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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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泰基本來是有才幹的老幫,擔當過大任,經見過大場面,遭貶之後自負驕橫
也去盡了,所言既富見識,口氣又平實誠懇,誰聽了也對心思。不過,最對三爺心
思的,還是邱泰基說的那一層意思:三爺不能再窩在口外修煉了,要成大器,還得
去京津乃至江南走動。三爺聽了這層指點,真猶如醍醐灌頂!以前,怎麼就沒有人
給他作這種指點?他來口外修煉,聽到的都是一片讚揚。口外是西幫起家的聖地,
西幫精髓似乎都在那裡了。要成才成器,不經口外修煉,那就不用想。連老太爺也
是一直這樣誇嘉他。可邱掌櫃卻說:西幫修煉,不是為得道成仙,更不是為避世,
是要理天下之財,取天下之利。囿於口外,只求入乎其內,忘了出乎其外,豈不是
犯了腐儒的毛病嗎?真是說到了癢處。
所以,這次三爺來到京師,京號的夥友都覺這位少東家大不一樣了,少了火氣,
多了和氣。他去拜見九門提督馬玉昆時,馬大人也覺他不似先前豪氣盛,不是被天
津的拳民嚇著了吧?馬大人斷定,康府五娘就是被那班練八卦拳的草民所害。他們
武藝不強,只是人眾,有時你也沒有辦法。但也不足畏。三爺靜聽馬大人議論,沒
有多說什麼,只是感謝馬大人及時援助。
京號老幫戴膺聽說三爺到京,從天津趕了回來。見到三爺,除了覺得他又黑又
壯,染著口外的風霜,也覺三爺老到了許多。戴老幫就將綁匪留下的那封密信,交
給三爺看了。三爺看過,也沒有發火,想了想,就問叫誰看過。戴膺相告,除了昌
有師傅,幾乎沒人看過,連二爺
也沒叫他知道。三爺聽了很滿意。
戴膺見三爺這樣識大體,就向三爺進言,津號的事先放一邊得了,當緊的,是
望三爺在京多與馬玉昆大人走動,探聽一下朝廷對天津、直隸、山東的拳民滋事,
是何對策?這些地界都有我們的生意,真成了亂勢,也得早做預備吧。何況,直隸
天津真亂起來,京師也難保不受連累。這不是小事。
三爺真還聽從了戴掌櫃的進言,一直留在京城,多方走動,與戴膺一道觀察分
析時務。直到秋盡冬臨,聽說老太爺已經離開上海,啟程返晉,他才決定離京回太
穀。返晉前,三爺彎到天津,看了看五爺。見到五爺那種瘋傻無知的慘狀,他臉色
嚴峻,卻也沒有發火。
三爺回到太谷家中,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拜見老夫人。這在以前,可是從未有
過的。他一向
占了自負暴躁的名分,遠行歸來,除了老太爺,肯去拜見誰?尤其對年輕的老
夫人,總是把不恭分明寫在臉上,一點都不掩藏。所以,他如此反常地來拜見老夫
人,又恭敬安詳,還真叫老夫人驚駭不已:三爺他這是什麼意思,一回來就聽到什
麼風聲了?
三爺看老夫人,也覺有些異常,只是覺不出因何異常。
十月二十,正是小雪那天,康笏南回到太谷。
在他歸來前半個月,康家已恢復了先前的秩序。尤其是大廚房,一掃數月的冷
清:各位老少爺們,都按時來坐席用膳了。
老太爺回來前,六爺親自去看望了一趟何老爺。他竟然也恢復過來,不顯異常。
於是,就將其接回學館。
老夫人那裡,呂布也早銷假歸來。老夏給派的一位新車倌,她也接受了,依舊
不斷進城洗浴。
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化。
晉地商號過年,循老例都是到年根底才清門收市,早一日,晚一日,都有,不
一定都熬到除夕。但正月開市,卻約定在十一日。開市吉日,各商號自然要張燈結
彩,燃放煙火,於是滿街喜慶,傾城華彩,過年的熱鬧氣氛似乎才真正蒸發出來。
跟著,這熱鬧就一日盛似一日,至正月十五上元節,達到高潮。
西幫票號的大本營祁、太、平三縣,正月十一開市,鋪陳得就尤其華麗。內中,
又以「祁縣的棚,太谷的燈」,負有盛名。
「棚」,就是「結彩」的一種大製作吧,用成匹成匹的彩色綢緞,在臨時搭起
的過街牌樓上,結紮出種種吉祥圖案。各商號通過自家的「棚」,爭奇鬥豔,滿城
頓時流光溢彩。
太谷的燈,則是以其精美,鎮倒一方。與祁縣的臨時大製作不同,太谷的彩燈,
雖也只是正月懸掛一時,卻都是由能工巧匠精細製作。大商號,更是從京師、江南
選購燈中精品。當時有種很名貴的六面琉璃宮燈,燈骨選用楠木一類,精雕出龍頭
雲紋,燈面鑲著琉璃(現在叫玻璃),彩繪了戲文故事。這種宮燈,豪門大戶也只
是購得一兩對,懸掛於廳堂之內。太谷商號正月開市,似乎家家都少不了掛幾對這
種琉璃宮燈出來。其他各種奇巧精緻的彩燈,當然也爭奇鬥勝地往出掛。華燈燦爛
時,更能造出一個幻化的世界,叫人們點燃了富足的夢。
庚子年閏八月,習慣上是個不靖的年份。所以正月十一,商家字號照例開市時,
都不敢馬虎。
初十下午,康家的天成元票莊、天盛川茶莊以及綢緞莊、糧莊,和別家商號一
樣,已經將彩燈懸掛出來。天盛川掛出一對琉璃宮燈,還有就是一套十二生肖燈。
這套竹骨紗面的仿真生肖燈,雖然已顯陳舊,但因形態逼真,鼠牛龍蛇一一排列開,
算是天盛川的老景致了。天成元則掛出三對六隻琉璃宮燈,中間更懸掛了一盞精美
的九龍燈。這九龍燈,也是楠木燈骨,琉璃燈罩,但比琉璃宮燈要小巧精緻得多,
因燈骨雕出九個龍頭而得名。在當時,也算是別致而名貴的一種燈。三對六隻宮燈,
加上這盞九龍燈,三六九的吉數都有了。字號圖的,也就是這個吉利。
商號開市,照例是由財東來「開」。而開市,又喜歡搶早。所以,十一這一天,
康家從三更天起,便忙碌起來了。因為這天進城的車馬儀仗,是一年中最隆重的。
這一行,要出動四輛鑲銅鍍銀的華貴馬車:頭一輛坐著康家的賬房先生作前導;第
二輛坐著少東家,一般都是三爺;第三輛才是老東家康笏南;第四輛坐著康笏南的
近侍老亭殿后伺候。每輛馬車,都派了兩個英俊車倌,另外還有一個坐在外轅的僕
傭。在每輛車前,又各備一匹頂馬作引導。頂馬精壯漂亮,披紅掛彩,又頸系串鈴,
稍動動,就是一片丁冬;騎頂馬的,都是從武師家丁中挑選的英俊精幹者,裝束也
格外搶眼:頭戴紅纓春帽,身著青寧綢長袍,外加一件黑羔皮馬褂。頂馬前頭,自
然還有提燈籠的;車隊左右,也少不了舉火把的。
康笏南也於三更過後不久就起來了。起來後,還從容練了一套形意拳,這才洗
漱,穿戴。去年雖有五爺一門發生不測,但他成功出巡江南,畢竟叫他覺得心氣順
暢,所以,今年年下他的精氣神甚好。此去開市,似乎有種興沖沖的勁頭,這可是
少有的。不過,他並沒有穿戴老亭為他預備好的新置裝束,依然選了往年年下穿的
那套舊裝,只要了一件新置的灰鼠披風,以帶一點新氣。
穿戴畢,走出老院,五位爺帶著各門的少爺,已經等在外面。康笏南率領全家
這些眾男主,款步來到德新堂的正堂。
堂上供著三尊神主牌位:中間是天地諸神,左手是關帝財神,右手是列祖列宗。
牌位前,還供著一件特別的聖物:半片陳舊、破損的駝屜子。駝屜子,是用駝毛編
織的墊子,駱駝馱貨物時,先將其披在駱駝背上,起護身作用,為駝運必備之物。
康家供著的這半片駝屜子,相傳是先祖拉駱駝、走口外時的遺物。供著它,自然是
昭示後人,勿忘先人創業艱難。所以在這件聖物前的供桌上,是一片異常豐盛的供
品。
康笏南帶著眾男主走進來,先親手敬上三炷香,隨後恭行伏身叩拜禮。禮畢,
坐於供案前。五位爺及少爺們,才按長幼依次上前磕頭行禮。這項儀式,雖在年下
的初一、初三、破五,接連舉行過,但因今年老太爺興致好,眾人也還是做得較為
認真。氣氛在靜穆中,透出些祥和,使人們覺得今年似乎會有好運。
禮畢,眾人又隨老太爺來到大廚房,略略進食了一些早點。
此時,已近四更。康笏南就起身向儀門走去,眾人自然也緊隨了。
儀門外,車馬儀仗早預備好。燈籠火把下最顯眼的,是眾人馬吞吐出的口口熱
氣。年下四更天,還是寒冷未減的時候。
康笏南問管家老夏:「能發了?」
老夏就高喊了聲:「發車了——」依稀聽著,像是在吆喝:「發財了——」
跟著,鞭炮就響起來,一班鼓樂同時吹打起來。馬匹騷動,脖子上的串鈴也響
成一片。
康笏南先上了自己的轎車,跟著是三爺,隨後是賬房先生,老亭。車馬啟程後,
眾人及鼓樂班一直跟著送到村口。
不到五更,車馬便進了南關。字號雇的鼓樂班已迎在城門外,吹打得歡天喜地。
車馬也未停留,只是給鼓班一些賞錢,就徑直進城了。
按照老例,康笏南先到天盛川茶莊上香。車馬未到,大掌櫃林琴軒早率領字號
眾夥友,站立在張燈結綵的鋪面前迎候了。從大掌櫃到一般夥友,今日穿戴可是一
年中最講究的:祈福,露臉,排場,示富,好像全在此刻似的。茶莊雖已不及票莊,
但林大掌櫃今日還是雍容華貴,麾下眾人,也一樣闊綽雅俊。老太爺頭一站就來茶
莊上香,叫他們搶得一個早吉市,這也算一年中最大的一份榮耀和安慰吧。
老東家一行到達,被迎到上房院客廳,敬香、磕頭行禮。禮畢,再回到鋪面,
將那塊櫃上預備好的老招牌,拿起交給林大掌櫃。林大掌櫃拿撐杆挑了,懸掛到門
外簷下,鞭炮就忽然響起,此時,依然還不到五更。
這一路下來,那是既靜穆,又神速,真有些爭搶的意思。
天盛川客廳裡供奉的神主牌位,與財東德新堂供的幾乎一樣,只是多了一個火
神爺的牌位。因為商家最怕火災。懸掛出的那塊老招牌,也不過是一方木牌,兩面
鐫刻了一個「茶」字,對角懸掛,下方一角垂了紅纓,實在也很普通。但因它懸掛
年代久遠,尤其上面那個「茶」字,系三晉名士傅山先生所親書,所以成了天盛川
茶莊的聖物了。每年年關清市後,招牌取下,擦洗乾淨,重換一條新紅纓。正月開
市,再隆重掛出。
今年康笏南興致好,來天盛川上香開市,大冷天的,行動倒較往年便捷。不過,
他在天盛川依舊沒有久留:還得趕往天成元上香呢。等鞭炮放了一陣,他便拱手對
林琴軒大掌櫃說:「林掌櫃,今年全托靠你了。」
林琴軒也作揖道:「老東台放心。」
康笏南又拱手對眾夥友說:「也托靠眾夥計們了!」
說畢,即出門上車去了。
到天成元票莊時,孫北溟大掌櫃也一樣率眾夥友恭立在鋪面門外,隆重迎接。
上香敬神規矩,也同先前一樣,只是已從容許多:因為吉利已經搶到,無須再趕趁。
敬香行禮畢,回到鋪面,也不再有茶莊那樣的掛牌儀式,康笏南逕自坐到一張太師
椅上,看夥友卸去門窗護板,點燃鞭炮。然後,就對一直跟著他的三爺說:「你去
綢緞莊、糧莊上香吧,我得歇歇了。」
三爺應承了一聲,便帶了賬房先生,出動車馬儀仗,排場而去。
開市後,字號要擺豐盛酒席慶賀。康笏南也得在酒席上跟夥友們喝盅酒,以表
示托靠眾人張羅生意。所以,他就先到孫北溟的小賬房歇著。
孫北溟陪來,說:「今年年下,老東台精神這麼好?」
康笏南就說:「大年下,叫我哭喪了臉,你才熨帖?」
「我是說,南巡迴來這麼些時候了,我還是沒有歇過來,乏累不減,總疑心傷
著筋骨了。」
「大掌櫃,你可真會心疼自己!咱們南巡一路,也沒遇著刀山火海,怎麼就能
傷著你的筋骨?你說我精神好,那我教你一法,保准能消你乏累,煥發精氣神。」
「有什麼好法?」
「抄寫佛經。自上海歸來,我就隔一日抄寫一頁佛經,到年下也沒中斷。掌櫃
的,你也試試。一試,就知其中妙處了。」
「老東家真抄起佛經來了?」
「你這是什麼話?我在上海正經許了願,你當是戲言?」
「老東家,可不是我不恭,就對著那幾頁殘經,也算正經拜佛許願?」
「孫掌櫃,你也成了大俗人了?那幾頁殘經,豈是尋常物!那是唐人寫的經卷,
雖為無名院手筆跡,可寫得雄渾茂密,八面充盈,很能見出唐時書法氣象,顏魯公、
李北海都是這般雄厚氣滿的。即使字寫得不傑出,那也是唐紙、唐墨,在世間安然
無恙一千多年!何以能如此?總是沾了佛氣。所以,比之寺院的佛像,神聖不在其
下。見了千年佛經,還不算見了佛嗎?」
「在上海,你也沒這樣說呀?早知如此,我也許個願。」
「現在也不遲,你見天抄一頁佛經就成。《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大悲心陀
羅尼經》都不長,可先抄寫此二經。」
「老東家是抄什麼經?」
「亦此二經。抄經前,須沐手,焚香。」
「我也不用褻瀆佛祖了,字號滿是俗氣,終日忙碌,哪是寫經的地方!」
去年秋天在上海時,滬號孟老幫為了巴結老東家,設法托友人引見,使康笏南
得以見識到那件《唐賢寫經遺墨》。這件唐人寫經殘頁,為浙江仁和魏稼孫所收藏。
那時,敦煌所藏的大量唐寫佛經卷子,還沒有被發現,所以仁和魏氏所藏的這五頁
殘經,就很寶貴了。嗜好金石字畫的名士,都想設法一見。康笏南、孫北溟巡遊來
滬上時,正趕上魏家後人應友人之邀,攜這件墨寶來滬。孟老幫知道老東家好這一
口,四處奔波,終於成全這件美事,叫康笏南高興得什麼似的。
孟老幫自然受到格外的誇獎。他見老東家如此寶愛這件東西,就對老太爺說:
「既如此喜歡,何不將它買下來?只要說句話,我就去盡力張羅,保准老太爺回太
谷時,能帶著這件墨寶走。」
孟老幫本來是想進一步邀功,沒想到,老東家瞪了他一眼,說:「可不能起這
份心思,奪人之美!何況,那是佛物,不是一般金石字畫,入市貿易,豈不要玷辱
於佛!」於是,當下就許了願:回晉後,抄寫佛經,以贖不敬。
孟老幫真給嚇了一跳,趕緊告罪。
下來,孫北溟才對孟老幫說:「這一向,接連出事,老太爺心裡也不踏實了。
所以才如此,你也不要太在意。以後巴結,也得小心些。」
從漢口到上海的一路,孫北溟就發現康笏南其實心事頗重的,他大面兒上的那
一份灑脫、從容、風趣,似乎是故意做出來的。在滬上月餘,更常常有些心不在焉。
孫北溟也未敢勸慰:
接連出的那些倒黴事,都與他自己治莊不力相關,所以無顏多言。從上海回到
太谷,孫北溟
又跌入老號的忙碌中,特別是四年一期的大合賬,正到了緊要關口。所以,整
個冬天,幾乎沒有再見到康老東家,也不知他想開了沒有。不過,合賬的結果出乎
意料地好,這四年的贏利又創一個豐收,老東家的心情似乎才真正好起來。
老東家年下有了好精神、好興致,孫北溟心裡也踏實了。抄寫佛經云云,是老
東台心情好,才那樣說罷了。
光緒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這四年間,雖有戊戌變法、朝廷禁匯、官辦通商銀行
設立等影響大局的事件發生,西幫票莊的金融生意,還是業績不俗。康家的天成元
票莊,在這四年一期的
大合賬中,總共贏利將近五十萬兩。全號財股二十六份,勞股十七份,共四十
三股,每股生意即可分得紅利一萬一千多兩銀子。每股紅利突破一萬兩,在天成元
票莊就算豐年了,康家怎麼能不高興?四年合賬,那是票號最盛大的節日。合賬
期間,各地分號都要將外欠收回,欠外還清,然後將四年盈餘的銀錢,交鏢局押運
回太谷老號。那期間的老號,簡直沒有一處不堆滿了銀錠,庫房不用說,賬房、宿
舍,地下、炕上,也都給銀錠占去了,許多夥友半月二十天不能上炕睡覺。而與此
同時,東家府上,各地分莊,號夥家眷,以至同業商界,都在翹首等待合賬的結果,
那就像鄉試會試年等待科舉發榜一樣!
康家規矩,是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這一天,發佈合賬結果。屆時,康笏南要帶
領眾少爺,來
字號聽取領東的大掌櫃交待四年的生意,然後論功行賞。業績好的掌櫃、夥友,
給添加身股;生意做塌了的,減股受罰。其儀式,可比正月開市要隆重、盛大得多。
因為這一期生意如此意外地好,康笏南在臘月的合賬典禮上,對孫北溟的減股
也赦免了,說不給孫大掌櫃加股,已經是很委屈他了。除了邱泰基,也未給任何人
減股。天津莊口出了那樣大的事,康笏南也很寬容地裁定:以劉國藩的死抵消一切,
不再難為津號其他人。全莊受到加股的,卻是空前的多。京號戴膺和漢號陳亦卿兩
位老幫,都加至九厘身股,與身股最高的孫大掌櫃,僅一厘之差。
這四年的大贏結果,可以說叫所有人都大喜過望了。所以,那一份喜慶和歡樂,
一直延續到正月開市,那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正月十二,康笏南設筵席待客,客人是太谷第一大戶曹家的當家人曹培德。
去年冬天,康笏南從江南歸來時,曹培德曾張羅起太谷的幾家大戶為他洗塵。
他知道,曹培德他們是想聽聽南巡見聞,甚至也想探一探:康家在生意上真有大舉
動嗎?那時,康笏南心存憂慮,所以在酒席上很低調,一再申明:他哪有什麼宏圖
大略,只是想整飭號規而已。各位也看見了,他剛去了南邊,北邊天津就出了事。
不是萬不得已,他會豁上老骨頭,去受那份罪?越這樣低調,曹培德他們越不滿足。
可他真是提不起興致,放言西幫大略。自家的字號都管不住,還奢談什麼西幫興衰!
等年底合賬結果出來,康笏南才算掃去憂慮,煥發了精神。這次宴請曹培德,
名義上是酬答年前的盛意,實則,還是想與之深議一下西幫前程。
十二日一早,三爺就奉命坐車趕往北村,去接曹培德。曹培德比康笏南年輕
得多,只是比三爺稍年長一些。見三爺來接他,覺得禮節也夠了。沒有耽擱多久,
就坐了自家的馬車,隨三爺往康莊來了。他沒有帶少爺,而是叫了曹家的第一大商
號礪金德賬莊的吳大掌櫃前往作陪。
賬莊也是做金融生意,但不同于票莊,它只做放貸生意,不做匯兌。西幫經營
賬莊還早於票號,放貸對象主要是做遠途販運的商家。遠途販運,生意週期長,借
貸就成為必需。此外,西幫賬莊還向一些候補官吏放賬,支持這些人謀取實缺。所
以,西幫賬莊的生意也做得很大。曹家的賬莊,主要為經由恰克圖做對俄貿易的商
家提供放貸。曹家發跡早,又壟斷了北方曲綢販運,財力之雄厚,在西幫中也沒有
幾家能匹敵。所以,它的賬莊那也是雄視天下的大字號。除了礪金德,曹家還開有
用通五、三晉川,這三大賬莊都是同業中的巨擘。
只是,票號興起後,賬莊就漸漸顯出了它的弱勢。賬莊放貸,雖然利息比較高,
但週期長,資金支墊也太大。票莊的匯兌生意,就不用多少支墊,反而吸收了匯款,
用於自家周轉,所得匯水雖少,但量大,快捷,生錢還是更容易。所以,西幫賬莊
有不少都轉成票號了。可曹
家財大氣粗,一直不肯步別家後塵,到庚子年這個時候,也還沒有開設一家票
號。這次赴康家筵席,曹培德叫了礪金德吳大掌櫃同往,其實是有個不好言明的心
思:向康家試探一下,開辦票號是否已經太晚?
這位年輕的掌門人,顯然被康家天成元的新業績打動了。
因聽說礪金德的吳大掌櫃要跟隨作陪,康笏南就把天成元的孫大掌櫃也叫來了。
三爺迎了曹培德、吳大掌櫃一行到達時,孫北溟已經提前趕到。
這樣,主桌的席面上,除了曹、吳兩位客人,主家這面有三位:康笏南,孫大
掌櫃,加上三爺。席面上五人,不成吉數,應該再添一位。在往常,康笏南會把學
館的何老爺請來。他在心底裡雖然看不起入仕的儒生,可在大面上還是總把這位正
經八百的舉人老爺供在前頭,以裝點禮儀。但自南巡歸來,發現何老爺瘋癲得更厲
害了,就不敢叫他上這種席面。管家老夏提出,就叫四爺也來陪客吧。聾大爺不便
出來,武二爺又從不肯來受這種拘束,當然就輪到四爺了。可康笏南想了想,卻提
出叫六爺來作陪。「他不是今年參加鄉試大比嗎?叫他來,我們也沾點他的光。」
於是,就添了一位六爺,湊了一個六數。
席上幾句客套話過去,曹培德就朝要緊處說:「老太爺你也真會糊弄我們!年
前剛從江南回來時,還是叫苦連天,仿佛你們康家的票號生意要敗了,才幾天,合
賬就合出這麼一座金山來,不是成心眼熱我們吧?」
三爺見老太爺正慢嚼一口山雉肉,便接上答道:「我們票莊掙這點錢,哪能放
在你們曹家眼裡!」
吳大掌櫃也搶著說:「聽聽三爺這口氣吧:掙那麼一點錢!合一回賬,就五十
萬,還那麼一點錢!」
孫大掌櫃就說:「吳掌櫃也跟著東家哭窮?就許你們曹家掙大錢,不許我們掙
點小錢?這四年多掙了點錢,算是天道酬勤吧,各地老幫夥友的辛勞不說了,看我
們老東家出巡這一趟,天道也得偏向我們些。」
吳大掌櫃說:「你們票號來錢才容易。」
三爺說:「票號來錢容易,你們曹家還不正眼看它?」
曹培德忙說:「三爺,我們可沒小看票莊。如今票號成了大氣候,我們倒一味
小看,那豈不是犯憨傻!我們只是沒本事辦票號罷了。」
孫大掌櫃說:「你們曹家還有做不了的生意?」
曹培德說:「你問吳掌櫃,看他敢不敢張羅票號?」
吳大掌櫃說:「賬莊票莊畢竟不同。我們在賬莊張羅慣了,真不敢插手票莊。
就是想張羅,只怕也為時太晚了。」
康笏南這才插進來說:「晚什麼!你們曹家要肯廁身票業,那咱太谷幫可就真
要後來居上了。太幫振興,西幫也會止頹復興的。你們曹家是西幫重鎮,就沒有看
出西幫的頹勢嗎?」
曹培德忙說:「怎麼能看不出來?恰克圖對俄貿易,就已太不如前。俄國老毛
子放馬跑進來,自理辦貨、運貨,咱們往恰克圖走貨,能不受擠兌?所以,我們賬
莊的生意實在也是大不如前了。」
康笏南就說:「俄國老毛子,我看倒也無須太怕他。我們康家的老生意,往恰
克圖走茶貨,也是給俄商擠兌得厲害。朝廷叫老毛子入關辦貨,我們能有什麼辦法?
走茶貨不痛快,咱還能辦票號呀!你們賬莊生意不好做,轉辦票號,那不順水推舟
的事嗎?」
吳大掌櫃忙問:「聽說去年朝廷有禁令,不准西幫票號匯兌官款?」
康笏南笑了笑,說:「禁令是有,可什麼都是事在人為。巧為張羅一番,
朝廷的禁令也就一省接一省的,逐漸鬆動了。所以,朝廷的為難,也無須害怕。最
怕的,還是我們西幫自甘頹敗,為富貴所害!西幫能成今日氣候,不但是善於取天
下之利,比別人善於生財聚財,更要
緊的,還在善於役使錢財,而不為錢財所役使。多少商家掙小錢時,還是人模
狗樣的,一旦掙了大錢,倒越來越稀鬆,闊不了幾天,就叫錢財給壓偏了。杭州的
胡雪岩還不是這樣!年前在上海,還聽人說胡雪岩是栽在洋人手裡了,其實他是栽
在自家手裡,不能怨洋人。亡秦者,非六國也。胡雪岩頭腦靈,手段好,發財快,
可就是無力禦財,淪為巨財之奴還不知道。財富越巨,負重越甚,不把你壓死還怎
麼著!「
曹培德說:「胡雪岩還是有些才幹,就是太愛奢華了。」
康笏南說:「一旦貪圖奢華,就已淪為財富的奴僕了。天下奢華沒有止境,
一味去追逐,搭上性命也不夠,哪還顧得上成就什麼大業!可奢華之風,在我們西
幫也日漸彌漫。尤其是各大號的財東,只會享受,不會理事,更不管天下變化。如
此下去,只怕連胡雪岩還不如。西幫以腿長聞名,可現在的財東,誰肯出去巡視生
意,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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