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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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又有什麼不妥呢?
對了,那個老尼似乎對康家不生疏,她還問到六爺。
六爺是不是也去過那處尼姑庵,見過這個老尼?
於是,汝梅決定去見見六爺。
康家為族中子弟開設的學館,也收一些本家女童,令其啟蒙識字。不過,達到
粗通文墨程度,年齡也近青春期,就得結業返回閨房了。汝梅因為受老太爺寵愛,
又帶男子氣,被允許在學館多留兩年。所以,她真是能常見到六爺。
六爺雖比汝梅長一輩,年齡卻相近。只是,六爺對她的淘氣瘋野,可不喜歡。
六爺比那位在學館授業的何舉人,似乎還要凜然不可犯。所以,汝梅不能在學館見
六爺,因為見著了,也不會聽她說閒話。
她是瞅了個機會,專門到六爺家中,正經拜見的。拜見的由頭,是問六爺:「
聽說朝廷把京城都丟了,今年秋天的鄉試大比,還能照常嗎?」
這話,可是正說到六爺的疼處了,哪會有好臉給她?他張口就給了她一句:「
怎麼,鄉試大比不成,你高興了?」
汝梅忙說:「看六爺說的,我就那樣心黑?我是替六爺擔心呢!春天還好好的,
怎麼忽然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亂到這步天地?」
「你問我,我去問誰?」
「六爺對時務一向有高見的。」
「誰能預見到這一步天地,才算真有高見!」
「何老爺呢?他成天說對京師了如指掌,也沒有一點預見?」
「那你得問他。」
「事到如今,問何老爺也沒用了。別人倒也罷了,就是六爺你太倒黴,正逢上
要大比。苦讀多少年,就等著今年秋闈的佳期呢,出了這樣的亂子,誰能不為六爺
著急!」「著急吧,也是白著急!」
「六爺,你也沒有到寺廟進次香,搖支簽?」
「我不信那。」
「前不久,我去了趟鳳山,在三佛殿還想為六爺許個願:秋天若能金榜題名,
就為佛爺再塑金身。又怕我是女身,有辱儒業,沒敢許。」
「我不信那!」
「可我在鳳山一處尼姑庵,見著一位老尼,她還問起六爺你。」
「一個尼姑問起我?你又瘋說瘋道吧!」
「真有這樣的事!那位老尼知道咱們康家,直問我:常見六爺嗎?」
「胡說八道!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一個尼姑!」
「我說呢!六爺去進香、抽籤,也不會到那處尼姑庵吧?」
「胡說八道!我可從沒到什麼寺廟抽過簽!」
六爺就這樣矢口否認他見過什麼尼姑,汝梅也只好打住,不再探問下去。但心
裡的疑團卻是更大了。六爺既然壓根就沒見過任何尼姑,那老尼是怎麼知道了六爺?
過了一些時候,汝梅陪了母親來前院的大堂燒香。偶爾掃視側面牆上掛著的四
位過世老夫人的遺像,忽然發現有一位仿佛眼熟似的。
這怎麼可能?
最晚故去的一位老夫人在世時,汝梅還很幼小,根本就沒有一點印象。再說,
她也不是第一次來此,以前可從來沒有這種眼熟的感覺!
那麼,她看這個老夫人像誰呢?她嘴角斜上方有一顆點得好看的痣。
想來想去,逮不著一個確切的對象。所以,她也不去想了。可還沒走出大堂,
突然就跳出一個人來:鳳山尼姑庵的那個老尼!眼熟的這個老夫人,原來是有幾分
像那個老尼姑?
老尼可不就生了這樣一顆好看的痣!
天爺,老尼姑像康家一個死去的老夫人,那天是見了鬼吧?
汝梅越想越怕,不禁大叫一聲,失魂落魄跑出大堂。
庚子年時局的突變,真把六爺給氣蒙了。
今年恩科鄉試,定在八月初八開考。六爺本來打算,七月二十就赴省府太原,
駐紮下來,早做臨考準備。同時,亦可會會各地來趕考的士子。然而,一進七月,
無論太原,還是太谷,義和拳都大開殺戒了。幾起教案,弄得太原血雨腥風,趕考
的士子,誰還敢早去?
到七月二十,竟正好是朝廷丟了京師的日子!六爺聽到這個消息,除了仰天長
歎,又能如何!
十年寒窗苦讀,就等著今年八月的鄉試大比呢,誰能想到眼看考期將近了,竟
出了這樣的塌天之禍!京城丟了,太后皇上帶著滿朝文武逃難去了,天下已經亂了
套,誰還顧得上鄉試會試?
何老爺說:出了這樣大的變故,朝廷會推延考期的。
可朝廷逃難逃到哪了,誰知道?六爺像挨了窩心腳似的,真是有苦說不出。
因為在康家,幾乎就沒人關心他的科考。老太爺便是第一個不想叫他赴考求仕,更
不用說別人了。新當家的三哥、四哥,誰會惦記他的科考!三哥當政後,倒是不那
麼脾氣大了,可對他苦讀備考,還不是依然不聞不問?四爺是善人
,也只問問寒暖而已。
學館的何老爺,當然惦記大考,可他瘋瘋癲癲的,連句知心的話也沒法跟他說。
以前,母親總在冥冥之中陪伴著他,使他不感孤單。實在說,他苦讀求仕,也
完全是為了報答早逝的母親。可母親也早放下心來,離他而去:母親的英魂不再來,
康宅不再鬧鬼,已有許多年。去年夏天,母親忽然又回來幾次,顯然也知道考期將
近了!
可考期將近了,厄運卻接踵而至:何老爺幾次犯病;老太爺又對他明言:能不
能放棄儒業,輔助你三哥理商?更要命的,是開春後時局就急轉直下,拳亂加洋禍,
一天不如一天,終於塌了天。
母親,你的英魂也不能保佑我了?我十年苦讀就這樣毀了,不能蟾宮折桂?
今年春夏以來,每當靜夜,六爺總盼著母親再度顯靈。有時,給母親的靈位敬
香後,就長跪不起,默禱良久。可是,母親再沒有顯過靈。
就在這種憂憤又孤寂的時候,汝梅跑來問起他的科考事。在康家,這要算惟一
還惦記著他科考的人了。合家上下,就這麼一個淘氣的侄女還惦記他,這使六爺更
覺孤寂。所以,他也沒有給汝梅好臉看。
汝梅走後,六爺才覺得不該這樣對待她。她一個小女子,竟然比誰都關心你,
總該說句叫她中聽的話吧?汝梅建議他去拜神求籤,問一個吉凶,也是好意:抽到
一個好簽,他會少一些憂憤?
至於汝梅說到的尼姑庵,六爺只當成了昏話聽。汝梅說此昏話,是想引誘他去
拜佛求籤吧?
她一向就愛這樣沒邊沒沿的昏說。
要是沒有這場拳亂,這幾日恐怕已經坐在太原的貢院了。眼看初十已過,什麼
消息也沒有。
六爺真決定到寺廟去求一次簽。
鳳山龍泉寺的簽,一向很靈。可六爺不願意跑那麼遠路。想了想,決定還是進
城一趟吧。在城裡,不拘南寺、東寺,求個簽看看。求完簽,還能到別處探聽到一
些消息。
正做這樣的準備時,何老爺興沖沖跑來了:「六爺,有消息了!朝廷已頒佈詔
書,暫緩今年恩科:鄉試改在明年三月初八,會試推至明年八月初八。明年的正科,
以此遞推。」
六爺就問:「何老爺,消息真確嗎?」
何老爺就有些不高興,說:「這是什麼事,我能瞎說八道!」
六爺趕忙說:「何老爺在上,學生哪能不相信?我是怕現在天下大亂,朝廷還
不知逃到哪了,會不會有假傳聖旨的事?」
何老爺說:「我親自進城跑了一趟,尋著學宮的教諭。正是教諭大人對我說,
朝廷頒了此詔書。他是衙門中人,不想活了,假傳聖旨!」
「朝廷真頒了這樣的詔書,還叫人放心一些,只是頒得太遲了。」
「遇了這非常之亂,頒佈及時,也傳不下來。我們晉省還算近水樓臺呢,詔書
傳來得早。」
「何老爺,我們怎麼算近水樓臺?」
「我已經得了確切的消息,太后皇上逃出京城後,是先沿了京北官道跑到宣化。
離開宣化府,已改道南下,要奔山西來了。」
「要奔山西來了?」
「六爺還是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何老爺,只是這消息太震耳了。」
「震什麼耳呀!京城丟了以後,什麼事你也不用大驚小怪了。還有什麼事能比
丟了京城更震耳?」
「是呀,朝廷丟了京城,真是塌天之禍。兩宮逃來山西,是看晉省表裡山河,
還平安一些?」
「我看朝廷也是再沒好地界可去了,不來山西,還能去哪兒?躲進承德離宮,
洋人不愁追殺過去!逃往口外關外,兩宮能受得了那一份苦焦?不來山西,真還沒
好地界去。」
「何老爺,你看兩宮會暫時駐鑾山西嗎?」
「誰知道?朝廷真要駐鑾山西,明年也不用指望有鄉試會試了。」
「為什麼?」
「沒有國都的朝廷,還能開科取士?」
六爺聽了這話,心裡不是滋味。
「叫何老爺這樣一說,那我該投筆從戎了?」
「從戎又有何用!朝廷連京營大軍都不用,只用鄉間一幫拳民,你從戎有何用?」
何老爺又在說瘋癲話了吧。六爺就說:「何老爺,也不用埋怨朝廷了。朝廷又
豈是我們可以非議的?國都一丟,商家也更不好立身。京城字號不是都逃回來了?」
何老爺瞪了六爺一眼,說:「六爺,你這是說什麼話!是朝廷守不住京城,任洋
人進來燒殺掠搶,商家才難以立身!」
六爺忙說:「何老爺,我們不說朝廷了。鄉試既已推延,也只好指望明年
能如期開考。」
「六爺,我看你也不用多指望。」
「難道從此就沒有轉機了?」大清敗亡的話,六爺沒敢說出。
何老爺卻瞪了眼說:「大清就是不亡,你去入仕這樣無能的朝廷,能有什麼出
息?」
六爺知道何老爺的瘋癲勁兒又上來了,不能別著勁跟他論理,你越別勁,他越
要說沒遮攔的話,只好順著幾分說:「何老爺,即便遭逢了末世,也不該躲避吧?
一部《呂氏春秋》,傅青主激賞的只一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
也。『顧亭林也有句名言:「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六爺,你是錯將杭州當汴州了!今之末世,實在不能與傅山、顧炎武所處末
世相比。看看當今士林,都是些猥瑣、苟且之輩,哪有傅氏、顧氏那樣的偉岸人物?
你縱然有拯救天下的大志,只怕也無處放置!士林太不堪了,你一人有志,又能如
何?」
「天下有難,與我們無關涉?」
「六爺,你總算說了句明白話:朝廷也好,士林也好,就任其去敗落、腐爛,
我們何必管它!」
「何老爺,我可依舊不明白!」
「已經無可救,你還要去救,這能叫明白?」
瘋癲的何老爺,說得毫無顧忌。可六爺想想,也真是不謬。自己真該像父親所
希望的那樣,棄儒入商,改邪歸正?可母親生前的遺願怎麼交待,就這樣丟棄了?
何老爺見六爺不言語了,就說:「六爺還是信不過我吧?那我帶六爺去見一個
人。聽聽此人議論,六爺就不會疑心我了。」
「去見誰?」
「京號戴掌櫃。」
「戴掌櫃有高見?」
「他駐京多少年了,對京師朝野了如指掌,我們去聽他說說,看大局還有救沒
救。以前,見戴老幫不易,現在避亂在家,正好可以從容一聚。」
六爺當然聽說過戴老幫,知道是能幹的掌櫃,但從未見過。以前,他也不想見
這些掌櫃,能幹的掌櫃,也無非會做生意吧。現在,遇了這樣的局面,見見這位京
號老幫,也許真能知道京城何以會丟失?
戴膺家在城東南的楊邑鎮,離康莊也不過一二十裡路。何老爺當年在京號做副
幫的時候,戴
膺就是老幫了,所以何老爺對戴家是不生疏的。他陪了六爺去拜訪戴老幫時,
也就沒有勞動別人,套了車,便直奔楊邑了。
此去一路,也是旱象撲面來。年輕的六爺,對旱象似乎也沒有太深的感觸,他
只是覺得秋陽依然炎熱,田園之間也似當今時局,彌漫了疑慮和不爽。何老爺算落
魄已久,所以對田間旱象還是深感刺眼驚心。
他指點著滿目的旱象,不斷說:「今年流年不利,遇了這樣的大旱,又出了這
樣的大亂,真是應了閏八月的凶兆。」
六爺就說:「今年還有一個不一般。」
何老爺問:「除了大旱、大亂、閏八月,今年還有什麼不一般?」
六爺說:「我不便說。」
何老爺忙叫道:「大野地的,有什麼不敢說!」
六爺還是說:「不便說。」
何老爺眼一瞪,說:「怕什麼,說吧!」
六爺才說:「何老爺怎樣就忘了?今年為何加恩科?」
何老爺一聽,連連叫道:「是了,是了,這樣一件事,我怎麼就忘了?今年是
當今皇上的三旬壽辰!」
「皇上三十壽辰,竟遇了大旱、大亂、閏八月,這麼不吉利?我說呢,好不容
易加了一個恩科,卻招惹來這麼大的禍害。」
「叫我看,這不是皇上招惹來的,倒像是上天的一種報應!」
「報應什麼?」
「報應那些欺負皇上的人呀!」
「何老爺是說洋人?」
「什麼洋人!上天報應的,是幾十年騎在皇上頭上不肯下來的那個女人。」
六爺吃了一驚:「何老爺是說西太后?」
見六爺這樣吃驚,何老爺笑了:「咱們是在野地裡說閒話,放肆些怕什麼!」
六爺就說:「我倒不怕,你可是朝廷拔出來的正經舉人老爺!」
「我早就不想頂這個舉人了。大清給這個女人禍害到今天這步天地,六爺你還
考她那個舉人進士做甚?她考你們,出的題目都是如何忠君報國,可她自家倒天天
在那裡欺君誤國!戊戌年,皇上要變法圖強,她大不高興,居然將皇上軟禁了。讀
遍聖賢書,也沒教你這樣欺負君王吧?她能耐大,連皇上都敢欺負,怎麼惹不起洋
人?棄都逃難,她算是把國朝的體面都丟盡了!歷朝亡國之君,也不過如此。」
「何老爺,你小聲點吧。」
「我正盼他們定我一個忤逆之罪,摘了我這舉人帽子呢。」
「定你一個忤逆罪,只怕連首級也一道摘去了。」
「摘去就摘去,只是眼下他們可顧不上摘。六爺,今日局面,我們西幫先人早
就看透了:朝野上下,官場士林,真照了儒家聖賢大義立身處世的,本也沒有幾人。
官場士林中人,誰不是拿聖賢大義去謀一己私利?既圖謀利,何不來商場打自家的
天下?」
何老爺越說越上勁,六爺只好不去惹他。雖說在野地裡,畢竟也說得太出格。
只是,冷眼看當今局面,也真有亡國跡象。國之將亡,你棄儒入商,就可有作為了?
天下不興,誰又能功德圓滿?
何老爺此番帶他去見戴掌櫃,難道還是勸他棄儒入商?
戴宅自然不能與康家府第相比,但它的高貴氣派還是叫六爺大吃一驚。尤其戴
宅於闊綽中,似乎飄散著一種靈秀之氣,這更令六爺意外。
畢竟是駐京多年的掌櫃。
他們到達時,戴老幫正在後園伺弄菊花。一說是東家六爺來了,何老爺又不是
生客,管家就慌忙將他們讓進來,一面派人去請戴掌櫃。
說話間,戴老幫已經快步跑出來。他依然還有些消瘦,特別是回晉一路給曬黑
的臉面,依然如故。但戴老幫的精神已經好得多了。他一出來,就殷勤異常地說:
「不知道二位稀客要來,你們看,我連泥手都沒來得及洗,實在是不恭了。」
六爺忙施禮說:「我們不速而至,想戴掌櫃不會介意。」
戴老幫忙說:「我早想見見六爺了,今日幸會,高興還來不及呢!這也是沾了
何老爺的光吧?」
何老爺說:「我們是來沾戴掌櫃的光!」
戴掌櫃就說:「我剛從京城逃難回來,晦氣尚未散盡,有什麼光可沾?」
何老爺說:「六爺正是想聽你說說京都淪陷的故事。」
戴掌櫃說:「頭一回招待六爺,就說這樣晦氣的話,哪成!走,先去後頭園子
裡,看看我的幾盆菊花。」
何老爺有些不想去,但戴膺並不大管他,只招呼了六爺往園子裡走。
戴家的園子不算太大,可鋪陳別致,氣韻靈動。尤其園中那個水池,很隨意地
縮成一個葫蘆形;在中間細腰處架了一道小橋,橋為木橋,也甚為隨意,一點沒有
那種精雕細琢的匠氣。
池邊一座假山,也很簡約,真像移來一截渾然天成的山岩。只有假山邊的一處
六角涼亭,是極其精美的,為全園點睛處。雖為大旱年景,園中卻沒有太重的頹
象,花木扶疏,綠蔭依依。
六爺不禁感歎道:「戴掌櫃的園子,這麼品位不俗!是請江南名匠營造的吧?」
戴膺快意地笑了:「我們哪像東家,能請得起江南名匠?不過是自家一處
廢園,隨便點綴了點綴,遮去荒涼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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