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42
現在,義和團已傳到太谷了,孫大掌櫃還能穩坐不驚?連一向不問世事的老夫
人,也坐不住了。老太爺呢?也依然不管不問?
三爺在寬慰老夫人時,極力說義和拳成不了氣候,那並不是由衷之言。他這樣
說,另有一番用意:想將孫大掌櫃的見識,通過老夫人,傳遞進老院。老太爺聽老
夫人說了這種論調,要是贊同,那自然是平平靜靜;要是不贊同,一定會有什麼動
靜傳出來吧。因此,見過老夫人後,三爺沒有再去見老太爺,而是匆匆進了城。
果然,孫大掌櫃對太谷來了義和拳,只是一笑置之:
「我早知道了,從直隸來了那麼幾個愚民,躲在水秀,不敢進城。聽說只有一
些十四五歲的村童,見著新鮮,跟了他們請神,練功。不值一提。在太谷,他們掀
不起什麼風浪的。」
三爺也只好賠了笑臉說:「聽大掌櫃這樣一說,我也就放心了。聽說太原府的
拳民已經很不少,鬧騰得也厲害?」
「太原信天主教的教徒就多,太谷信公理會的,沒幾個。」
「都說新來的巡撫毓賢,在山東就偏向義和團。」
「山西不比山東,他想偏向,也沒那麼多拳民的。」
「京津局面依然不見好轉,總是叫人放心不下。」
「京津局面,就不用我們多操心!朝廷眼跟前,我看再亂,也有個限度。朝廷
能不怕亂?太后能不怕亂?滿朝文武,都在操心呢。」
孫大掌櫃既然還是這樣見識,三爺真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就對孫大掌櫃說起別
的:「今年,本來想效法老太爺和大掌櫃,也到江南走走,不想叫義和拳鬧得處處
不靖。義和拳真成不了什麼事,我就趁早下江南了。」
「三爺,我叫你早走,你只是不聽。四月天,往南走也不算涼快了。不過,比
我們去年六月天上路,還是享福得多。要走,三爺你就趁早。」
「那就聽大掌櫃的,早些走。這次南下,我想索性跑得遠些。先下漢口,跟著
往蘇州、上海,再彎到福州、廈門,出來到廣州。我喜歡跑路,越遠,越不想往回
返。」
「三爺正當年呢,有英雄豪氣。去年到了上海,我和老太爺也想再往南走,去
趟杭州。就是年紀不饒人了,一坐車轎,渾身骨頭無一處不疼,只好歇在上海。歇
過勁來,還得跋涉幾千里,往回走啊!」
「大掌櫃陪老太爺如此勞頓,我理當走得更遠。我出遠門,倒是喜歡騎馬,不
喜歡坐車轎。車轎是死物,馬卻是有靈性的,長路遠行,它很會體貼你。」
「我年輕時也是常騎馬。馬是有靈性,只是遇一匹好馬也不容易呀!就像人生
一世,能遇幾個知己?」
「大掌櫃說得對!我常跑口外,也沒遇見幾匹很稱心的馬。」
三爺和孫大掌櫃正這麼閒聊呢,忽然有個年輕夥友驚慌萬分跑進來,前言不搭
後語地說:「快,要殺人!大掌櫃,少東家,要殺人!」
孫大掌櫃就喝了一聲:「慌什麼!還沒有怎麼呢,就慌成個這!前頭到底出了
什麼事,先給我說清楚!」
那夥友才慌慌地說出:公理會的洋教士魏路易,來櫃上取銀錢,剛遞上摺子,
忽然就有個提大刀的壯漢,沖進咱們的字號來。他高聲嚷叫爺爺是義和團,撲過去
揪住了魏路易,舉刀就要殺……
孫大掌櫃一聽,也慌了,忙問:「殺了沒有?」
「我走時還沒有……」
三爺已經麻利地脫下長衫,一身短衣打扮,對孫北溟說:「大掌櫃你不能露面,
我先出去看
看!「丟下這句話,就跑出來了。
太谷的基督教公理會,接受美國總會撥來的傳教經費,是先經美國銀行匯到上
海,再轉到天成元滬號,匯到太谷。那時,西幫票號對洋人外匯並不怎麼看重,不
過天成元承攬這項匯兌
生意,已經十幾年。所以,魏路易也是天成元的老客戶了,有什麼不測發生,
那不是小事。前頭鋪面房,果然劍拔弩張,已經亂了套:幾個年輕的夥友,正拼命
攔著那個提刀的漢子,這漢子又死死拽著魏路易不放!門外,擠了不少人,但大多
像是看熱鬧的本地人。
三爺也會幾套形意拳,長年在口外又磨練得身強體壯。他見這種情形,飛身一
躍,就跳到那漢子跟前。漢子顯然沒有料到這一招,忽然一驚,洋教士魏路易趁機
拼命一掙扎,從大漢手中掙脫出來,向櫃房後逃去。
那漢子定過神來,奮起要去追拿,卻被三爺擋住了。
三爺抱拳行禮,從容說:「請問這位兄弟,怎麼稱呼?」
那漢子怒喊道:「閃開,閃開,我乃山東張天師!奉玉皇爺之命,來抓拿洋鬼
子,誰敢擋道,先吃我一刀!」說時,就舉起了手中的大刀。
三爺並不躲避,依舊從容說:「放心,洋鬼子跑不了。在下是本號的護院武師,
他進了後院,就出不去了。天師光臨敝號,我們實在是預先不知。來,上座先請,
喝杯茶!天師手下的眾兄弟,也請進來喝杯茶!上茶!」
這位張天師,顯然被三爺的從容氣度鎮住了,蠻橫勁兒無形間收斂了一些,「
這位師傅怎麼稱呼?」
「在下姓康,行三,叫我康三就得。快叫你手下的兄弟進來吧!」但字號門
口圍著的人,沒一個進來。
張天師坦然說:「今天來的,就我一個!我有天神附體,抓拿幾個洋鬼子,不
在話下。康三,你也知道義和團吧?」
這時,櫃上夥友已經端上茶來。三爺就說:「天師還是坐下說話,請,上座請!」
張天師終於坐下來了。
「康三,聽說過義和拳吧?」
「在下日夜給東家護院,實在孤陋寡聞得很。請教天師,義和拳屬南宗還是北
宗?我們太谷武人,都練形意拳,是由宋朝的岳家拳傳下來的,講究擒敵真功夫,
指哪打哪,不同於一般花拳繡腿。天師聽說過吧?」
「我們義和拳是神拳,和你們凡人練的武藝不是一碼事!天神降功給我們,只
為抓拿作亂中原的洋鬼子。你看今年旱成什麼樣了,為何這麼旱?就是因為洋鬼子
橫行中原,惹怒了神佛。我這裡有一張揭帖,你可看看。你既有武藝,我勸你還是
早早練我們的義和拳吧,不然,也得大難臨頭!」
說時,張天師從懷中摸出一張黃紙傳單來,遞給三爺。
三爺接了,也沒有看,就說:「在下是武人,大字不認得一個。」
「叫賬房先生念給你聽。一聽,你就得跟了我們走!」
「不怕天師笑話,能不能練你們的神拳,還得聽我們東家的。我給東家護院,
掙些銀錢,才能養家口。東家是在下的衣食父母,東家若不許練義和拳,我也實
在不便從命的。好在我們東家掌櫃很開通,請他看了揭帖,也許不會攔擋?」
「告訴你們掌櫃,不入義和團,他這商號也一樣大難臨頭!」「一定轉告!
聽口音,天師是直隸冀州一帶人吧?」
「胡說!本人是山東張天師,無人不知的。」
「那就失敬了。直隸深州、冀州,有在下的幾位形意拳武友,所以熟悉深冀一
帶話語。粗聽天師口音,倒有些像。」
「像個鬼!」
「失敬了,失敬了。」
「康三,把那位洋鬼子交出來吧!」
「天師在上,這可是太難為在下了!」
「我是替天行道!」
「天師也該知道,武人以德當頭。在下受雇于東家,不能白拿人家銀子。東家
又是商號,最忌在號中傷害客戶。這個洋鬼子,要是大街上給你逮著,我不能管;
今日他來本號取銀,給你逮走,這不是要毀東家名譽嗎?東家雇了在下,就為護院
護客。所以,我實在是不能從命的!」
「我不聽你嗦!交,還是不交?」
「在下實在不能從命。」
張天師騰地一下站起來,握刀怒喝道:「那就都閃開,爺爺進去抓拿!」
這時,三爺已經掃見:鋪面房內除了字號的夥友,已悄悄進來兩位鏢局的武師。
他就忙遞了眼色過去,不叫武師妄動。
跟著,他也從容站起來,擋在了張天師前頭,帶笑說:「天師,這是實在不能
從命的。本號是做銀錢生意的,一向有規矩:生人不許入內。」
「放屁!洋鬼子能進去,爺爺進不去?」說著就奮然舉起刀來。
三爺從容依舊,笑臉依舊,說:「洋鬼子有銀子存在櫃上,他是本號的主顧,
不算是生人!」
「放屁!那爺爺是生人?那天上的玉皇爺也是生人?閃開,今天爺爺偏要進去!」
三爺依舊笑著說:「天師這樣難為我,那我只得出招了。我敵不過天師,也得
拼命盡職的。
只要殺不死我,我就得拼命護莊!「
說時,三爺已取一個三體站樁的迎戰架勢,穩穩站定。
那兩位悄然趕來的武師,又欲上來助戰,立刻給三爺拿眼色按下去了。
三爺和張天師就這樣對峙了片刻,張天師終於放下刀來,忿忿地說:「今天先
不跟你計較!
等我拿下這個洋鬼子,再來跟你算帳!在大街上,我一樣能拿下這個洋鬼子!
「
說完,張天師提刀奪門而去。
誰也沒有料到,氣勢兇狠的張天師會這樣收場。站在一邊觀戰的眾夥友,除稍
稍松了一口氣
,似乎還不相信張天師是真走了。
兩位被緊急召來的武師,過來大贊三爺:「今日才開了眼界,三爺這份膽氣,
真還沒見過!」
三爺一笑,說:「就一個假山東人,還用得著什麼膽氣!」
剛說義和團成不了氣候,倒提刀殺上門來了!這件事,叫孫北溟吃驚不小。尤
其才接手主持商務的少東家三爺,親自出面退敵,更令孫北溟覺得尷尬。
三爺早給他說過:世道不靖,櫃上該從鏢局雇一二武師來,以備不測。可他一
笑置之,根本沒當一回事:在太谷,若有人敢欺負天成元,那知縣衙門也該給踏平
了。
現在倒好,誰家還沒動呢,就先拿天成元開刀!今天還幸虧三爺在,靠智勇雙
全,嚇退了這個膽大妄為的張天師。要是沒三爺,還不知鬧成什麼樣呢!老號這些
人,真還沒有會武功的。不用說把這位美國教士給砍了,來個血染天成元,就是稍
傷著點皮肉,也得壞了行市!不管人家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總是來照顧你家生
意,結果倒好,剛進門就先挨了一刀!以後,誰還敢來?
那天三爺嚇退張天師後,孫北溟頭一件事,就是趕緊撫慰躲在後院的魏路易,
說了不少賠禮的話。好在魏路易驚魂未定,嚇得不輕,只顧連連感謝三爺救了他一
命。臨走,只請求派個人,護送他回南街福音堂。孫北溟當然答應了,安排一位鏢
局武師去護送。
送走洋教士,孫北溟自然要大贊三爺。三爺不叫誇他,只是再次提起:還是雇
一二鏢局武師,來護莊守夜,較為安全吧?孫北溟當然一口答應了。
三爺走後,孫北溟匆忙換了一身捐納來的衣服,坐轎趕往縣衙,去見知縣胡德
修。
見是天成元的大掌櫃求見,胡德修當然立馬就叫進來了。
見著胡大人,孫北溟也沒客套幾句,就將剛剛發生的一幕,說給他聽。
真有義和團提刀上街殺洋人?胡德修聽了也是大吃一驚!
「真有這樣的事?」
「我能編了這樣的故事,嚇唬胡大人?」
「這幫拳匪,才來太谷幾天,竟敢如此膽大妄為!」
「胡大人,乘他們在太谷,還不成氣候,何不速加剿滅?」
「孫掌櫃,你是不知,省上新來的這位巡撫大人有明令,對義和拳不得剿滅,
只可設法招為民軍團練,加以管束。還說這是朝廷的意思。」
「我看還是這位巡撫大人自己的意思,都說他在山東就向著義和拳。朝廷不叫
剿滅,那袁項城到了山東,怎麼就貼出佈告,公開剿滅拳會?」
胡德修歎了口氣,說:「我們攤了這樣一個巡撫大人,能有什麼辦法?」
「叫我看,就是因為這位毓賢大人移任山西,才把義和拳給招引來了。山西教
案本來也不多的。」
「身在官場,這樣的話我是不便說的。」
「那胡大人真打算招撫這幫直隸來的拳匪?」
「我也正拿不定主意。」
「叫我看,那幫愚民,你收羅起來,只怕是光吃軍糧,不聽管束的。我們津號
來信說,義和拳在天津得了勢,竟把官府大員當聽差似的,吆喝來,吆喝去。」
「那坐視不管,我也罪責難逃的。」
「胡大人,我倒是有一個主意,不知該說不該說?」
「孫掌櫃,你今天就是不來,我也要去拜訪你們各位鄉賢,共謀良策的。孫掌
櫃已有高見,那真是太好了!快說,我恭聽。」
孫北溟瞅了瞅胡大人左右。胡德修會意,立刻將左右幕僚及差役都打發走了。
「我這主意是剛才忽然思得,如不妥,盡可不聽。」
「說吧,不用多慮。」
「剛才聽胡大人說,毓賢大人有明令,叫你將義和拳民招為民軍團練。我看,
正可以由此做些文章。招撫直隸流竄來的那幫拳匪,是萬萬不可行的。但太谷本地
鄉間,習拳練武的風氣
也甚濃厚,所練的形意拳又是真武藝。所以,胡大人不妨借招撫義和拳的名義,
在太谷鄉間招募一支團練,以應對不測之需。「
「招募一支團練?」
「對。胡大人手下如有一支強悍的團練,誰想胡作非為,只怕也得三思而行。」
胡德修沉思不語。
孫北溟一眼就看出,胡大人是怕自擁強大民軍,引起上頭猜疑。尤其是遇了毓
賢這樣的上司,更得萬分小心。就說:
「胡大人也無需多慮,太谷不過巴掌大一個地界,招募一二百人,就足夠你鎮
山了。再說,兵不在多,在精。有形意拳功底的一二百人,還不是精兵?」
「唔,要這樣,倒真是一步棋。」
「胡大人如願意這樣做,團練的糧餉,我們商界來籌措。」
「真難得孫掌櫃及時來獻良策!局面眼看要亂,本官手下實在也沒有幾個官兵
武人。經孫掌櫃這樣一點撥,才豁然開朗!那我就和同僚合計一下,儘早依孫掌櫃
所言,招募民軍團練。」
孫北溟的這一偶來靈感,真還促成了一支二百來人的團練,在太谷組建起來。
雖然為時已晚,到底也為數月後收拾殘局,預備了一點實力。
孫北溟這次來見縣太爺,本來也不是為獻策獻計,不過是受了那位假張天師的
忽然襲擊,想找胡大人發發牢騷。結果,倒意外獻了良策!出來時,當然有幾分得
意。
三爺勇退張天師這件事,很快就傳到老太爺耳朵裡了。他立刻召見了三爺。
自從老太爺把料理外間商務的擔子交給三爺後,真還沒有召見過他。他倒是不
斷進老院請示彙報,可老太爺就是那句話:「我不管了,由你們張羅吧。」所以,
聽說老太爺召見他,三爺當然很興奮。這一向,老太爺對他不冷不熱,原來是嫌他
沒有作為。
所以,進老院前,三爺以為老太爺一定要誇他。
老太爺見了他,果然詳細問了他勇退張天師的過程,有些像聽故事那樣感興趣。
三爺心裡自然滿是得意。
「你怎麼知道這個張天師是假的?」
「義和團的揭帖上,哪一份沒打張天師的旗號?要說在京城、天津,張天師親
自出山打頭陣,那還有人信;來太谷打頭陣,他能顧得上嗎?」
「京師、天津鬧得更厲害了?」
「可不是!天津滿大街都是拳民。京師設壇傳功的,也不少。」
「京號、津號有信報來嗎?」
「有。他們都問撤不撤莊?」
「孫大掌櫃叫撤不叫撤?」
「不叫撤。仍舊說義和拳不足慮。」
「你說該撤不該撤?」
「我還是贊同茶莊林大掌櫃的,早作撤莊準備,畢竟好些。」
老太爺聽他還是這樣說,就把話岔開:「不管他們了,還說這個張天師吧。即
便是假的,你就一定能打過人家?」
「就他一個人,看著又不像有什麼武功;就是真有武功,也得跟他拼了。那貨
氣焰太甚,不壓住他,真能給你血染字號!」
「你倒成了英雄了。」「為兒不過盡力而為吧。」
「叫我看,你這是狗拿耗子!」
三爺真是沒有料到,老太爺會來這樣一句!這是什麼意思?他多管了閒事?眼
看拳匪在自家字號,要舉刀殺人,他也不管呀?
三爺不解其意,想問問,老太爺已揮手叫他退下。他也只好離開。
表了半天功,老太爺卻給他了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字號是有規矩,東
家不能干涉號事。這也算是西幫的鐵規了。可他這也是干涉號事?
老太爺或許是嫌他這樣露臉,叫孫大掌櫃太難為情了:堂堂天成元老號,竟然
這樣無能無人?但他當時實在也沒有多想,一聽說拳匪要殺人,就跳出去了。難道
他見死不救,就對了?
三爺實在也是想不通,悶了兩天,倒將原先火暴好勝的舊脾氣,又給悶出來了。
不叫管自家字號,難道還不叫管那些直隸來的義和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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