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57
姚夫人看這三個字,寫得還蠻秀氣,就問:「算盤呢,會打吧?」
「打得不快。」
姚夫人正色說:「到我們家,也沒多少累活做,只是要勤快,手腳要乾淨,知
道守規矩。」
溫雨田沒有說話,親戚忙問他:「聽見了吧?」
「聽見了。」
姚夫人又說:「再就是別這樣愁眉苦臉,成不成?」
他還是不說話。
姚夫人就問:「你願不願來我們家?」
親戚忙說:「他當然願意,不願意,我能領他來?」
姚夫人說:「雨田,你自己說,願意不?」
他低了頭,低聲說:「願意。」親戚就喝了他一聲:「你不能說痛快些!」
姚夫人忙說:「初來新地界,認生,也難免的。要願意,那就留下來,試幾個
月吧。到年下,不出差錯,就常留下來。」
親戚忙說:「雨田,還不快跪下給主家磕個頭!」
這回,雨田倒是急忙跪下了,磕了一個頭,沒說話。
姚夫人說:「快起來吧。我們家也沒那麼多禮,那麼多講究,以後就當是
自己的家。」
姚夫人留親戚吃了飯,叫他轉告雨田的叔父,說雨田在此受不了罪。工錢,也
按通例給。親戚卻說,他可不能捎這種話回去:雨田找了這麼個好主家,有福享了,
他嬸母能高興?只能說勉強留下試用,工錢還沒有,你主家也不好伺候呢。這樣說,
他那嬸母才稱心。親戚還交
待,留下雨田是當傭人使,當然不能太心軟,可也不敢太苛嚴。他心事太重,
什麼都攢在心裡,對付不好,誰知他出什麼事?
姚夫人只是按常理說:「我花錢雇傭人,也不能當少爺供著吧?我該怎麼使喚,
就怎麼使,他對付不了,你還給我領走!」
其實,姚夫人心裡已是十分中意這個雨田了,她甚至感到有些天遂人意,竟給
她送來一個比雲生出色許多的小男人。才這麼半天工夫,她已斷定這個雨田比雲生
出色。
留下雨田後,姚夫人很快又招回一個做粗活的舊男傭。因為她吩咐雨田要做的,
是記帳,採買,跑佃戶,進城辦事。這全是管家該做的營生。
沉默寡歡的雨田,哪能想到主家會這樣器重他?初聽了,他真有些不敢應承,
直說,怕張羅
不了。主家夫人和氣地說,誰天生就會?我挑你,就是叫你學著幫我管家。以
往,我自己管家,沒雇人,今年剛添了娃,忙不過來了。你識字,會打算盤,人也
不笨,又長得排場,我看是當管家的材料。只要上心學,哪有學不成的?總比學生
意容易吧!
主家把話說成這樣了,他還能再說什麼?
主家夫人還叫來裁縫,給他做了幾身夠排場的衣裳,單的、夾的、棉的,四季
穿的都有了。這叫雨田更感意外:不是說試用嗎?怎麼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備下了?
主家夫人說,跑外辦事,頂的是我們邱家的臉面,穿戴太寒酸,那可是丟邱家的人!
夫人還說,你一個男娃,沒了父母,也不會張羅穿戴,我能忍心看著不管?你只要
跟我們一心,這就是你的新家。
他聽得眼裡直湧淚珠。
剛到的時候,主家還把僕傭都叫來,交待她們:新來的這個男娃能寫會算,以
後他要幫著我管家,你們要多幫襯他。主家有了這樣的交待,別人對他也沒欺生,
真還夠幫襯他的。邱家的僕傭也不多,一個個都像厚道人。
主家那位十歲的小姐,似乎並不討厭他,常常跟著他,問東問西。
最常跟他在一起的,當然還是主家夫人。什麼都是她親自教,記帳算帳,外出
採買,論價殺價,城裡哪些字號是老相與,佃戶又有哪些家,什麼都細細交待。不
嫌煩,也不嫌他是生瓜蛋。跟他在一起,夫人好像慈母似的,一點脾氣都沒有。他
的傻氣,只能逗笑她,惹不惱她。
雨田真沒想到,他來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叫人驚喜異常的新地界。主家夫人為
什麼會對他這樣好?可憐他?還是以前同他的父母有舊誼?平白無故,誰能對一個
下人這樣好?
這幾年,在叔父家所受到的冷遇和虐待,已經叫年少的他不敢相信人了。
稍熟之後,雨田婉轉問過姚夫人。為什麼對他這樣好?夫人倒笑著反問他:「
怎麼,想叫我打罵你?那還不容易!」她親切異常地給他說,她一直沒男娃,所以
特別喜歡男娃。以前有個幫她跑外的小男傭,她就很疼他,教他認字,教他為人處
事,待之如家人。後來還給他舉薦了商號,送去學生意了。也許是上天酬報她,今
年終於得了男娃。
夫人還說,自家有了男娃,對他這樣的男僕,依舊是喜歡的。他長得這樣排場,
偏又命苦,她由不得想多疼他。只要一心一意,這裡就是你的家。
成天聽這樣的話,雨田漸漸也沒有什麼疑心了,只是慶倖自己終於跳出了苦海。
那或許是父母的在天之靈,拯救了他吧。
到邱家沒有多久,他就變得開朗些了,辦事也長進得快。主家夫人對他越來越
滿意。
在姚夫人這一面,對這個雨田就不只是越來越滿意。她已經在作更長遠的打算。
雨田住熟以後,越發顯得要比雲生強:到底是出身不一樣。他不僅是生得英俊
排場,腦筋也靈得多,處處透著大器。這樣一個俊秀後生,那必是嚮往外出從商的。
何況他故去的父母,從小就寄予這種期望了。所以,從起頭時候,姚夫人就要斷了
他的這種念頭:她希望這個雨田能長久留下來!剛進邱家門,就許以他學做管家,
正是基於此種打算的。
給大戶做管家,那也是種排場的營生。接受了雲生的教訓,姚夫人也不想急
于求成了。慢慢來,叫他感到了你的親切,你的心意,你的疼愛,那也許能長久相
守吧。
令姚夫人感到寬心的,是她的女兒也不討厭雨田。蓮蓮也願跟他在一道,問長
問短。雨田對這個小女子,不冷淡,也不張狂,盡力遷就她。這就少了麻煩。以後
更熟了,得及早要告誡他:小心不要惹下水蓮!
姚夫人感到現在老練多了,能從容行事,不再那樣急於將這個小男人攬入懷中。
但自從雨田進家後,她已不再覺著孤寂冷清,有這個俊秀的後生叫她惦記著,日子
過得實在多了。
因為閏八月,秋後節令顯得早,到九月已是寒風習習,十七日就立冬了。立冬
後一連數日,總刮北風,天氣冷得緩不過勁來。屋裡忽然要用火盆,姚夫人才想起
今年還未採買新木炭。雲生走時,只是買了幾車劈柴,幾車煤炭。
雨田聽夫人這樣一說,就要進城去採買。姚夫人說,去年還剩有木炭呢,等天
氣緩過來,再採買也不誤事。雨田等了兩天,見天氣冷得更上了勁,就坐不住,非
要去辦這件事。姚夫人見他做事這樣上心,也就同意了。囑咐他,到了集市,只尋
好炭,別太在乎價錢。看對了,叫賣家連車帶炭推到水秀來,咱給他出腳錢。
雨田答應著去了。到後半晌,他真押著一推車木炭,回來了。炭甚好,價錢也
不貴。賣炭的直說:你們這位小少爺可真會殺價。姚夫人高興了,多付了一百文腳
錢,算是皆大歡喜。
但到夜晚,雨田就發起燒來。他想了想,知道是晌午大意了。晌午在南關集市,
喝過兩碗羊雜碎,辣椒加多了,喝得滿頭滿身汗水淋淋。也沒在乎,喝完又接著迎
風亂跑,挑選木炭。
本來喝一碗就得了,也不至出那麼多汗,可當時嘴太饞,忍不住又喝了一碗。
這可好了,得了報應。他外出,主家夫人倒總給帶些零花錢。起先,他不敢花。夫
人說,太寒酸了,哪像給邱家辦事的?所以,他花錢喝羊雜碎,倒不怕,可喝得病
倒了,那怎麼交待?
這一夜,他時冷時熱,難受異常。心裡只是想,再難受也不怕,趕天明好了就
成。但第二天起來,頭重腳輕,渾身軟軟的。他強打精神,想裝著沒病,可哪能呢!
早起,主家夫人一見他,就驚呼:「雨田,你臉色這樣難看,怎麼了?」
他忙說:「咋也不咋。」
但她已過來摸住他的額頭,更驚叫道:「天爺,滾燙!傻娃,你這是病了,還
咋也不咋!」
跟著姚夫人就呼叫來其他僕傭,扶他回去躺倒。一面叫廚房給他熬姜湯,一面
又叫給他屋裡生個火盆。僕傭在忙活時,姚夫人就一直守在他身邊。她並沒有追問
怎麼著的涼,只是不時摸摸他的額頭,歎息道:「看燒成什麼了,也不說,真成了
傻娃了!」
自從父母去世後,再沒有人這樣心疼過他。雨田想到這裡,不禁淚流滿面。
姚夫人見他這樣領情,心裡也有些受了感動,一邊給他擦眼淚,一面說:「快
不敢哭了,以後跟我一心,你受不了委屈。」
喝過姜湯,生起火盆,姚夫人又叫人給拿來一床被子,給雨田加上。還問他想
吃什麼。雨田只是不斷地流淚,那樣感激她,依戀她。
這使姚夫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動心動情。她感到雨田是與雲生不同,他比雲生更
靈敏,更多情,也更叫人憐愛。她居然會這樣動心地惦記他。這樣的感覺已經很好,
就是不將他攬入懷中,也踏實了。
她營造了一種戀愛,自己又成功地陷了進去。
立冬以後,戴膺離開太谷,取道漢口,趕赴上海去了。
戴膺的半年假期還未滿,但時局殘敗如此,他也無心歇假了。康老東家、孫大
掌櫃隔三岔五的,也不斷召他去,議論時局,商量號事。但時局不穩,各地信報不
能及時傳回老號,議論吧,又能議出什麼眉目來?
回太谷這幾個月,儘管有朝廷行在過境,戴膺依然感到一種坐井觀天的憋屈。
在京時,他就有想法:西幫票號要想長久執全國金融牛耳,各家大號須將總號移往
京城才成。老號偏居晉省祁太平,眼瞅著與外埠莊口越來越隔膜。長此以往,老號
豈不成為生意上的大桎梏?可這話,老號與東家都不愛聽。現在,京師陷落,這話
越發不能說了。
康老東家在徐溝覲見兩宮後,對當今朝廷那是更少敬畏,更不敢有所指望。以
老東台那毒辣的眼光看,西太后實在是一個太平庸的婦人。平庸而又不自知,即為
無恥。位至尊,無恥亦至極。攤上這麼一個婦人把持朝廷,時局殘敗至此,那還用
奇怪?老東台從徐溝一回來,就對孫大掌櫃說:
「趁早收縮生意吧,大清沒指望了。」
孫大掌櫃早有退意,再趕上今年這驚天動地的折騰,更想趁勢告老退位。聽老
東台這樣一說,那當然很對心思。他就說:「我看也是。趁早收縮,還能為康家留
得青山。」
戴膺卻有些不以為然。朝廷的無能無恥也不自今日始,親睹聖顏,倒睹得自家
泄了氣?這也不像是西幫作為吧。西幫什麼時候高看過朝廷?所以,戴膺就對兩位
巨頭說:「現今生意也僅存半壁江山了,北方各莊口經此內亂外患,已收縮到底。
江南莊口失去北方支撐,難有大作為,收縮之勢也早成定局。再言收縮,還能收縮
到哪?總不能將遍佈國中的莊口全撤了,關門大吉吧?」
康老太爺竟然說:「叫我看,西幫的票號也如當年的茶莊,生意快做到頭了。
我們得趁早另謀新路。」
孫大掌櫃就說:「我看也是。新路須新人去走,我這老朽也做到頭了。」
康老太爺說:「不是說你。」戴膺說:「另辟新生意,就不受朝廷管了?就
能逃出時局的禍害?」
康老太爺說:「收縮的意思,一為避亂,一為圖新。這樣無能無恥的朝廷,我
看也長久不了了。經此拳亂洋禍,你還指望它中興?」
戴膺就想起在京時早有的圖新之議:將票號改制為西洋式的銀行。於是,就乘
機對兩位巨頭說:「此次洋禍,我看也不會輕易了結。除了照例割地賠款,朝廷只
怕更得受制於西洋列強。洋人於我西幫爭利最甚的,就是他們的銀行。我們要圖新,
現成的一條路,就是將票號改制為洋式銀行,師夷制夷,以求立於不敗。」
老東台就問:「銀行也是銀錢生意嗎?」
戴膺說:「也是。只是……」
老東台不等戴膺說完,便發了話:「不做銀錢生意了,咱不做銀錢生意了。」
戴膺忙問:「西幫獨攬票業近百年,國中無人企及,不能說扔就扔了吧?再說,
只康家退出,祁太平別的大家照做不誤,豈不是自甘示弱嗎?」
康老太爺一笑,說:「誰不退出,誰倒黴吧。」
戴膺問孫大掌櫃:「老東台這是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明白?」
孫大掌櫃說:「我也不大明白。」
康老太爺這才說:「朝廷也要仿照西幫開銀號了。如此無能無恥的朝廷一開錢
鋪,那還不臭
了銀錢業的名聲?咱們不趕緊躲避,還等什麼?「
朝廷也要開銀號?戴膺還是初聞此事:在徐溝時老東家可是未提一字!他急忙
問:「朝廷是當真嗎?」
康老太爺說:「比當真還厲害!這回,西太后來山西逃難,算是知道我們西幫
票號厲害了。
她親口對我說的:等回京了,朝廷也得開辦自家的銀號,省得遇了今年這樣的
意外,庫銀帶不出,花錢得三番五次跟各省討要,成了叫花子了。西太后直說,看
你們山西人開的票號,滿天下都是,走到哪,銀子匯到哪,花錢太便當!像她那樣
的婦道人家,眼紅上你,豈有不當真的?「
孫大掌櫃就說:「朝中文武,哪有會開票號錢莊的?」
康老太爺說:「太后已經跟我說了:到時,爾等在山西挑選些掙錢好手,到京
為予開好銀號,孝敬朝廷。」戴膺聽了,知道大勢不好,忙說:「朝廷要開官銀
號,那我們西幫票號的生意,真要做到頭了。經此洋禍,西洋銀行必長驅直入,進
駐國中各碼頭,與我們爭雄。再加上朝廷也要開官銀號,那我們西幫是腹背受敵,
真活不成了!」
孫大掌櫃說:「戊戌年,康梁就曾主張設官錢局,太后不是甚為惱怒嗎?」
戴膺說:「現在是太后要開官錢局,還有辦不成的?」
康老太爺說:「要不,我叫你們趕緊收縮!」
戴膺想了想,說:「朝廷辦官銀號,那也得等回鑾京師以後了。兩宮何時能回
京,還難說呢
。我們也不必太著急,先靜觀些時再說吧。「
正是議論至此,戴膺提出了速下江南的動議:現今國勢多由江南而定;自拳亂
以來,江南信報一直不暢,親身去一趟,或許能謀出良策。
康老太爺倒不反對他下江南,只是發話道:「戴掌櫃要去,就去上海吧。滬號
的老幫不強,你正可去幫襯一把。眼看朝廷又要割地賠款了,給洋人的賠款又將齊
匯上海,有許多生意可做。這也需戴掌櫃去費心張羅的!」
戴膺聽老太爺這樣一說,心裡才踏實了:老東家還是照樣操心銀錢生意呢,收
縮之說,也還大有餘地。撤離銀錢生意,或許只是老太爺的氣話!
戴膺啟程南下時,只帶了一個京號夥友,另聘請一位鏢局武師隨行。
初冬時節,走出山西,進入河南,即無太重的寒意了。清化、懷慶府一帶的竹
園,翠綠依舊,在寥落凋敝中倒更是分外悅目。清化出竹器、毛筆,所以田間處處
是竹園。戴膺已有些年頭沒來這一帶走動了,更不曾見過這冬日的竹園。只是,此
行心境不似尋常,沿途景象也難入眼底的。
庚子年這驚天動地的變故,叫戴膺也頗生出些出世歸隱的意念。他是有本事有
抱負的人,也是自負的人。做京號老幫許多年,在他前面似乎沒有什麼能難倒他。
長袖善舞,臨危出智,建功立業,仿佛已是他的日常營生。在天成元,他的人位雖
居於孫大掌櫃之下,可他的人望,那是無人可及的。作為一個西幫商人,他已經達
到隨心所欲而不逾規矩的境地了吧。但自發生洪楊之變以來,由時局的風雲突變而
引發的災禍,卻是令神仙也無可奈何的。攤了這樣一個朝廷,你再有本事,又能如
何?該塌底,還得塌底;該一敗塗地,還得一敗塗地!
從京師狼狽逃回太谷後,老東家和大掌櫃雖然都未嚴責,戴膺已想引咎退隱,
回鄉賦閑了。大半輩子過去,他在家中度過的時日實在是太少太少。宅子後面那一
處自建的園子,雖然頗為得意,卻無緣恬然消受。由於三年一期的下班歇假,多在
後半年,他一直就無緣一睹園子的春色。藝菊賞菊,正叫他念想園子的春天。與夫
人、兒孫相聚得太少,其中苦楚就更不用說了。趁此狼狽,走出商海,亦正可略微
補償一些天倫之樂吧。
只是,在家中歇假未久,他已覺有幾分枯索。外間動盪的時局,也許令他放心
不下。但即使是在往常平安時候,在家閑住稍久,也一樣會生出這種枯索來。這真
是沒治了,就像從小出家的僧人,忽然還俗,滿世界看見的都是煩雜。
初歸家來,夫人說些離別情義,子孫消息,家中變化,聽來還很親切。但多聽
了幾日,便有些厭倦生起。夫人再拿家事來叫他處置,那就更不勝其煩了。到他這
種五旬已過的年紀,對夫妻間性事已經沒有多少念想,或者是早已習慣了禁欲式的
生活。與夫人相聚稍久,發現的多是陌生:大半輩子了,她依然是那種只可遠望而
不宜近視的女人。子孫們呢,對他只有敬畏,少有眷戀。所以回到家來,補償了在
外三年積累起來的思念,很快就會感到無所依託,枯索感日甚一日地漲起來。
在這種枯索中,怎麼可能怡然賦閑呢?
在外時那種對於回鄉賦閑、補享天倫的念想,一旦到家,就知道那不過只是一
種奢望:他已經回不到這個家了。這個家,只是他放置思念的地方。一旦回來,他
只會更強烈地思念外埠,厭倦這個家!他似乎命定了只有在外奔波,才能保有對家
的思念。久居鄉間,可能會毀了這個家吧。
在他心底,還深藏著另一個奢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升任天成元的大掌櫃。
以戴膺在天成元的人位人望,他理當是接任大掌櫃的第一人選。他的本事也是
堪當此大任的。但領東大掌櫃,那得東家看中才成。戴掌櫃做京號老幫許多年,功
績多多。打通京師官場,拉攏有用權貴,就不用說了。類似處理去年津號那樣的危
機,也很有過幾次。今年雖失了京號,但回晉後一番張羅,叫康老太爺得見兩宮聖
顏,可不是別人能辦成的差事。只是,老
太爺如願以償,親睹聖顏後,也不過格外地誇獎了幾句吧,並沒有什麼令人意
外的意思表示出來。
在老東家眼裡,他只是一個能幹的掌櫃。哪裡有了難處,先想到的就是他:趕
緊叫京號戴掌櫃去張羅!平常時候,順暢時候,不大會想起他。在天成元多少年了,
他還看不出來嗎?康老太爺此生看中的領東大掌櫃,就只孫北溟一人。
如今,老太爺已將康家的外間商務交給了三爺料理。年輕的三爺,會看中他這
個老京號掌櫃?
更沒有多少指望。三爺嘴裡常念著的,是那位邱泰基。
罷了,罷了,此生做到京號老幫,也算舊志得酬了。原想做到大掌櫃,也並非
很為了圖那一等名分,只不過更羡慕那一種活法:既可久居太谷,眷顧家人,又能
放眼天下,運籌帷幄,成就一番事業。現在看,攤上這麼一個朝廷,想成就什麼事
業,也難了。再說,他真做了大掌櫃,第一件事,就是將總號遷往京師:那依然是
遠離家眷的。
帶著這樣一種心情,進入湖北時,戴膺已經寧靜了許多。與北地相比,初冬的
鄂省分明還留著一些晚秋氣象,不拘望到哪,總能見著綠。這時,他渴望著的,只
是早日見到漢號的陳老幫。
戴膺與漢號的陳亦卿老幫,雖然常通信報,卻已有許多年未見過面了。三年一
次的歇假,兩人實在很難碰到一起的。這次在漢口忽然相見,湧入彼此眼中最甚的,
便是歲月的滄桑!
他們十多年前見過面後,一別至今。那一次,戴膺由京赴上海,幫滬號收拾局
面,功畢,彎到漢口,由鄂回晉。那時,他們尚覺彼此年輕有為,雄心壯志一點未
減。這轉眼之間,十年多就過去了,彼此誰還敢恭維誰年輕?
陳亦卿重迎戴膺,欣喜之至。他與戴膺約定:先不言號事,也不言時局,丟開
一切世事,盡情盡興說些知心話。他已在一家清雅的飯莊定了酒席,不拉任何人來
作陪,止吾二人暢飲暢敘!江漢初冬,也不過像京中深秋,正可借殘秋、寒江、老
酒,作別後長話。
戴膺一路已有徹悟之想,陳老幫的安排自然很對他的心思。
陳亦卿吩咐了副幫,仔細招待跟隨戴掌櫃來的夥友及武師。之後,即雇了兩乘
小轎,與戴膺一道往飯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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