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43
這天,三爺叫了護院武師包世靜,專程到貫家堡拜訪車毅齋師傅。
車二師傅當然知道從直隸來了義和拳,而且居然也聽說了三爺勇退張天師的事,
很讚揚了幾句。
三爺趕緊把話岔開,說:「這個冒充張天師的直隸人,我聽他口音,像是深州、
冀州一帶人。那一帶,習拳練武風氣也甚,你們有不少武友。」
車二師傅一聽,笑了說:「三爺意思,是疑心我們跟這些義和拳有交情,把他
們勾引到太谷了?」
「車師傅,我可沒這意思!我只是想問問,這些義和團,是不是以前練過武功?」
車二師傅又笑了,說:「三爺,你是親自跟他們交過手的;有沒有武功,你比
我們清楚吧?」
三爺忙說:「誰也沒碰著誰,哪能叫交手?」
「我連見還沒見過這些人呢。不過,有形意拳的兄弟去水秀見過他們。倒真是
深州冀州一帶人,可跟我們這些練武的,實在不是一路。領頭的大師兄叫神通真人,
二師兄是他胞弟,三爺你遇見的那個張天師,還不算頭領呢。神通真人,張天師,
一聽就不是真名,不過是頂了這樣的大名,張揚聲勢吧。」
「嚇唬咱們太谷人呢!」
「聽我們那位兄弟說,他還真想跟那大師兄、二師兄過過招,可人家非得叫他
先入夥,再比武。他沒答應,在水秀躲了兩天,偷偷看了一回人家祭壇演武。跟跳
大神一樣,真與我們不是一路。」
「可人家就敢提刀上街殺人呀!」
「這就跟我們習武之人,更不一路了。我們習形意拳的,最講究武德在先!否
則,你傳授高強武藝,豈不是度人做江洋大盜嗎?就是押鏢護院,沒有武德,誰敢
用你?」「可人家也說是替天行道,扶清滅洋。」
「要不它能傳得那樣快?」
說時,車二師傅從案頭摸來一張義和團揭帖,遞給三爺:「三爺你看看,一般
鄉人見過這樣的揭帖,誰敢不跟他們走?」
三爺接住一看,跟那天張天師遞給他的一個樣:
山東總團傳出,見者速傳免難。
增福財神降壇。由義裡香煙撲面來。義和團得仙。庚子年,刀兵起。十方大難
人死七分。祭法悲災,可免。傳一張免一身之災。傳兩張。免一家之災。見者不傳,
故說惡言,為神大怒,更加重災。善者可免,惡者難逃。如不傳抄者,等至七八月
之間,人死無數。雞鳴丑時,才分人間善惡。天有十怒:一怒天下不安寧,二怒山
東一掃平,三怒湖海水連天,四怒四川起狼煙,五怒中原大荒旱,六怒遍地人死多
一半,七怒有衣無人穿。若言那三怒,南天門上走一遭去。戊亥就是陽關。定六月
十九日面向東南,焚香。七月二十六日,向東南焚香大吉。
車二師傅問三爺:「你看了信不信?」
三爺說:「我時常跑口外,出生入死也不算稀罕了。陷到絕境,常常是天地神
鬼都不靈。等到你什麼也指望不上,松了心,只等死了,倒死不了,力氣也有了,
辦法也有了,真像有神顯了靈。我只信這一位神,別的神鬼都不信。」
車二師傅說:「可一般鄉人,只是今年這大旱,也會相信他們。」
三爺說:「車師傅,你們練形意拳的,不會相信吧?」
車師傅又笑了,說:「三爺你先問包師傅。」
包世靜說:「去年我跟了老太爺下漢口,在河南就遇見過義和拳。他們哪有武
功!我看,裝神弄鬼也不大精通。就會一樣:橫,見誰對誰橫!」
三爺說:「我是想聽聽車師傅的見教。」
車二師傅說:「我早說過了,跟他們不是一路。」
三爺就說:「那我今兒來,算是來對了。」
車二師傅忙問:「三爺有什麼吩咐?」
三爺說:「今兒來,就是想請車師傅出面,將太谷武界的高手招呼起來,趁義
和拳還沒坐大,把它壓住、攆走!太谷真叫他們禍害一回,誰能受得住?」
車二師傅聽了,卻不說話。
三爺忙說:「車師傅,這是造福一方的義舉善事,還有為難之處嗎?」
車二師傅說:「三爺,你還不知道我?我不過一介鄉農,雖喜歡練拳,實在只
是一種嗜好。叫我號令江湖,嘯聚一方,真還沒那本事。」
「車師傅,哪是叫你嘯聚落草?只是招呼武界弟兄,保太谷平安而已。師傅武
名赫赫,人望又高,振臂一呼,太谷形意拳就是鐵軍一支,那幾個直隸來的毛賊,
哪還敢久留?」
「哈哈,三爺真把我們形意拳看成天兵天將了。其實,我們哪有那本事?我知
道三爺是一番好意,可我們實在不便從命的。義和拳雖和我們不是一路,但人家有
扶清滅洋的旗號,朝廷官府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我們就拉一股人馬跟人家廝
殺?真走了那一步,我車某豈不是將形意拳的兄弟,置於嘯聚落草、反叛朝廷的死
境了?再說,義和拳招惹的是洋人,我們也犯不著去護洋助洋。洋人畢竟也夠可惡!」
「車師傅,我看官府也不是都向著義和拳。袁世凱去了山東,就大滅義和團。」
「官府出面,怎麼都行。我們能?」
「太谷的知縣胡老爺,我們能說上話。」「三爺,就是官府允許我們起來滅
義和拳,那也只怕越滅越多!山東、直隸遍地都是義和團,你攆走他這一小股,還
不知要招引來多少呢!再說,我們有武藝的,去欺負他們那些沒武功的,於形意拳
武德也有忤逆。」
三爺終於說服不了車二師傅,心裡窩得火氣更大了。在老太爺那裡碰了一鼻子
灰,在車二師傅這裡又碰了軟釘子,真不知道是怎麼了!
太谷的義和團,真如車二師傅所預料,很快就野火般燒起來。四月傳來,到五
月,平川七十二村,已是村村設壇了,隨處可見包紅巾的拳民。
拳民多為農家貧寒子弟,年輕,體壯,不識字。鄉間識字的子弟,都惦記著入
商號呢,他們不會攙和義和團。除了農家子弟,攙和進來的還有城裡的一些閒散遊
民。他們聽人念了念義和團的揭帖,又看了看直隸師傅的降神表演,當下就入了拳
會。這其中有一大股,系抽大煙抽敗了家的破落子弟。
太谷財主多,吸食鴉片的也多,這在晚清是遠近聞名的。大戶人家,多有戒賭
不戒煙的風氣。因為家資肥富,抽大煙那點花銷,畢竟有限;而賭場卻是無底洞,
即便富可敵國,也不愁一夜敗家。此風所及,太谷一般小富乃至中常人家也多染煙
毒。可他們哪能經得住抽?一染煙毒,便要敗家。公理會大開戒煙所,戒成功的也
不多。這一幫敗落子弟,見洋人送來鴉片害他們,又開戒煙所救他們,仇洋情緒特
大。好嘛,你們錢也掙了,善也行了,倒黴的只是我們!所以,一聽說要反洋教,
當然踴躍得很。
這比基督教公理會發展洋教徒,不知要神速多少。
五月間,太谷義和團的總壇口,已從水秀村移到縣城東關的馬神廟。在直隸大
師兄的號令下,拳民們在城裡遊行踩街,焚燒洋貨,盤查老毛子、二毛子,一天比
一天熱鬧。
不久,他們就放出風來:要在六月初三,殺盡洋人!
這股風一吹出來,還真把公理會的美國教士嚇慌了。當時在太谷的六名美國教
士,匆匆集中住進城裡南大街的福音堂。受到恐嚇、抄家的十多名本籍教徒,也陸
續躲進了福音堂。這十多名太谷教徒中,就有日後成為國民黨財長、蔣介石連襟的
孔祥熙。當然,這時他還是一個因貧寒而投靠教會的平常青年。
萊豪德和魏路易是太谷公理會的頭兒,他們將中外教徒分成八人一班,日夜輪
流守衛教堂。
同時,向各方求救。初時,知縣胡德修還派了縣衙兩名巡兵,保護福音堂。
公理會這座福音堂,緊挨著城中名刹無邊寺,那座巍峨高聳、雄視全城的浮屠
白塔,正立在它的身後。所以,福音堂初建成時,太谷鄉人看著就有些刺眼:它會
不會毀了太谷的風水?
現在,義和團成天散佈「洋教棄祖滅佛,上幹神怒,天不下雨」,人們看著它
自然更有些可惡了。福音堂的大門,又向東開在繁華南大街。門前本來就人流如梭,
有巡兵守護,自然更招人注目。尤其是有義和團來叫陣時,大門外就聚集得人頭攢
動,水泄不通,路都斷了。
困守其中的中外教徒,見外面這種情形,驚恐之餘,只得把一切交給他們皈依
的主了。各地教士、教徒遇難的消息,他們已經聽到很多。
不過,義和團並未在六月初三攻打福音院。進入六月後,義和團開始攻打的,
只是鄉間的一些佈道所、戒煙所、診療所,但殺戒已開。被殺的,都是本地教徒,
數目可在一天比一天增多。
縣衙雖已著手組建團練,可面對洪水般瘋狂的拳民,哪能趕上趟!知縣胡大人
對太谷局面,顯然已無力控制。
到六月十五,義和團終於開始圍攻城裡的福音堂。
六月十八,青年孔祥熙翻牆潛入相鄰的無邊寺,偷偷坐上一輛糞車,逃了出去。
對於他的臨
陣逃脫,公理會的美國牧師倒不阻攔,也沒有譴責。孔祥熙提出逃生願望時,
是很難為情的,但美國牧師們倒一點也沒有難為他,反而出謀劃策,只希望他成功
出逃。基督教與我們的儒教,真是很不相同。否則,後來國民黨的四大家族,就要
少了孔家。
孔祥熙逃出後,福音堂內只剩了六名美國教士和八名中國教徒,包括太谷第一
個受洗禮、已成華人長老的劉鳳池,西醫桑大夫。這十四名中美教徒,當時擁有的
武器,只三支西洋手槍。
可外間成百的義和團,一直圍攻到七月初,仍然殺不進去。教堂裡面,魏路易
拿一把手槍,把守教堂後門,另一美國牧師德富士持手槍把守前門。見有欲破門者,
就放一槍示警。拳民聽見槍聲,便往後退,只是將磚頭瓦塊更猛烈地投入教堂院內。
有「刀槍不入」功夫的直隸大師兄神通真人,一直也沒有發一次神功,他只是坐鎮
總壇口,發號施令。一般拳民,不用說神功,就是本地形意拳的那番真功夫也沒有。
形意拳功夫深厚的武師,受車毅齋師傅影響,把武德放在前頭,對義和拳冷靜
相看,不助,也不反。
所以,到七月初,見福音堂久久攻打不下,一般拳民已有些心灰意懶了。圍在
福音堂外面的拳眾,已日漸減少。知縣胡德修看到這種情形,才松了一口氣,開始
籌劃派出官兵加團練,驅散圍攻福音堂的拳民。這位知縣老爺也不是怎麼向著美國
人,他是怕慘案發生,難向朝廷交待。
誰料,到七月初五,省上的毓賢巡撫大人,居然派出一支官家馬隊,來太谷給
義和團助陣。一聽這個消息,泄了氣的拳民才忽然來了勁。當天,平川七十二村都
有拳民湧進縣城,對公理會的福音堂重新發起猛攻。
只是大師兄二師兄依然未能把天神請來,開戰時還是磚頭瓦塊打頭陣。接著,
將附近一家「四順席店」搶了,搬出許多葦席;又從「洋油莊」搶來煤油,煤油澆
葦席,展開一場火攻。
可惜到後半晌了,仍然沒有能攻下。兩名英勇的本地後生,並無神功,卻大義
凜然從後牆翻入教堂院中。但沒衝鋒幾步,就給魏路易用手槍放倒了。群情激奮,
只是無計可施。官家馬隊,既躍不過教堂高高的院牆,又不操洋槍洋炮,實在也頂
不了大事。
幸虧後來請到一位叫聾四的鄉下獵戶,扛了火槍趕來,從後門縫隙朝魏路易放
了一冷槍。一片鐵砂鐵丸散射進去,這位洋牧師真被打倒了。
外間重兵,這才趁機奮勇攻入。
不用說,六名美國教士、八名本地教徒,當下就給殺死了。六名美國教士中,
有三人是女性,其中就有萊豪德夫人。本地教徒中,劉鳳池長老臨死不口軟,更激
怒了拳民。被殺後,心給剜了出來,懸掛了示眾:「快看,教鬼的心,又大又黑!」
義和團圍攻福音堂,是太谷城中發生的一件大事。可是,這期間的太谷大商號,
誰家也顧不上多管眼跟前發生的一切了:直隸、河南、天津、京師以及關外、口外
的字號,紛紛告急,信報、電報又不時中斷,誰家不是急得火燒火燎!
西幫的生意在外埠,它的命也在外間世界。
康家三爺和孫大掌櫃、林大掌櫃,一樣也是身在太谷,心系外埠,全顧不及理
會本地的義和拳了。那時,津號遭搶劫的消息已經傳來。但那是京號在信報中轉告
的,津號的信報卻是很久沒有收到了。就是京號這封告急的信報,也是寫於五月十
六;眼下,則六月十六已過!一個多月了,京津兩號都沒有傳來任何新的音訊。
電報不通,信局走信又不暢,一封急信,給你走三四十天,什麼都耽誤了。三
爺就雇了兩名鏢局的武師,派他們往京津打探消息。先是走榆次、壽陽,東出山西,
但只走到平定,未出東天門,已無法前行:他們屢屢被懷疑為二毛子。返回來,走
北路,出了大同,也沒有音訊了。
口外、關外加上京津兩號,那是康家商務的半壁江山。現在,那半壁江山生死
不明,你說,誰還能顧得上福音堂那幾個美國洋和尚?
在康家,只有老夫人杜筠青關注著福音堂的事。
義和團剛傳到太谷時,杜筠青曾向萊豪德夫人表示:她要皈依基督,加入公理
會。那天還一再說:越快越好。可萊豪德夫人一走,就再沒有下文了。
她進城洗澡,路過南街的福音堂,一直是門戶緊閉。有一次,她專門停了車,
叫車倌去敲門。剛敲開,沒說兩句話,呼嗵一聲就又關上了。
怕車倌是拳匪呀?
杜筠青就叫女傭杜牧再去敲門,始終就沒有敲開。
過了幾天,她又把馬車停在福音堂門口。這次一開頭,就叫杜牧去敲門,她自
己緊跟在杜牧身後。敲了半天,門總算敲開了,可一個本地老漢只在拉開的門縫間
伸出頭來,冰冷地問:
「你們做甚?」
杜牧回話也不客氣:「你沒長眼?我們家老夫人要見你們萊豪德夫人,還不快
大開了門,接老夫人進去!」
那個給洋人當茶房的老漢聽了,依然冰冷地說:「萊豪德師母今兒不在!」
說畢,咣一聲,又關上了大門。杜牧在外頭連聲責駡,哪能頂事?
那天路上,杜筠青狠狠責駡了杜牧:「你真是本性難改!出來拜客,也是這副
德性,你還不
知道你是誰?「只是,杜筠青終究也沒見著萊豪德夫人。
義和團如火如荼,真是鬧大了。入不成公理會,杜筠青真有心思要加入義和團。
加入義和團,也能氣一氣老東西吧?當然,這也不過是心裡一想,解解氣吧。她也
認不得義和團,找誰去入?
義和團鬧大了,杜筠青進城洗澡也越來越不順當。遇著拳民圍著福音堂叫駡,
南大街就走不通,馬車繞半天繞不過去。有時候,縣衙為了防備拳民作亂,大白天,
就關了城門。六月十五,拳民開始圍住攻打福音堂,她們就進不了城,一直到七月
初五,二十天沒能進城洗澡,真把她肮髒死了,也憋悶壞了。
七月初六,傳來義和團血洗福音堂的消息。杜筠青聽了,吃驚是吃驚,倒也沒
怎樣失態,只是對杜牧說:「攻下福音堂,咱們也能進城洗澡了。」當天,就要套
車進城。
杜牧勸不住,就去找老亭。老亭冷冷地說:「你告老夏,編個瞎話,說馬車壞
了,不就得了!」杜牧跑去見了管家老夏,老夏說:「現在四爺主內,請四爺去勸
勸吧。」
四爺一聽,真跑去了,可哪能勸得下?
四爺只好去向三爺求助。三爺說:「明天,叫包師傅跟著,進城就得了。」
七月初七,包武師真奉四爺之命,護送了老夫人進城洗澡。
一路上,杜筠青坐在車轎裡,才慢慢意識到那個萊豪德夫人已經不在人世。這
個強壯而美麗的美國女人,雖然有些乏味,可與之交往也十多年了。十多年,眼看
著這個美國女人既不再強壯,也不再美麗:西洋女人真這樣不耐老,還是不服太谷
水土?還說人家,自己一定也老了!初結識萊豪德夫人,還是父親帶領著,可現在
父親也不在人世了。父親要活著,真像他當年所說,就在太谷養老了,他也是二毛
子。不去想他,永遠都不去想他!
拳民殺一個女人,是不是很快意?
將來,誰會來殺她?
想著這些,杜筠青已經有些不能自持。她總是想問包武師:「將來,誰會殺我?」
車馬進城後,不久就行走不暢。臨近福音堂,圍了觀看的人夥還很不少,車馬
更不好走。
杜筠青趁機就叫停車。車剛停了,她就跳下地,往圍觀的人夥裡擠。杜牧和包
武師緊跟了,都沒跟上。
福音堂臨街的圍牆外,植了幾株合歡樹。七月正是它滿樹紅纓的時候,可惜剛
曆戰火,扶疏的枝頭只殘留了幾片細葉。人們圍了觀看的,當然不是它的敗枝殘葉,
是一樹枝下懸掛著的那個教鬼的又大又黑的心臟!黑心上,血已凝固,爬滿蒼蠅。
杜筠青擠進來,並不知那懸掛物是什麼。就問左右:「你們這是瞧什麼?」
「劉鳳池那教鬼的黑心!」
劉鳳池?就是太谷第一個受公理會洗禮的那個劉鳳池?十五年前他受洗禮那天,
父親本來是帶她去開眼界的,誰也沒有料到,就在半路上她被老東西劫回來了。從
此,她就淪落到今天……這樣想時,杜筠青終於看清了那真是爬滿了蒼蠅的人心,
不由得就大叫一聲:「你們誰殺我……」
跟著就一頭栽倒。
七月二十,京城陷落,兩宮出逃。在塌了天的狼狽中,朝廷才下了剿滅義和團
的上諭。太谷知縣胡德修,得了上頭新精神,帶領二百來人的團練,開始抓拿本地
義和團的頭領時,天成元大掌櫃孫北溟,依然是焦頭爛額。京津已經陷入八國聯軍
之手,可自家的字號仍舊沒有一點消息。三爺派去的兩位鏢局武師,也不見返回。
到七月二十五,白天還是等不來什麼動靜。黃昏時候,孫北溟正在老號院中乘
涼。說是乘涼,其實心裡煩悶異常。
忽然,後門的茶房驚慌異常跑進來,稟報說:「大掌櫃,京號的戴掌櫃……」
孫北溟一聽,就從躺椅上站起來:「快說,京號的戴掌櫃咋了?」
「戴掌櫃他們回來了……」
「在哪?快說!」
「就在後門外頭。」
孫北溟抬腳就快步向後門奔去。
剛出後門,因天色昏暗,看不太清,只見是一夥販賣瓦盆的,一個個衣衫破爛,
灰頭土臉。
這時就有一人,撲通一聲跪在孫北溟面前:「大掌櫃……」
跟著,其他人也一齊跪下了。
聲音沙啞、疲憊,一點都不像是戴膺。孫北溟正要去扶跪在面前的這個人,就
有個小夥友提了燈籠,從老號跑出來。就著燈光,這才看出真是戴膺!可眼前的戴
膺,哪裡還有京號老幫昔日那種光鮮瀟灑的影子?人消瘦不堪,髒汙不堪,精神上
也憂鬱不堪!要在平時,誰也不
敢認他。
再看京號其他夥友,與戴膺無異。
孫北溟慌忙雙手扶起戴膺,說:「戴掌櫃,你們受大罪了!」
戴膺不肯起來,說:「大掌櫃,戴某無能,京號毀了……」
孫北溟忙說:「遇此大亂,你們哪能扛得住!戴掌櫃快起,快起來!各位掌櫃,
也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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