這等事,還該再邀來幾位吧?
康笏南在太谷的大財東中,挨個兒數過去,真還沒有幾位愛操這份心的。多的
只是坐享其成的,不愛操心的,遇事不知所措的。想想這些財東,也不能不替西幫
擔憂!他想來想去,覺得適合邀來議事的,也就曹家的曹培德吧。
曹培德雖年輕,但有心勁,不想使興旺數百年的曹家敗落。曹家又是太谷首戶,
在此危難時候,也該出面張羅些事。
康笏南就寫了一封信,只說想請曹培德來喝碗臘八粥,不知有無興致。別的也
沒有多寫。曹培德要是真操心,他就會來。
這封信,康笏南也派管家老夏親自去送。老夏回來說,曹培德看過信,立馬就
答應前來,很痛快的。
康笏南會心一笑。
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死王八。但到臘八那天,倒也不算特別冷。
按康笏南估計,當然是本邑的曹培德先到。哪想,居然是喬老太爺先到了!到
時,康家才剛剛用過早飯:食八寶粥。由祁縣來,幾十裡路呢,居然到得這樣早,
那是半夜就起身了?
康笏南慌忙迎到儀門時,喬老太爺已經下了馬車。
「老神仙,你是登雲駕霧來的吧,這麼快?」
「我是笨鳥先飛,昨天就到太谷了。」
「昨天就到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趕早了,不是能喝碗康家的臘八粥嗎?」
「那你還是晚來一步!」
康笏南將喬致庸引進客房院一間暖和的客廳,還沒寒暄兩句呢,喬致庸就說:
「春生,你知道我為何挑臘八這個日子來見你?」
春生是康笏南的乳名,喬致庸今天以乳名呼之,看來真是想說些心裡話。喬致
庸的小名叫亮兒,康笏南就說:「亮哥,我哪知道?你是顯擺不怕凍吧?」
喬致庸竟有些急了,長歎一聲,說:「都過成什麼日子了,我還有心思顯擺?
眼下的日子真像過臘八,天寒地凍,又少吃沒喝,翻箱倒櫃,也就夠熬鍋粥喝!日
子都過成這樣了,春生,你也看不出來?」
康笏南說:「我們早就是這種日子了。可你們喬家正旺呢,秋天朝廷路過
時,你們一出手,就放了三十萬的禦債!」
「你也這樣刻薄我們?你不也搶在我們前頭,跑到徐溝一親天顏?」
「我那是為了省錢。」
「春生,我是說西幫的生意,不是說誰家窮,誰家富!你說,西幫的日子過成
什麼樣了?」
「天下局面大壞,我們豈可超然於外?」
「你看大局到底有救沒救?」
「亮哥,我哪有你那毒辣的眼睛?」
「我是老眼昏花,越看越糊塗。戰又戰不過,和也和不成,不死不活要耗到什
麼時候?洋人幹的不過是綁票的營生,扣了京城,開出票來,你想法贖票就得了。
無非是賠款割地,這也不會?」
「兩宮在你家大德通住過,亮哥你也親見聖顏了,你看太后、皇上,哪位是有
聖相的?哪位像是有本事的?」
「反正是人家的手下敗將,畫押投降,還要什麼大本事?早就聽說寫好了和約,
總共十二款,怎麼還不見畫押?」
「想爭回點面子吧。叫我看,騎在皇上頭上的那個婦人,太不明事理,哪能治
國?」
「春生,要不我來見你呢!要是沒指望了,我們西幫真得另作計議。」
就在這時,曹培德也到了。他不知道喬致庸會在場,有幾分驚異。康笏南忙說
:「喬老太爺
是老神仙了,聽說我們湊一堆過臘八,他倒先降到了。「
曹培德客氣了兩句,就說:「我也正想見見喬老太爺呢!」
喬致庸笑問:「我不該你們曹家的錢吧?」
曹培德就說:「快了,我們也快跟你們喬家借錢了。」
喬致庸還是笑著說:「想借,就來借。禦債我們都放過了,還怕你們曹家借錢?」
曹培德說:「你們喬家放了這筆禦債,自家得光耀,倒叫我們得禍害!」
喬致庸說:「看看,曹家也這樣刻薄我們!」
曹培德說:「你們喬家在朝廷跟前露了富,算是惹得朝廷眼紅上西幫了,以為
家家都跟你們喬家似的,幾十萬都算小錢!這不,前些時收到西安賬莊的信報,說
太后過萬壽,來跟我們借錢,張口也是幾十萬!」
康笏南一聽,先笑了,說:「太后也打劫你們曹家了?我還以為只打劫了我們
一家,揀軟的欺負呢。」
曹培德忙問:「也跟你們康家借錢了?」
康笏南說:「可不!我們的掌櫃哭了半天窮,還是給打劫走六萬!六萬兩
銀子,在你們兩家是小錢,我可是心疼死了。」
喬致庸說:「你們還用在我跟前哭窮?我知道,祁太平的富商大戶都埋怨
喬家呢,嫌我們露了西幫的富!可西幫雄踞商界數百年,裝窮豈能裝得下?喬家曆
數代經營,終也稍積家資,衣食無憂了,可在西幫中能算老幾?秋天放禦債之舉,
實在有曲意在其中。兩位是西幫中賢者,我不信,也看不出來?」
康笏南說:「亮哥,你大面上出了風頭,底下還有深意?」
曹培德說:「我也只覺貴府出手反常,真還沒看出另有深意。」
喬致庸說:「你們曹家最該有所體察呀!」
曹培德說:「為何這樣說?」
喬致庸說:「兩宮駐蹕太原時,誰家先遭了綁票?」
康笏南說:「兵痞綁票,與你們出風頭有何關係?」
喬致庸說:「二位設想一下,西幫富名久傳天下,朝廷逃難過來了,我們倒一
味哭窮,一毛不拔,那將招來何種禍害?尤其軍機大臣、戶部尚書王文韶親自出面,
幾近乞求,我們仍不給面子,後果真不敢想!朝廷打不過洋人,還打不過我們?不
要說龍廷震怒,找碴兒殺一儆百,就是放任了兵痞,由他們四出洗劫,我們也受不
了呀!從京師逃難出來,隨扈的各路官兵,還不是走一路,搶一路嗎?」
康笏南說:「我們也有此擔憂。要不趕緊拉攏馬玉昆、岑春煊呢。」
喬致庸說:「不拉攏住朝廷,哪能管事!」
曹培德說:「當時我也曾想過,西幫大戶該公議一次,共圖良策,該出錢出錢,
該出人出人。可我是晚輩,出面張羅,誰理你呀!」
喬致庸說:「我倒是出面跟平幫的幾家大號遊說過,可人家似有成竹在胸,
只讓一味哭窮,不許露富。沒有辦法了,只好我們出風頭吧!」
康笏南說:「早年間,西幫遇事,尚能公議。這些年,祁太平各劃畛域,
自成小幫,公議公決越來越難了。今年出了這樣的塌天之禍,竟未公議一次,實在
叫人不安!」
喬致庸拍案說:「我也為此擔憂呀!老了,夜裡本來就覺少,一想及此,更是
長夜難眠。」
曹培德就說:「兩位前輩出面張羅一次祁太平三幫公議,亦正其時也!」
康笏南說:「我看,還是由祁太平三幫的首戶,一道出面張羅,才可玉成此舉
的。」
喬致庸說:「叫我看,張羅一次西幫公議,真也不容易了。就是真把各幫
的財主請出來,只怕也尿不到一起。那些庸碌糊塗的,請出來吧,又能怎樣!倒不
如像我們這樣,私下聯絡些志同道合的,先行集議幾件火燒眉毛的急務。眼下,我
看祁太平的富商大戶,都快大難臨頭了!」
曹培德慌忙問:「喬老太爺,你不是嚇唬人吧?」
康笏南忙也問:「聽到什麼消息了?」
喬致庸說:「大難就在眼前了,還要什麼消息!為了逼朝廷畫押受降,德
法聯軍及追隨其後的眾多教民,一直陳兵山西東天門、紫荊關,隨時可能破關入晉。
朝廷為禦洋寇,不斷調重兵駐晉。與洋人一天議和不成,大難就離我們近了一步!」
曹培德說:「東天門、紫荊關都是易守難攻的天險,洋人真能破關入晉?」
康笏南說:「與洋人交手,朝廷的官兵真也不敢指望。再說,毓賢被革職
後,接任撫台的錫良大人,我看是給嚇怕了,只想與洋人求和,哪有心思守關抗洋?
聽說這位撫台總想打開東天門,迎洋人入晉?」
喬致庸說:「他哪有這麼大的膽量?他是接了爵相李鴻章的檄文,才預備
開關迎寇。不是馬軍門奏了一本,只怕德法洋軍早入晉了。西安行在接到馬玉昆的
奏報,立馬發來上諭:」山西失守,大小臣工全行正法!『山西一失,陝西也難保
了,朝廷當然不敢含糊。「
曹培德說:「只是,與洋人議和是早晚的事。錫良撫台豈能看不出?我看他守
關禦敵也不會太賣力的。」
康笏南說:「他就是賣力,只怕也統領不起守晉的各路官兵。」
喬致庸說:「西幫大戶遭難,第一水,只怕也是駐晉的官兵!洋人破關,
先一步潰逃過來的,就是官兵。一路潰逃,一路洗劫,也是他們的慣習。所以不等
洋人犯來,我們各家多半已一片狼藉,不用說祖業祖產,連祖宗牌位怕也保不全了。
洋人攻不進來,這樣對峙久了,官兵也難免不會生亂。現在駐晉官兵,也似八國聯
軍,除了原駐晉官兵和馬軍門的兵馬,陸續調來的尚有川軍、湘軍、鄂軍。他們遠
路而來,兵餉不足,辛苦萬狀,再一看晉省富室遍地,哪能保住不生亂?」
曹培德說:「駐晉的重兵,還是馬玉昆統領的京營大軍吧。馬軍門與我們西幫
還是有交情的。」
喬致庸說:「京師失守時,馬軍門倉皇護駕,統領的兵馬系一路收編,也
是雜牌軍。一旦亂起,他能否震懾得住,也難說了!」
康笏南說:「亮哥,你真說得我直出冷汗!」
曹培德也說:「大難臨頭了,我還迷糊著!」
康笏南說:「都迷糊著呢!」
曹培德說:「可我們的祖業祖產都在這裡,也不是說藏起來,就能藏起來,
說帶走,就能帶走!」
康笏南說:「靠形意拳,靠鏢局,怕也是雞蛋對石頭。」
喬致庸說:「要不我著急呢!」
曹培德說:「我看,當緊還得張羅一次公議,就是議不出良策,也得叫大家知
道,大難將臨頭!」
自進入臘月,杜筠青就得了一種毛病:愛犯困,常嗜睡。大前晌後半晌的,不
拘坐著站著,有事沒事,動輒就犯起困來。掙扎了搖頭眨眼,想扛住,哪成?沒掙
紮幾下呢,已經歪那兒迷糊著了。
杜筠青一再吩咐杜牧,見她迷糊著了,趕緊叫醒,用什麼法子都成。可杜牧幾
個女傭,用盡各種辦法了,還是很難驚醒她。每回,也只好抬她到炕榻上,由她睡
去。這一睡,就不知要到何時。
尤其令杜筠青惱怒的,是犯起迷糊來,常常連澡也洗不成了。進城的半道上,
就愛在車上犯迷糊,歪倒叫不醒。遇了這種情形,杜牧也只好叫車倌調轉牲靈,趕
緊返回康莊。這麼睡得吼叫不醒,拉到華清池也洗不成澡。有時,路上掙扎著沒迷
糊,到澡塘也要睡著。這真能把她氣死!做康家這個老夫人,也就剩進城洗澡這麼
一點樂趣,竟然也消受不成了?
為了不犯困,杜筠青喝釅茶,學吸鼻煙,居然都不管用。她終於尋到一種稍微
管些用的法子:努力餓著自己。人都是飯後生倦意,饑餓時坐立不安。那就餓著你,
看你還迷糊不迷糊!尤其進城洗澡時,頭天就不吃飽,第二天更粒米不進。這樣坐
車進城,真還迷糊不著。只是空心肚洗澡,除了覺著軟弱無力,實在也樂趣不多。
忽然這樣愛犯困,是得了什麼病,還是自己老了?
過了年,這怪症越發厲害了。正月依然天寒地凍的,卻像陷進沉沉的春困中。
她除了愛迷糊,似乎也沒有別的不適,不像生了病。惟有蒼老之感,那是時時都感
覺到了。已經給康家做了十多年老夫人,的確已經是很老的老夫人了。只是,她的
年齡還不能算老邁吧:她不過才三十三歲。
都說年邁之後,夜裡覺少,白天迷糊。她與老東西相比,實在不能算年邁。老
東西健壯不衰,能吃能睡,她自己倒先有了老相?
老東西見她這麼愛困,倒也不像以前那樣裝不知道了,過來幾次,殷勤問候:
是不是夜裡沒睡好?做噩夢沒有?飲食太素淡了吧?還是有什麼心事?時局就這樣,
也不用太熬煎,聽天由命吧。
她日夜犯困,想失眠而不可得,想做夢也沒有,吃喝也不香,即使有無限心事
擱在心頭,也思量不動了:心裡一想事,不用多久,照樣犯迷糊,就是再熬煎的心
事,也得撂下了。但面對老東西的殷勤問候,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說:「困了,
就睡唄,也不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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