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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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爺跟了興致很高的老太爺往東寺走,實在提不起多少精神。老太爺卻不管他,
只管說:「東寺以南那大片宅第,就是孫家了。孫家比我們康家發家早,富名也大。
咸豐初年,為了捐
輸軍餉,有一位叫章嗣衡的廣西道監察禦史,給朝廷上折,列舉天下富戶,內
中就有太谷孫家,言『富約二千余萬』。哈哈,他哪能知道孫家底細!「
何老爺就問:「老東台一定知道了?」
「我也不知。所以才笑那位監察禦史!」
「六爺做了孫家東床快婿,終會知底。」
六爺冷冷說:「我才不管那種閒事!」
東寺西側,有一頗大的空場,俗稱東寺園。廟會即展布在這裡。剛入東寺園,
倒也覺得盛況似往年,人潮湧動,市聲喧囂。
但往裡走不多遠,康笏南就發現今年不似往年:賣尋常舊物的多,賣古玩字畫
的少。越往裡走,越不成陣勢,像樣的古董商一家都沒碰上。滿眼都是日用舊物,
賣家比買家多,生意冷清得很。生意稍好些的,大多是賣吃喝的。往年的盛裝仕女,
更見不著了。人潮湧動中,一種可怕的荒涼已分明浮現上來。化裝不化裝吧,誰還
來注意你!
康笏南心裡已吃驚起來:時局已頹敗成這樣了?早知如此,還出來做甚!但大
面兒上,他還是努力顯得從容,繼續遊逛。
何老爺倒一味東鑽西串的,興致不減。忽然跑來對康笏南說:他發現了一幀明
人沈周的冊頁!
康笏南一聽沈周冊頁,心裡就一笑。跟過去一看,果然又是贗品。冊頁上那一
方沈周的鈐印,倒是真的,但此外的所有筆墨,都系偽作。沈周是明代書畫大家,
畫作在當時就值錢。只是,此公太忠厚了,常為那些困頓潦倒的作偽者,慷慨鈐自
己的印。所以此類偽作流傳下來的也多。這類贗品,康笏南早遇見了多次。不過看
這幀偽作,筆墨倒也不是太拙劣。即使贗品,也是明朝遺物,存世數百年了。
康笏南就說:「報個價吧。」
賣家立刻就訴苦說:「作孽呀!不是遇了這樣的年景,哪捨得將這家傳寶物易
手?實在是鎮家之寶……」
何老爺說:「你先報個價,別的少說!」
賣家說:「我看幾位也是識貨的,你們給多少?」
康笏南就說:「五兩銀子。」
「五兩?」賣家驚叫起來。「識不識貨呀?聽說過沈周是誰嗎?你們就是給五
十兩,也免談!五兩,買草紙呢?」
康笏南一聽賣家至多只要五十兩,就知道自己的判斷不錯。於是說:「五十兩
銀子倒是有,可還得留著全家度春荒呢。就富裕這五兩銀子,不稀罕,拉倒。」
賣家說:「銀子不富裕,也敢問價?」
何老爺瞪了眼說:「你既擺出來賣,還不興問價了?」
康笏南忙說:「我們是買了巴結人的,僅能出五兩銀子。不賣,掌櫃的你就留
著吧。」
「五兩?這不是辱沒人嗎!」
「走了,走了,尋件別的雅物去。」
說時,康笏南起身離去,何老爺和六爺也跟著走了。還沒走幾步呢,賣家就招
呼:
「幾位,能添點不能?這是什麼貨!孝敬好此道的,保你們嚇他一跳!回來再
看看是什麼貨!」
康笏南站住說:「真是件正經東西?」
「不是正經東西,我早賣給你了!」
「太值錢了,我們也不要。自家不好此道,只是一時孝敬別人,略盡禮數,也
無須太值錢了。」
「東西是正經東西,可惜今年行市太不強。能添多少?」
「僅作一般禮品,真添不了多少。」
還了幾次價,終以十兩銀子成交。
離開賣主後,何老爺驚歎道:「老太爺真是殺價高手!」
康笏南說:「太貴了,我怕你不敢收!」
「替我買的?」
「送何老爺的。」
「平白無故的,送禮給我?」
「權作冬日炭敬吧。」
「絕不敢當!」
「何老爺,這幀冊頁實在也值不了多少銀子。值錢的就上頭鈐的那方篆印,那
確是沈周的真跡。畫是不是沈的筆墨,不敢定。但畫品也不算劣,又是前朝舊物,
賣得好,倒也真值幾十兩銀子。」
「原來是贗品,才賞給我呀?」
「何老爺最先發現,當然得歸你。留作一般應酬送禮,真也不能算俗。」
兩人正說呢,六爺指了指前面,說:「那麼熱鬧,賣什麼的?」
康笏南抬頭一看,吃了一驚:「哪是做買賣?是舍粥的!快去問問,那是官家
舍粥,還是誰家舍粥?」
六爺走進那熱氣騰騰的人堆裡,一問,竟是孫家在舍粥。
回來一說,老太爺就招呼道:「快回,快回,不逛了。」
何老爺問怎麼了,他也不說明,只是匆匆徑直往回走,跟隨伺候的下人,還得
趕趁了才能跟上。
回到天成元,康笏南就問:「孫家舍粥,櫃上知道不?」
孫北溟說:「聽說了。近日城裡已有凍死的,一些外來流民和本地敗家的,生
計已難維繫。」
康笏南厲聲問:「怎麼不告我?」
孫北溟說:「我們也有難處了。」
「康家也到東寺會上支棚舍粥!花銷不用你們櫃上出,只借你們幾位心善的夥
友,到粥棚張羅張羅,成不成?」
「老東台儘管吩咐。」
秦腔名伶響九霄突然登門來訪,把邱泰基嚇了一跳。
那時代,伶人是不便這樣走動的。邱泰基雖與響九霄有交情,可也從未在字號
見過面。而現在,響九霄又忽然成為西安紅人,常入行在禁中供奉,為西太后唱戲,
邱泰基就是想見他,也不像以前那麼容易了。今天不速而至,准有不尋常的緣由。
雖是微服來訪,響九霄的排場也大了,光是跟著伺候的,就有十來位。西號的
程老幫見了這種陣勢,就有些發怵,直把邱泰基往前推。響九霄也只是跟邱泰基說
話,不理別人。邱泰基只好出面,把響九霄讓進後頭的賬房。這時,三爺不在櫃上,
想吩咐人趕緊去叫,又怕響九霄不給三爺面子,弄下尷尬,作罷了。看響九霄現在
的神氣,眼裡沒幾個人。
「郭老闆有什麼吩咐,派人來說一聲,不就得了!是信不過我們吧,還親自跑
來?」
「邱掌櫃,我是來給你賠不是的,不能不來。」
賠不是?這可叫邱泰基更感意外了:話裡藏著的,不會是小事。他故作驚慌樣,
說:「郭掌櫃不敢嚇唬人!我們哪有得罪,該罵就罵……」
「哈哈,邱掌櫃,你也跟我見外了?」
「哪是見外!郭老闆現在是貴人了,聽說那些隨駕的王公大臣都很給你面子呢!
我們還跟以前似的,就太不懂事了……」
說時,邱泰基正經施起禮來。
「邱掌櫃,越說你見外,你越來了。我一個唱戲的,能成了貴人?我是偷偷給
你說,禁中供奉,誰知將來能落個什麼結果!」
畢竟是伶人,還有閒雜人等在跟前呢,就說這種話。邱泰基真擔心他說出「伴
君如伴虎」來,趕緊接住說:
「郭老闆的本事,我還不知道?托了皇太后的聖恩,你已經一步登天,名揚天
下了,還想怎麼著呢?聽說在京師供奉禁中的汪桂芬、譚鑫培幾位,都封了五品爵
位。不定哪天太后高興了,也要封你!」
「邱掌櫃,你是不知道,進去供奉,哪那麼容易?時刻提著腦袋呢!」
越怕他說這種話,偏說,真是個唱戲的,心眼不夠。邱泰基忙岔開說:「郭老
板,你說來賠不是,是嚇唬人吧?」
「真是賠不是來了。我一時多嘴,給貴號惹了麻煩!」
邱泰基聽出真有事,就不動聲色吩咐跟前的夥友:還不快請郭老闆底下的二爺
們出去喝茶,有好抽一口的,趕緊點燈燒煙泡伺候。一聽這話,跟進來的幾位隨從
都高高興興地出去了:看來都好抽一口。
下人都走了,就剩了主客兩位,邱泰基才說:
「郭老闆,不會見怪吧?你我多年交情,斗膽說幾句知心話,不知愛聽不愛聽?」
「怎能不愛聽?我今日來,就想跟郭掌櫃說說知心話!」
邱泰基以往跟響九霄交往,也不是一味捧他,時不時地愛教導他幾句。響九霄
倒也愛聽,因為邱掌櫃的教導大多在情在理,也愣管用。伶人本沒多少處世謀略,
有人給你往要緊處指點,當然高興聽了。所以,他把邱掌櫃當軍師看呢,交情不一
般。正是有這一層關係,邱泰基才想再提醒他幾句。現在,人家大紅大紫了,你也
跟著一味巴結,恐怕反叫人家看不起。
「郭老闆,你能喜獲今日聖眷,怕也是祖上積了大德,你就不珍惜?」
「邱掌櫃是話裡有話呀!我整天提心吊膽的,咋就不珍惜了?」
「以前,我跟官場打交道比你深,宦海險惡也比你深看幾分。你能出入禁中,
常見聖顏,一面是無比榮耀,一面也真是提著腦袋!」
「這我比你清楚,剛才不說了嗎?」
「你不知珍惜,就在這個『說』字上!這種話,你怎麼能輕易說出口?」
「邱掌櫃,我不是不把你當外人嗎?」
「咱們是多年交情,可跟前還有一堆下人呢!」
「下人們,他誰敢!」
「郭老闆,你這哪像提著腦袋說的話?不說有人想害你,就是無意間將你這類
話張揚出去,那也了不得呀!你說話這樣不愛把門,手底下的人也跟你學,說話沒
遮攔,哪天惹出禍來,怕你還不知怎麼漏了氣呢!」
「邱掌櫃,你這一說,還真叫我害怕了!」
「郭老闆,伴君如伴虎,這幾個字你得時時裝在心頭,可決不能掛在嘴頭!伴
君頭一條,就得嘴嚴,什麼都得藏著,不能說。唱戲是吃開口飯,嘴閑不慣,可你
就是說廢話、傻話、孫子話,也不敢說真話!不光是心裡想說的不能說,就是眼見
著的,也萬萬不能輕易說!宮中禁中見著的那些事,不能說;王公大臣跟前經見的
事,也不能說。禍從口出,在官場尤其要緊。」
「邱掌櫃,你真算跟我知心!這麼多巴結我的人,都是跟我打聽宮中禁中的事,
唱了哪一出,太后喜歡不喜歡,她真能聽懂秦腔,太后是什麼打扮,皇上是什麼打
扮,沒完沒了!連那些王公大臣,也愛打聽。就沒人跟我提個醒,禍從口出!」
「郭老闆飛黃騰達,我們也能跟著沾光。誰不想常靠著你這麼一個貴人!你能
長久,我們沾的光不更多?」
「可除了邱掌櫃你,他們誰肯為我作長久想?都是圖一時沾光!」
「誰不想知道宮中禁中情形呢?你多留個心眼就是了。尤其那班王公大臣,跟
他們說話既得有把門的,又不能得罪人,心眼更得活。」
「邱掌櫃,你可說得太對了,這班大人真不好纏!我來賠罪,也是因這班大人
給鬧的。」
「老說賠不是,到底什麼事?」
「我能常見著的這幾位王公大臣,都是戲癮特大的。隨駕來西安後,也沒啥正
經事,閑著又沒啥解悶的,就剩下過戲癮了。人家在京師是聽徽班戲,咱西安就張
樂領的那麼個不起山的徽戲班。叫去聽了兩出,就給攆出來了。有位大人跟我說:」
張樂也算你們西安的角兒?那也叫京戲?還沒我唱得地道呢!『我跟他們說:張樂
本來也不起山,西安人也沒幾個愛聽徽班戲的。「
這是又扯到哪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扯半天了,還是一頭霧水!但響九霄以前
就有這毛病,現在成了貴人了,你能叫他別嗦?邱泰基只好插了一句:
「那他們能愛聽你的秦腔?」
「他們才聽了幾天秦腔,能給你愛聽?可太后喜愛呀,他們不得跟著喜愛?太
後召我們進宮,那是真唱戲。這些大人召我們進府,那可不叫唱堂會!」
「那叫唱什麼?」
「唱什麼,陪他們玩票!有幾位真還特別好這一口,每次都要打臉扮相,披掛
行頭,上場跟我們攪。那哪是唱戲,亂亂哄哄,盡陪了人家玩鬧!」
「這麼快,他們就學會吼秦腔了?」
「哪兒呀,人家用京腔,我們用秦腔,真是各唱各的調!邱掌櫃你是沒見那場
面,能笑死人了。」
「那些人,不就圖個樂兒嗎?只是,郭老闆,你說惹了個什麼事……」
「這就說到了。皇太后的萬壽就在十月,邱掌櫃不知道吧?」
「我一個小買賣人,哪能知道這種事?」
「太后的壽辰就在十月。以往在京師,太后過壽辰那是什麼排場?今年避難西
安,再怎麼著,也不能與京師相比。太后跟前的李總管早就對我說了,你賣些力氣,
預備幾出新戲,到萬壽那天,討老佛爺一個喜歡。我說,那得揀老佛爺喜歡的預備,
也不知該預備哪幾出?李總管就不高興了,瞪了眼說:」什麼也得教你?『我哪還
敢再出聲!出來,我跟一位王爺說起這事,王爺說:「李總管他也是受了為難了。
這一向,誰在太后跟前提起過萬壽,太后都是良久不語,黯然傷神,臉色不好看。
』我問:」太后那是有什麼心思?『王爺說:「連李總管都猜不透,誰還能知道!
』」
這又是扯到哪了!叫他多長心眼少說話,看看吧,越說越來勁,越說越詳細。
小人得志,真沒治了。
「郭老闆,宮中那些事,你還是少說些吧,就不怕隔牆有耳?」
「這都跟你們有關,不能不說。這位王爺,我就不跟你說是誰了。反正就在他
府上,玩票玩罷了,正卸裝呢,他忽然問我:」你跟山西票莊那些掌櫃熟不熟?『
邱掌櫃,我真是嘴上沒遮攔,張口就說了:「倒還有幾位,交情不一般!』人家跟
著就問了:」太谷有家姓康的財主,也是開票號的,在西安有沒有字號?『我說:
「有呀!字號叫天成元,掌櫃的跟我交情也不淺。』看看我,張嘴把什麼都說了!」
邱泰基忙問:「這位王爺打聽敝號做甚?」
「當時我也問了,王爺說:」是太后跟前的崔總管跟我打聽,我哪知道?『前
兩天,我才明白了:崔總管打聽貴號,是想為太后借錢辦萬壽。「
「跟我們借錢辦萬壽?」
「邱掌櫃,我實話跟你說了吧。」響九霄就放低聲音說,「崔總管跟你們借錢,
辦萬壽只是一個名義,其實是給太后多斂些私房,討她高興。多說經歷了這一回逃
難,太后是特別迷上私房錢了!」
「要跟我們借錢攢私房?」
「要不我一聽就慌了。早知這樣,我也不多嘴了。多了幾句嘴,給你們惹了大
麻煩。崔總管尋上門來,你們不敢不借,借了,哪還能指望還帳?惹了這麼大禍,
我哪能對得住邱掌櫃!」
聽了這消息,邱泰基知道要倒黴:遇上天字第一號的打劫了!可這也怨不著響
九霄,他就是不多嘴,人家也能打聽到天成元。不看這是誰打劫呢!響九霄能先來
送個訊,也該感激的。就說:
「郭老闆,你心思太多了。能孝敬皇太后,是我們一份天大的榮耀,哪能說是
麻煩?」
「貴號不怕太后借錢?那我就心安多了。」
「遇上今年這種行市,天災戰亂交加,哪還能做成生意?敝號也空虛困頓,今
非昔比了。可孝敬皇太后,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不敢含糊!」
響九霄很嗦了一陣,才起身告辭,邱泰基卻早已心急如焚。
邱泰基已聽同業說過:西太后到西安後,變得很貪財。加上祁幫喬家大德恒那
樣一露富,很叫太后記住了西幫。來西安這才多少天,已跟西幫借過好幾回錢。可
那都是戶部出面借錢,賬由朝廷背著,這回輪到跟天成元借錢了,卻成了宮監出面,
太后記帳!太后張了口,誰敢駁呀?可放了這種禦賬,以後跟誰要錢去?
太后張口借錢,那也不會是小數目!
所以,響九霄一走,邱泰基就趕緊去見三爺。
三爺是財東,來西安後自然不便住在字號內。但在外面想賃一處排場些的住宅,
已很不容易。兩宮避難長安,等於把京都遷來了,隨扈大員浩蕩一片,稍微排場些
的宅第,還不夠他們爭搶呢。幸好邱泰基在西安經營多年,門路多,居然在擁擠的
城內,為三爺賃到一處還算講究的小院,只是離字號遠些。三爺已十分滿意,常邀
邱泰基到那裡暢談。
這天邱泰基趕到時,三爺正在圍爐小酌。
邱泰基就說:「三爺,這都什麼時候了,才吃飯?」
三爺見邱泰基意外而至,很高興,說:「你是聞見酒香才來的吧?後晌又冷又
悶,也沒人來!」
「這屋裡夠暖和了。這麼嫌冷,那你在口外怎麼過冬?」
「在口外天天吃羊肉,喝燒酒,身上熱呀!這不,我叫他們燉了個羊肉沙鍋。
邱掌櫃,我看你是聞見酒香肉香才來的,趕緊坐下喝兩口!」
「我可是有件急事,來見三爺!」
「再急吧,能耽誤你喝兩口酒?」
「三爺,真是一件天大的急事!」
「邱掌櫃,你說西安的天能有多大?京師丟了,都擠到西安,西安能有多大的
天?先喝口酒再說!」
看看三爺,也不像醉了。邱泰基只好先喝了一盅燙熱的燒酒,真似吞火一樣。
他倒也能喝燒酒,只是平日應酬愛喝黃酒,米酒。在口外這一年,應酬離不了燒酒,
但也沒能上癮。燒酒喝多了,也易誤事。三爺常隱身口外,喝燒酒跟蒙人似的,海
量,他可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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